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林竹影觉察到不妙，朱公公和小成子阻在路当中，弄不好有惊驾之罪，昨晚的留刀寄简犹言在耳，若被有心人抓到把柄，后果堪忧。
可是她又没生双翅，挽不回局面。此时只见一道人影像箭一样飞上瓦面，关三十二明明在院落里，扳着枣树的粗枝条借力，像弹弓似的弹射上瓦面，在瓦面上腾身，抓住小楼栏杆再一翻，便踩着院墙如飞去了。
林竹影初次见识现场版的轻功，看得激动万分，等回过神，关三十二已冲出巷口，从墙头跃下，抢到当街，拽起朱公公，踢开小成子。
整个过程说来繁复，他连一分钟都没用上，把人拉开后，贴墙站定道旁，不走，亦不语，又变成墙壁的附属品。
小成子惊魂未定，扶着朱公公，朱公公毕竟阅历多，最初惊吓过后，尚能勉强保持体面。朱公公正想着开溜，进巷子找林竹影报信。开道的一个太监手执拂尘，阴阳怪气说道：“哦，这不是朱硕朱公公吗？听说你给发配了昏王府，原来还欢实着呐。”
朱公公像给人噎了块石头在嘴里，憋闷异常。执拂尘的太监叫杨授，杨公公和朱公公是老相识，两人进宫的时间差不多，地位也相仿，明争暗斗了几十年，仇怨结下无数，一心都想踩死对方。
如今朱公公遭难，偏偏死对头司职给圣驾开道，被奚落的滋味真比死都难受。
朱公公嘴上绝不肯认输，脖子一梗：“我如今是王府总管，要回去布置接驾，耽误了迎驾，你吃罪得起吗？”
杨公公调笑道：“接您的驾去吧，‘昏王昏王，无道无良’，皇上金口都说了，您这位王府总管，怕也是秋后的蚂蚱，还是琢磨琢磨怎么别受牵连。”
朱公公心里一凉，杨公公再和他有仇，也熟知宫里规矩，平日不敢妄议王侯。今儿说话放肆到这个地步，恐怕王爷真的大事不妙。
先从皇位上废黜，再软禁，挑错罚俸，最后御赐三件套了事，套路都有定数，步步紧逼，无处遁逃。朱公公脚步踉跄，给林竹影报信的时候站都站不稳。
林竹影还是漫不在乎的模样，要杀要剐，先看看对方出什么牌再说，吓唬自己也没用。
她淡定，其他人便也不慌张。王妃娘娘都没露怯，局势兴许没有想的那般糟糕，小心迎驾才是，别迎驾不周，触怒龙威，那才真是找死。
杨公公进来宣布皇上即刻驾到，赶紧准备，本打算吓王府里诸人半死，尤其是吓唬老对头朱公公。
王府上下诸人虽没什么好脸色，可也没有人心惶惶，七八个人各忙各的，中门大开，集合一处迎驾，忙而不乱。
杨公公心里纳罕，宫中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昏王今日大限即至，听说王府里的太监宫女逃散一空，莫非剩下的都是傻子，不知道天塌了。
别人傻有可能，朱硕比猴都精的人，刚才明明面无人色，转眼又和没事人似的，必有古怪。
对了，被废的皇后，如今的王妃林竹影匆匆忙忙往府里跑，总算有一个知道害怕的人。知道也没用，别人能逃，王妃昏王一体，能逃哪去，可惜了花容月貌，国色天香。
杨公公心里升起丝快意，此事虽没他什么好处，见别人倒霉，心情也愉快。
哪知林竹影转眼拉着苏珂出来，苏珂穿着件蓝缎子常服，手里还抓着把棋子，身不由己，嘴里还在抵抗：“不来不来，不关我事，你们应付一下他就得了。”
落魄到如此地步，还在嚣张，自寻死路！杨公公暗自冷笑。
林竹影把苏珂强拽到居中位置，苏珂从林竹影掌心里抽出手，不满地说：“你我虽有名分，实则素不相熟知，你现在的举止不合礼法。”
林竹影嗤之以鼻：“礼法能救你命吗，赶紧迎驾。”
苏珂每天都得重新接受被废的事实，脸色难看。林竹影怕他惹事，小声安抚：“拜一拜就过关了，他说什么你不要理会。”
苏珂犹不甘心，林竹影又补了一句：“等他走了陪你摆棋局，你从来没见过的棋局，天下独步。”
苏珂终于妥协：“你不得诓骗我，若拿我见过的棋局哄我，我定然不罢休。”
林竹影连连点头，心想一个定式连用四五天，还不是蒙混过关了。
打前站的杨公公侧耳倾听，脸色忽然肃然，再无心看热闹，执拂尘闪过一旁，很快又有太监陆续抵达，两旁战列，禁军卫士三五步一人，从王府胡同一直站到不知多远。
有几个小太监举着锦幛跑来，想在巷子两边也遮上，奈何巷子太窄，真要遮好，天子大臣走路好不局促。
小太监们举着锦幛不知如何是好，林竹影险些偷笑出声，再看苏坷唇上也挂着笑意，两人开嘲讽还真心有灵犀。
只听叶双林骂道：“蠢东西，不知变通，还不撤了！”
小太监们满心委屈，心想你不发话谁敢变通，举着锦幛赶紧找地方躲着，免得冲撞天子。
摆足了排场，苏璟终于出场，容颜清减，不知是操劳国事还是有别的心事。
