第23章 第23章
林竹影思索该怎样回答苏珂的问题，一时忘了要把苏珂赶出去这回事。
真相很残忍，剥开真相让人看更残忍，明知苏珂一觉睡醒便会忘记，林竹影还是不愿说出口。
她掠了掠鬓发，用剪刀拨弄灯花，灯花一阵明灭，林竹影徐徐说道：“每个人都会遗忘，或迟或早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珂目光骤然变成剪刀似的，迫近林竹影，冷冷说道：“我不要听废话，说真相。”
林竹影最怕他杀人的眼神，立刻放弃抵抗：“你都知道还问我？”
苏珂神情萧索：“我查过随身的册子，最近发生的事我都不记得。甚至落到今天的处境，我都不知怎么来的。”
林竹影问道：“你最后有印象的事发生在多久以前？”
苏珂说道：“应当是一个月以前，我最后记得当日举行朝会，与几位大学士商讨塞外北狄反叛之事，大家争执激烈，未有结果，我只得宣布暂时罢朝，之后的事便脑中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
林竹影说道：“你得了一种罕见的怪病，称之为短期记忆遗忘症。你的记忆只能留存一天时光，今天发生的事，明天就会遗忘，每天循环往复，我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痊愈，有没有痊愈的希望。”
该说的话她一口气说完，不必再藏着掖着，心里舒畅许多。没想到苏珂居然笑了，如知她心意：“竟有此等怪病，如此说来，方才你说过的话，明天我就忘了，你说明天我会不会问你同样的话？”
林竹影顿时愉快不起来，苏珂说的话极有可能成为现实，她闷闷点头：“天天问你会不开心，何必呢？”
苏珂又笑道：“我既然会遗忘昨日之事，又怎能记得昨日不开心，每问一次，都当以前没发生过，该烦闷的是你才对。”
身处此等境地，还能想着让别人烦闷，这人真可怕，像极了带刺的野草，再怎么被芟荑斩伐，都能保持顽强的生命力。
捎带再刺别人两下。
有力气刺别人，也一定有力气活下去。林竹影觉得自己白操心：“也对，等到明日睁眼，再摆上盘棋局，您的日子照样舒心。”
苏珂习惯刺别人，被刺的时候也不恼：“母后的病很多年了，以前她一生气，脸色会发红，心口会不适，父皇紧张得不行。我那时还小，想有什么要紧的，难受一阵不就过去了。稍年长些我才明白，这病凶险得很，容易有性命之忧。”
林竹影知道他会忘记今天的对话，说话格外放松：“你母后的病亦有名目，你们不懂医学，经验总结得没错，不能让病人情绪激动，大喜大怒。”
苏珂说道：“所以我变得很乖，读书用功，习武勤练，只要能让母后高兴的事便加倍努力，让母后生气的事一件也不做。父皇开玩笑说我装着努力，母后很认真地说，一个人如果能一直装着努力，就是真努力。”
林竹影没想听他的家事，人家既然已经讲了，也不好拒绝，左右无聊，当故事听。苏珂继续说：“后来父皇越来越看重我，渐渐把担子交给我，说即便将来有变，他也不必担心，有我照顾母后，他尽可放心，没想到一语成谶。”
林竹影对本朝大事有印象，五年前北狄入寇，先帝御驾亲征，凯旋而归，不料归途中敌军流矢，伤重不治，苏珂才临危登位。
苏珂声音渐低沉：“我得执掌天下，管好大大小小的烦心事，最重要的，不能让母后哀恸过度，要鼓励她好好活着。那段日子都不知怎么熬过来的，还好天下撑得住，母后也撑住了。”
林竹影很想说“你自己可没撑住”，苏珂是生病又非自暴自弃，还是别拿人家病情调侃。今天她始终在高度紧张中，大起大落，一颗心悬着，熬到此刻神疲力倦，干脆在床头倚着，缓解疲乏。
苏珂瞥了她一眼道：“我若睡着，是不是第二天什么都忘记了？”
林竹影勉强点点头算是回答，不想说话，苏珂养精畜锐一天，除了砸东西没耗什么力气，精气神十足，问道：“我若一直不睡呢？”
林竹影把头靠着床栏说：“会猝死，你前些日子坚持了三天三夜，我都做好守寡的打算了。”
苏珂顿时来了兴趣：“后来怎样？”
林竹影怀疑苏珂睡不着才拉她不停说话：“你现在没死，当然是睡着了，之后天天睡得都喊不醒。”
