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烧烤之夜
我相信，一个人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之所以有些事能够做成，只是因为他一时的念头造成的，其间并没有什么绝妙的玄机。偶然为之。当世人大力鼓吹什么性格决定命运、知识改变命运时，我很清楚，影响事态进展的可能只是一些偶然性的因素。这几乎是不证自明的。人是复杂而有趣的生物，永远研究不透，单单从理性、性格的角度去研究人、诠释人是不保险的。这么做有可能导致一种对人难以挽回的误读。自笛卡尔那拨人开始的崇尚理性主义思想的做法极有可能最终把人类自身推入命运的死胡同。我不是思想家，没有针对这些问题做过任何研究，说不出更高明的话语来娱乐大众。我只是有一点怀疑，同时感到一些隐忧，努力让自己的行为获得足够的自由，从而使自己尽量不落俗套。
我不想给人造成这样的印象：我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不，不是的。至少我自己认为我不是。我虽然不拿崇高的道德理想来标榜自己的行为，但是我还没有蠢到反叛一切从而招致所有人的厌恶的地步。也就是说，我仍然坚持某种东西，假如我明白那是什么东西的话。有时我们会坚持一些连我们自己都不明白的东西，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信仰。在坚持信念这一点上，我认为军队是一种典范，军人做得最好。服从是军人的天职。这是拿破仑说的？要绝对服从你的上级，不要问，照做就行了。不要问，不要试图去理解。
我下车的那个站点叫西丽医院东。一个忙碌的中转站。位于留仙大道与沙河西路的交界处。那里正在修建地铁，交通异常繁忙，南来北往的车很多，人也很多，有穿黑制服的巡警在走动。站台附近有卖各种小吃的流动摊贩，道路两旁布满了饭店、宾馆和商铺。西丽法庭躲藏在一排绿树后边，不引人注目。在这里，你可以找到去市里或者出关到宝安的车。地铁建好之后，人们的出行将更加便利。
我在人群之中拖着我的箱子，不知道该往哪去。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我认识的，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命运之手抛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但我没有慌，我心里明白，这里不是世界的尽头。
人声鼎沸。汽车马达声和喇叭声震耳欲聋，简直要把人逼疯。必须离开！于是我选中了一辆幸运的公交车——6路车。“本路车实行无人售票，全程票价2元，请自觉投币，上车请自备零钱，不设找赎，谢谢。”终于挤上来了！没有座位，只好站着。这样很好，车上还有移动电视可看。真不错。
车行过深圳大学城，从车上看去，整座大学城显得无比空旷荒凉，在靠近同富裕工业城那边我可以看到几个正在修建的建筑物。由于尚未建成，那几个建筑物从外观上看不出来是做什么用的。整个外壳是玻璃的，支撑玻璃外壳的骨骼是像dna分子结构图样的铁架，乍一看，好像有北京奥运场馆“鸟巢”的风格。设计师可能模仿了“鸟巢”的创意。这么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可能是未来大学城的体育馆。这样的玩意只有在大学里才会存在。要是建成居民公寓住房，那个设计师估计会被愤怒的业主拖到当街乱砖砸死。全透明的，住在里面连厕所都不敢上，而且在夏天，里面会比地狱还热。这就是人造的人间地狱，恐怕连伟大的但丁本人也惧怕在里边待着。
我在美康百货站下的车。因为我看见一群身穿厂服的工人在大路上走时才意识到已经黄昏了。我想趁天黑前找到落脚的地方，天黑以后就不好找了。我找了家旅馆开了房，扑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醒过来时已经是半夜。我看了看手机，11点20分。我是被渴醒的。喉咙发干，咽喉部位像被什么东西撑开了一样，吸气时可以感觉到气流经过时的凉意，就像燥热无风的夏日黄昏，为了驱散溽暑而摇着纸扇制造出来的不能满足需求的风。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胃部收紧下坠，内脏像被掏掉了一部分。我这才想起晚饭还没有吃。我赶紧从床上跳下来，真的是跳，准备梳洗，然后下楼吃点东西，只有食物能使我躲避饥饿感的围剿。