紧随天子苏璟的是三位蟒袍紫带的一品大臣，林竹影看到居右的林珝，不用猜也知道是本朝三位宰辅。
居左的是三辅余友琼，在九边总督过多年，熟知边事。
林竹影在所有人身上都只一瞥，唯独正中的首辅大人吸引住她的目光。
首辅大人不过四十出头，正在盛年，三绺长髯，相貌堂堂，一双眸子所到之处，无人敢直视。如果说关三十二的目光像刀锋，苏坷的目光像明星，那么首辅大人张士正的目光就是大海，深不可测。
张士正身为帝师，五年来辅佐苏坷外平敌患，内修政事，权倾朝野，可谓天子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天子不再是天子，首辅依然是首辅。
林竹影思忖着，皇帝被废，听说首辅大人联合百官，太后才下了诏书，没有首辅大人推动，局面不至今日。如果每个人都有所图，首辅大人为了什么？
不容她多想，有太监喊话：“天子驾到！”
齐刷刷跪下一大片人，三位辅佐大臣缓缓低身，姿态尤其庄重，林竹影刚想跟着施礼，发现苏珂直挺挺站着，说好的把眼前关口过了，又出幺蛾子。
动作再慢的话，势必引起重视，林竹影在苏珂小腿上轻轻踢了一下，低声说：“先行大礼。”
苏珂也小小声说：“我不能跪。”
林竹影急了：“你的尊严那么重要！”
苏珂说道：“不是尊严，我沦落到如今地步，应该是我脑子出了问题。如果见了就跪，说明脑子没问题，脑子没问题就是居心叵测，后果更严重。”
林竹影被他的逻辑绕昏了，无暇分辨，跟着众人先跪了再说。
剩苏珂直愣愣站着，两眼望天，人群中无比突兀。
林竹影的心提到嗓子眼，真怕苏璟一声令下，把苏珂拖出去直接乱刀分尸。
苏璟环视众人，面带微笑，仿佛无视苏珂存在，朗声说道：“免礼平身。”
三位宰辅大臣也无视，目不斜视，神色庄重，眼中只有对帝王的无限尊崇。
既然大人物都装作看不见，大家的心逐渐坦然，也把苏珂当空气。
苏璟随和地说道：“天气炎热，此处太阳大，到府中讲话。”
杨公公一甩拂尘，拉长嗓音：“摆驾昏王府。”
林竹影前生今世都不懂如何迎驾，朱公公多少懂一点，其他宫女太监当初在宫中都地位低微，好在做的都是侍奉人的差事，打下手可以。
朱公公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后，立刻着人仓促收拾出一处花厅，花厅陈设简单，稍一打扫即能供天子小坐。苏璟来得毫无征兆，事先不传旨不通告，纵有不周，应该可以宽宥一二。
林竹影不敢像他这么乐观，苏璟要奔着找茬来，哪里不能揪出错。她的心态比朱公公坦然，爱怎么着怎么着，见招拆招。
王府地方有限，不能容大队人马进入，苏璟和三位宰辅先行，仅有少数太监护卫随行，朱公公负责将天子引到花厅。
苏璟在花厅里坐下，只见花厅里不过一张极大的桌案，几方椅子，打扫得倒是干净，不禁慨叹：“真是素朴雅致。”
张士正拱手，正色道：“陛下之前下过旨意，昏王府奢靡，着削减器物，清心思过。”
苏璟回头询示叶双林，叶双林微不可见地点点头，示意确实有此旨意。
林竹影都不想瞧他，当然素朴了，先罚俸禄后抄家，抄就抄了，还要说便宜话，可恶。
林竹影的注意力也没在他身上，得时时看着苏珂，防止苏珂惹祸。
苏珂倒是一直很乖，两眼不是望天，就是看地，神游物外。
苏璟咳了几声化解尴尬，对张士正说道：“阁老不是还要替我拟旨吗？叫他们安排个清静所在即可。”
林竹影顿时心生警惕，三位宰辅总理天下大事，圣旨大多出自他们之手，天子若首肯则朱批表示同意。拟旨地点在紫禁城内文渊阁，既保守机密，又显示权威，哪有跑到别人家里拟旨的道理。
三位宰辅大臣很有默契地离去，连林珝都不多看林竹影一眼。
苏璟又吩咐：“此处风景甚好，取纸笔来，我要作画。”
林竹影再次无语，好好的作什么画。
苏珂忽然起身：“我的棋局还没拆解完。”径自走了。
气氛忽然变得微妙而压抑，朱公公见机，追着苏珂身后说：“王爷我服侍您。”
除了花厅外远远站着几个禁军，花厅里就剩下林竹影站在苏璟对面，叶双林和小英子在旁边侍立。
叶双林也想迈步离开，苏璟摇头，示意不必。小英子则是不知天高地厚，根本没想该避嫌。
纸笔送到，苏璟提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推给桌对面的林竹影。林竹影按住纸面，只见写着：“我没有派人查抄你的府，是别人逢迎我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