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朱公公的心在滴血,五千两银子呐,他攒了半辈子的心血,一句话说没就没了。林竹影一句“要认命”,简直是伤口上捅刀,痛彻他心扉。
原承想最坏的后果不过在昏王府养老,靠积蓄的银子混吃混喝,现在连后路都断了,只剩绝路。
林竹影茫然,朱公公哭得好像破产般伤心,明明天天有人伺候,有啃不完的猪蹄,受点委屈算得了什么。瞧瞧自己的遭遇。被世上最没前途的废皇帝连累,为吃奔波,为穿奋斗,好容易看到一线转机,又得罪了当今天子。朱公公有什么好伤心的?
这些玻璃心的家伙,当真不知足,林竹影早已力倦神疲,鄙视了一番后,回到房中歇息。
门半掩,夜风吹进来,桌上红烛泪滴殆尽。苏珂睡得正沉,裹着半幅锦被,身子规规矩矩,始终没越过林竹影划定的楚河汉界。林竹影表示满意,苏珂若睡觉不老实,她可就别想安枕了。
刚想在心里夸他两句,苏珂嘴里含混不清喃喃了两句,手臂一甩,越界了。
林竹影不能忍,过去甩手一巴掌,啪地打在苏珂小臂上。
苏珂把手缩回去,两手交叉在身前,抱定被子,再没越过雷池一步。林竹影叹气,这人睡觉都一丝不苟,活得也太累了,失忆对他或许是解脱也说不定。
几天以来,林竹影也是第一次敢安安静静睡个好觉,栓门,摘下首饰,卸妆,躺在苏珂身边,犹豫了一下,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天天提心吊胆非累死不可。苏珂熬了三天三夜,肯定睡得很死,明天早点起来就是了。
她又起身把外衫除下,一一叠齐整,钻进被窝里,积攒几天的倦意袭来,眼皮打架,再也熬不住,进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微风拂面,林竹影一激灵醒来,明明睡前门窗都关好了的。
睁眼看时天色大亮,门关得好好的,窗子不知被谁推开一道缝,院里清脆的鸟鸣声穿窗而入。
苏珂不在身边。
林竹影瞬间清醒,先摸周身,被角掖得好好的,和睡前一般无二,林竹影稍稍放心。
苏珂又坐在椅子上,陷入呆滞状态,眼神涣散,没有聚焦点。林竹影想起身,想起只穿着中衣,对着苏珂喊:“喂,麻烦转过头去,我要起身更衣。”
苏珂片刻后才有反应,好像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有延迟,他把头慢慢转向林竹影,茫然问道:“你是谁?”
林竹影确定,这家伙现在的记忆周期大概是每次起床到入睡,只要睡过去,一觉醒来之后,他的记忆即回到原点,六亲不认。
林竹影懒得废话,说道:“非礼勿视没听过吗?赶紧转过去。”
苏珂质问道:“朕为何要听你摆布。”
林竹影灵机一动说:“你怀里有本绢册,你好好看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苏珂往怀里摸索,找到绢册,低头翻看,面色渐渐凝重。林竹影趁机抓起衣服跑到屏风后,利用难得的时间更衣,今天格外小心,确定了几次没扣错扣子,才从屏风后转出来。
鬓发戴上金钗,皓腕套上玉镯,对着铜镜梳理头发,这身衣裙配上首饰真真好看,可惜太麻烦,要有帮忙的人就好了。
苏珂翻看绢册,消化事实的速度远比林竹影想像中快,林竹影怀疑失忆的循环往复形成条件反射,让苏珂慢慢适应。也就是说,他像个木偶人,每天早上起来,先接受自己失忆的现实,再慢慢安排一天的生活。
苏珂看罢绢册,脸色极为难看,反复打量林竹影,林竹影又不怕他打量,毫不客气瞪回去。苏珂运了半天气,说道:“你昨天打破了朕的头?”
一说此事,林竹影呀了一声,昨天大夫嘱咐过,今天要换药,换包扎伤口的布条,林竹影全都忘在脑后了。
好在也不迟,她从梳妆台里翻出剪刀和昨天用开水煮过的布条,还有药膏,先替苏珂解开缠头布带,把发干脱落的药膏清理下来,再重新上药。
苏珂就是皮外伤,血当时止住,只要不感染就没事,只是不知额头会不会留伤疤,要留疤未免稍损颜值。换药包扎伤口是林竹影的老本行,她手脚利落,片刻完成。
苏珂很配合,一动不动,等林竹影把布条扎好,才冷冷说道:“此刻才想起讨好我?”
林竹影申辩:“讨好你做什么?昨天你求我砸你的头,我才勉为其难,现在你倒反咬一口。”
她仔细看过苏珂的绢册,绢册里关于砸头一事记述简略,并未写清原因,她因此敢放心大胆发挥,虽然略掉了若干细节,毕竟也是真话,怕什么?