洗手间里的灯发出橘黄色的光，照在墙壁上那块摇摇欲坠的镜子上，充满狡诈和虚伪。一次性牙刷和牙膏装在一个长方形的扁平纸盒里，我把它们倒在洗脸台上，除了牙膏和牙刷，从纸盒里掉出来的还有一把柔软得柳条似的塑料梳子和一小块薄得像纸一样的肥皂。房间里连个一次性纸杯都没有，我只好就着水龙头吸水刷牙。牙刷软得让人郁闷，老是弯曲，这感觉就像一个年轻的阳痿患者因为使不上劲而干着急也没办法。好不容易刷完牙了，用舌尖顶了顶牙齿，好像涂了一层油漆在上面。劣质牙膏。毛巾薄得像渔网，还一个劲地掉渣！天！什么破旅馆！50块钱买到的就是这样的服务！也许深圳和别的城市一样，总有让人不太满意的地方。我在扔掉毛巾时瞥见台面上还有两包袋装的沐浴露和洗发液，都是次品，说不定还是哪个商家搞活动时的赠品呢，就像有些寒酸的旅店那种惯常的做法，把艾滋病预防协会发的安全套当做卖品摆放在床头柜上，产品的包装袋上赫然印着两个字“赠品”。不过还好，这家旅馆没有那样的安全套，经理不提倡在他的地盘上搞性爱活动。墙上挂的热水器多少为经理挽回了些许脸面，让人感觉50块钱花得还有点值。热水器是个安慰，就是不知道里头是否真的能流出热水来。好在我已习惯了洗冷水澡。
街上比房间里热。我没洗澡，身上粘糊糊的，像涂了一层橄榄油。先找吃的，我饿得腿都软了，眼里直冒金星。我在一家小店买了矿泉水，一仰脖，咕嘟咕嘟灌了半瓶。真爽，水好像是甜的。
这个时间餐馆都打烊了，想填饱肚子，只能到烧烤摊上搞点夜宵。烧烤摊整条街都是，不下九个，人还挺多。身穿金威啤酒字样制服的性感女孩在各个摊位之间飞舞，不停地为吃客们送上冰爽的啤酒。有些男性同胞显然喝开了，时不时地跟女孩开些玩笑逗自己哄然大笑。呼喝声此起彼伏。烤架上偶尔火光一闪，映出厨师多半也是老板眯着眼睛的脸，他的手在不停的翻动，似乎乾坤在握。诱人的肉香弥漫了整个夜空。所有的场景都是那么的熟悉，在全中国任何地方你都能见到这样的烧烤之夜。
我要了份炒粉。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无事可做，只好顾左右而无言。我放开想象的青鸟，让它自由飞翔，为我寻找各种诗歌的意象，在心里将其捕获，收编，细细品味，然后再将它们吐成诗句。我忙着接纳眼前纷繁的意象，感到一种描述的障碍。这场景太过熟悉，因此难免会有疏漏，想要事无巨细全部把握和记录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并非所有的人间景致都适合提炼成诗意。诗歌反映的不光是现实。诗人尽可以打开全身的感觉器官去感受一切，但最终沉淀下来的只能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形象，这些形象唤醒了诗人的感情之狮，他雄姿勃发，吼声激荡，踏过的足迹就成了诗行。
很快炒粉就上来了。我迫不及待狼吞虎咽起来。嗯，味道可以。饿急了的人吃什么都是香的。要是在平时，我可能会抱怨油放得太多，盐味也有些重，但今天的主题是填饱肚子，我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炒粉的量不算多，但确实有点咸，炒菜的师傅可能是本地盐商的朋友，因此用起盐来毫不吝啬。我是就着那半瓶矿泉水吃这盘炒粉的。五分钟不到，我就饱了。粉也吃得差不多了。说实话，虽然我自己感觉可以吃掉一头大象，但我确实吃的不多。也许是因为太饿了，我反而吃不下太多东西。人的感觉有时是会骗人的。
旅店提供的东西我受够了。我在一家商店买了毛巾牙刷之类的日用品，然后回到了旅店。洗了个澡，我摆出最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看电视。我不想睡觉。可能是因为吃得太饱，也可能是因为刚才睡过，所以现在我还不觉得困。电视节目空虚而无聊，提不起人的兴趣。我正百无聊赖地不知道干什么好，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我穿着短裤，裸着上身就去开门。