苏珂汗颜：“我明明是累的。我常年只睡两个时辰，每天早早起来批阅奏章，到深夜才能入睡，”
林竹影想起前世值夜班的辛苦，眼皮打架，顾不得形象，掩口打了个哈欠说：“受不了，才不要当皇帝，宁可换夜夜安枕，好过累出失忆症。”
话一出口怕太伤人，偷眼看苏珂没有特别反应，林竹影才放心。
小英子兴冲冲跑进来，抱着一堆杂物，嘴里嚷着：“娘娘娘娘，我把账册纸张笔墨都拿来了，还有你要的炭条。”
账册记录着府内收支，是林竹影唯一不想被苏璟看到的秘密，怕苏璟心怀不忿，再加为难。纸张用来算账，林竹影习惯阿拉伯数学书写，用毛笔十分不便，嘱咐朱公公帮她寻画画的炭条，没想到说过东西就送来，朱公公办事够利落。
现在困乏得厉害，再说今天没有收支，无需算账。林竹影打发小英子：“东西放桌上，走人。”
小英子瞟了瞟苏珂，自认为心领神会，抿着嘴唇倒退出去，还不忘关房门。林竹影已经没力气教训她，正要驱赶苏珂，苏珂在桌上铺开纸，自顾自画起画来。
府中用来写字的并非专门画纸，运笔易生涩，苏珂恍若无觉，挥毫云烟，行云流水，转眼间成就一幅。
林竹影被勾起好奇心，撩起眼皮看，苏珂画的居然是自己，画风虽不甚符合林竹影的审美，裙钗服饰依然认得出本人。
苏珂画完后搁笔在笔架上，等待林竹影夸奖，半天没下文。林竹影也到桌上取过张纸，用炭条刷刷刷转眼勾勒出一个卡通化的林竹影。
炭条不如铅笔好用，效果依然不差，林竹影满意地拍拍手，当年她可是在课堂上背着老师苦练过的，隔世犹有七成功力在。
苏珂瞠目结舌，指着画上萌萌哒的林竹影说：“这是哪家哪派的画法，闻所未闻。”
林竹影比了个“耶”的手势：“就问你好看不好看？”
苏珂批评道：“画法轻佻，投机取巧，人形古怪，全无仕女图的风采。”
林竹影不想与这种老古板的审美较劲，谁知苏珂又看了片刻说：“然笔法简练之极，神韵也在，有种我没见过的味道，画中人……很美。”
林竹影很受用，夸奖了她的画，还夸奖了她的美貌。苏珂依然不放过林竹影的卡通画，刨根问底：“你的画法圆熟，非三五天能练出，更不像胡乱涂鸦悟到的，传授你画技的人是谁？”
林竹影告诫自己，今后要谨言慎行，别再引起注意。她信口说道：“是海外东瀛国的画师手冢治虫，我生长在海边，东瀛朝贡船只在港口停播，因此学了些雕虫小技，见笑啦。”
她身体原主确有关于朝贡船的记忆，林竹影这番话真真假假，很难识破，应付一个失忆症患者应该够用了。
苏珂总算信了，感慨道：“你的笔法似乎还有不足，若能有幸见识大师本人作画就好了。”
说着他也拿起炭条，在白纸上模仿林竹影的画，卡通画和他作画的底子截然不同，他画出来的不伦不类，画上的林竹影萌点全无，病恹恹一点也不好看。
林竹影只觉好笑，睡眠不足的感觉生不如死，苏珂描摹的白纸在她眼前渐渐模糊，她不知不觉合上眼皮。
不知过了多久，室内闷热，窗外清风徐来，林竹影醒来，发现居然倚着床头坐着进入梦乡，浑身酸疼得厉害。用力摇摇头，闻到股青草味道，发现依靠的哪里是床头，苏珂静静坐在身边，她靠着苏珂的肩头睡着的。
是皂角的味道，苏珂的外袍刚刚换洗过，味道很好闻。
林竹影瞬间清醒，苏珂茫然望着灯焰，安静无比。林竹影挪得离苏珂远远的，刚才真是凶险，万一迷迷糊糊中被人占了便宜怎么办。
苏珂的注意力全不在她身上，叹了口气说：“我不想睡着，一觉醒来，又得费心思考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沦落至此，太折磨人。”
林竹影找不出话安慰他，她不是神仙，不懂得医治失忆症。
还有，她很困，不管苏珂不想入睡赖在室内，还是别有用心，她都要休息。
林竹影半推半送，把苏珂请出去：“花园里月色好着呢，转转什么烦恼都没了。”
苏珂说道：“外面天阴着……”林竹影反手把门栓好，连卸妆的精神都没了，小英子这死丫头也不知躲到哪去，不管了，苏珂溜达够了自然睡觉，林竹影谁也顾不得，又沉沉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