苏珂脑子里没有剩余的信息量,顿时陷入茫然,他思维毕竟敏捷,随即说道:“好端端我为何要你砸我?”
林竹影小有得意道:“你下棋输给我了,愿赌服输,砸破头帮我脱身。”
苏珂以手扶额,想了会儿,头痛难抑的样子,林竹影真怕他病情发作,正提高警惕,哪只苏珂摆了摆手说:“不管怎么说,你都打了我,亏欠于我。”
林竹影刚想开口反击,苏珂话锋一转:“你陪我下棋,此事便作罢。”
林竹影噗嗤一笑,苏珂苏璟不愧兄弟俩,皇帝都当过,还会耍无赖这一套。如果是别的事,她真的懒得搭理,独独下棋无所畏惧,当即应战:“下就下,不过话说在前面,下输了你要乖乖听话,不许再闹事哦。”
苏珂对自己棋力充满自信,显然不记得昨天的惨败,傲然说:“那是自然。”
他扶着额头想了想:“我要先记事,你摆棋坪,取棋子来。”
林竹影为之气结,真是当大爷当惯了,事事要人伺候。苏珂调水,研墨,取笔,专心在绢册上书写。
林竹影假装忙活,偷眼看苏珂写的内容。其实棋坪棋盒都在桌案上,昨天根本没有收起,富贵人家的桌案很大,很多。
只见苏珂写道:朕已失忆,前尘茫然。身边女子,应是国子监林珝之女林竹影,朕之皇后,貌美而凶甚,深该提防。
林竹影震惊,前三天苏珂行尸走肉般,她以为这就一工具人,从昨天开始,苏珂思维渐转敏捷。她忍不住说道:“你别胡乱写,我才不是你的皇后。”
苏珂拿手掩住绢册,不悦道:“偷看别人写字,非淑女所为。”
林竹影才不在意淑女不淑女,只想知道他论断的依据。苏珂如知她心意,缓缓说道:“我沦落至斯,你昨夜依然与我同室而居,率非皇后,断不会如此。再说你的吉服还在床上呢,朕会连皇后穿的吉服都不认识吗?你未免太小觑我了。”
好吧,有理有据,林竹影无话可说,转移话题道:“下棋。”
心里同时提高警惕,苏珂说她“貌美”倒实事求是了,“凶甚”是什么鬼,又怎么琢磨出“深该提防”的,当皇帝的果然都不是好人,深该提防他才对。
林竹影决定趁苏珂睡着要定期翻看他的绢册,随时掌握黑账本的动态,只有一天记忆的人,还怕他不成。
她把棋坪搬到苏珂面前,苏珂注意力迅速被吸引过去,对林竹影说:“你先手。”
林竹影再次确定他失忆是真,昨天一败涂地的事肯定被他忘到脑后了。林竹影也不客气,落子如风,苏珂思维敏捷,跟得亦很快,十几手之后,慢慢陷入林竹影布局的罗网中,落子越来越慢。待到三十几手,已陷入长考中,久久不落一子。
林竹影偷笑,自己挟超越时代之棋力,本来苏珂就远逊,更何况今天下的棋,明天他就忘了,依然从头开始,这就悲剧了,永远也没有翻盘提高的希望。
有人扣门进来,今天送饭的不是小成子,是个面貌清秀的小宫女,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梳着双丫髻,还没张开,羞怯怯一个小姑娘,满眼畏缩,端盘子的手都在抖。
林竹影微笑问小宫女:“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从前服侍谁的?”
小宫女脸色煞白,双膝跪地,险些把餐盘扔了。林竹影手疾眼快,一把拖住餐盘,放在桌上,皱眉说:“你怕什么?”
小宫女更加害怕,连声说:“我叫小英子……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林竹影警惕心大起,难道饭菜中有鬼,她从头上拔下钗子,结果是根金钗,好歹当过一晚上皇后,哪有戴银钗的道理。
瞅瞅这叫小英子的小宫女头上倒有根银簪子,分量成色都不够,颇为寒酸,大概是随身最值钱的家当了。
林竹影抽在手里,用桌上的白纸笺擦拭过,探进饭碗里,抽出来看银钗色泽不变,试过菜叶一样。
以古人的药物提炼水平,下毒无非用□□,用银器试毒已经足够,可以确定饭菜里确实无毒。小英子体似筛糠的为了什么?
林竹影满头雾水,放缓声音问:“你究竟怕什么?”
小英子不敢说,林竹影没耐心哄她,决定凶起来:“你再不说,想清楚什么下场。”
什么下场她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威胁人都用这种话,拿来用用就是。没想到此言有奇效,小英子颤声说:“他们都说,不但朱公公奈何不了娘娘,昨天连……连皇上都被娘娘气跑了,谁若伺候娘娘不当,下场可惨了……”
林竹影无语,昨天到今天这么点破事,想不到传着传着,自己就凶名远播了,苏璟还想微服私访,却不知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也好,要别人害怕,比让别人喜欢更好,以后办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