我原以为是服务员送杯子来了，刚才上楼之前我在前台反映了一下刷牙的困难，服务员答应一会给我送来新的牙刷和一次性水杯，谁知打开门一看，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陌生女人，穿着暴露，香气扑鼻。她一瞧我这模样，乐了：“靓仔，要不要玩一下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玩什么？”“哎哟，男女之间你说能玩啥子嘛。你玩我我玩你啰。哈哈。”我恍然大悟，急忙道：“不，不，不了，今天我太累，改天吧。”“没关系，玩一下嘛。”说着，她就要挤进来。我挡在门口连说：“真的不要，真的不要。”她看我一脸认真的样子，好像要恼怒，就放弃了进房的打算，递给我一张名片，告诉我随时都可以打电话找她，走的时候她还特意打量了我一眼，好像对我的那身肌肉十分满意。我脊背一凉，就立刻甩上了门。
我开始责怪自己做事不够老练。干嘛要说改天呢？直接拒绝不就完了嘛，省得多费口舌。还有，我干嘛那么慌张呢？其实我是不排斥男女之间的欢乐的，只是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一下子慌了神。她要是再年轻十岁，脸蛋再漂亮一点，身材再苗条一些，说不定结果可能就不是这样了。唉，一切都是因为没有经验。为什么要说改天呢？
电视是没法再看了。打电话给朋友吧，告诉他们我到深圳了。这时敲门声又响起。我担心刚才那个女人去而复返，隔着门大声喝问：“谁呀？”门外应道：“服务员送杯子。”我的心这才松懈下来。
我没打电话给朋友。这个时刻一个人待着兴许更好。我现在使用的不是深圳本地卡，要收漫游费的，我一打起电话来就不知会聊多久，费用会很高的。明天办张本地卡，租间房子，等一切安顿下来再跟他们联系也不迟。现在酒足饭饱，我不想再动了。
不知道是上帝的惩罚还是上辈子投胎不成功，每到深夜别人呼呼大睡的时候，我却脑子清醒得很，比鬼还活跃。如果释迦牟尼说的没错，我前世肯定是一只猫科动物，即便不是猫头鹰的变种，也跟狸猫的近亲相差不远。我是典型的夜猫子。我有这样的经验：当你越是拼命想睡着的时候，反而越清醒，你会觉得无尽的黑夜是一种绵绵无绝期的煎熬。你会诅咒上苍不公，怨它赐给别人酣畅淋漓的睡眠而让你忍受暗夜之火的炙烤，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你会恨不得把长城给拆了，一口气吸干黄河，以平息你的怒气。有人说上帝在你面前关上一道门时会在别的地方为你打开一扇窗。这是真的。上帝使亚伯遭尽了苦难是为了考验其信仰是否真诚，亚伯失去了一切，但始终没有放弃乞求上帝的怜悯，最后上帝赐还亚伯原有的一切，并使他的财富翻倍，子嗣昌盛。仁慈的上帝啊，你为何要让你的子民蒙受苦难？难道是为了体现一种公平？在有人宣称上帝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之后的21世纪，我虽然将信将疑，但内心十分感激。在我失去睡眠之神的宠爱的同时，我获得了缪斯女神的青睐。她开启了我的想象之眼，使我拥有思接千载、神游万物的超凡想象力。我可以坐地日行八万里，也可以气吞山河，垂纶长川。今夜我再次激动难眠。
我想着刚才那个一心想取悦于我的女人，感到有些好笑。也许我应该为她赋诗一首？偶尔学学柳永、周邦彦之风流又何妨？哈哈，罢，罢，罢。还是吃夜宵时见到的那个啤酒妹更合我的口味。我心里涌起想将今夜吟诵一番的冲动。哎呀，糟糕，刚才忘记买纸笔了。不过可以用手机写。我说干就干。不多久，成诗一首，题曰《烧烤之夜》：
在互不相干的
矮桌椅之间
人们彼此保持着
距离和忽视
入口处
偶尔有一两个
迟到者
探头探脑
饿狼一般
搜索着
理想的空位
而旁边总会陪着
老板娘迷人的笑脸
烧烤之家
在辽阔的夜
喧闹鼓起
如驼峰
十几张嘴
同时卖弄
嗓门和幽默
急促的话语
相互抵消
又溶化为一团
含混难解
像这样热闹非凡的
宫廷盛宴
从来不缺
酒瓶倒地的哐当响和
欢笑
借着酒气
男人们有点
脱缰
“老板，再来五支
青岛纯生。”一个声音大喊
沉默的女人放下
鸡翅在等待
上酒的段落之间
适时地报以
火光一笑
磨练多年
她的耳朵
已经学会
像驴一样闭合
写罢，又细细品味一遍。自觉虽非绝世佳作，亦可娱乐我心。其写实风格足可铭记今宵。我心满意足，顿觉困意袭来。于是抱枕睡去。
两天后，我搬进了现在住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