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寿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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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在我大三的夏天。母亲听说她的小舅舅重病过世了。她早年间受过对方很多照顾，想回乡探望，于是订了机票，带我和弟弟回国。
太姥姥一共有七个孩子，三个女儿，四个儿子。过世的这位是年纪最轻的，还不到六十。说起来有点失礼……我对这位小舅姥爷最深的印象就只有，在我小时候，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那一次，母亲也是带我赶回去奔丧，听操持丧事的大人们说，他白天还好好的，吃了晚饭出去遛弯就突然倒在路上。等村里的赤脚医生赶来时，人都凉透了。家人不信邪，驾着马车赶了一夜送到镇上的诊所请医生抢救，医生无奈之下心脏按摩半个钟头，满身大汗地说“现在能做的只有开死亡证明”。于是一家人拉着遗体回来，梳洗安顿，等过了头七就下葬。第三天夜里，我因为睡不惯硬床，半夜疼醒，去屋外上厕所。路过灵堂，见里面烛火摇曳，有个细长的黑影立在棺边，抬手一扫，把一团雾蒙蒙的东西塞了进去。随即察觉到我的存在，径直走来。说是“走”，但并无左右摇摆的重量感，像人，但不是人。因为在他身上闻不到欲望，只有目的。我赶紧别开视线，装作看不见，等他离开才发觉下身一片湿凉，尿出来了。次日一早，家中炸开了锅。小舅姥爷没事儿人似的谈笑风生，除了在冰棺睡了一宿有点着凉。他修养了数日，还自己去镇里的诊所，跟医生说那天你心脏按摩过猛我肋骨有点裂，能不能给开点药。
我事后跟有些灵通的小阿姨说了当夜所见，她悄悄将我拉到一边，说那是牵错了魂的阴吏来物归原主，叫我不要声张。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死而复生应该洪福齐天吧。也不知牵错了魂算是多大的过失，有没有意外赔偿。那之后他们家的生活也并未一跃亨通，不过是平顺。本以为会平顺到底，至少长命百岁，谁知不过区区十几年，他老人家又一次驾鹤西归了。家人们兴许也吃不太准这次他回不回再复活，还特意等到入土为安，三七之后，才联络母亲。
人到底要死几次，才算真正的安息呢。我不禁这么想。
结果，飞机刚一落地，又传来噩耗，太姥姥也过世了。百日之内两人离世是大重丧。实在不吉。弟弟也突然在这时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软成一滩泥。母亲或许也在心里犯嘀咕，虽然不信鬼神之说，但总有点触霉头，于是决定独自搭长途汽车返乡，留我在城里照顾弟弟。
说也奇怪，母亲走后第二天，弟弟立刻就原地复活，吵着要吃传说中的麻辣烫。我其实本来心里就有点别扭，并不想跟母亲回去。当年离开时我生了师公好大的闷气，暗暗发誓再也不去那个鬼地方。这下正合我意，直夸弟弟病得太是时候了，果然这些年没白疼你。
我是真的很疼这个弟弟。弟弟佳行比我小16岁，从小就很黏我。长得可爱自是不必说，性格也和继父很像，可以说是礼仪方正。继父于几年前膀胱癌过世，发现已是晚期，几个月内就走了，令人措手不及。我和继父的关系，在我还未进入青春期之前也是很不错的，后来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处处与他为难。高中最后一年，我想去背包旅行，母亲私下找我，说不如在办护照之前改成继父的姓，一劳永逸。我发动技能，自作聪明地揭穿她，说：“我看一劳永逸的是妳吧。妳要对他表忠心，大可不必拿我献宝。”
真是烂透了。我明明知道母亲的私心也并非恶意，但就是不愿意让别人好过。青春期的荷尔蒙真的有毒。整个世界只有弟弟看得见我的好脸色。
继父的葬礼过后，佳行问我爸爸不回来了吗。我说，不知道，我小时候也见过有人会回来的。他似懂非懂地吸拇指，拿沾满口水的手拍我的头，说不要哭，会回来的。怎么说呢，我觉得我以后会是那种觉得谁都配不上我家弟弟，对弟妹怀有莫名敌意的大姑子……
就这样，我和佳行留在城里等母亲的消息，一边到处闲逛。这天晚饭过后，我们去附近的小公园消食。我在沙地外的长椅上玩手机，看他用破破烂烂的中文跟其他几个小孩聊得热火朝天，没怎么在意。不一会儿，再一抬头，只见几个孩子蹲着围成一圈，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东西。
……不会是死老鼠的尸体什么的吧。
我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想叫佳行不要乱碰脏东西，这才看清楚，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块略显突兀的行人砖，砖块一角压着一只小巧的红信封。
是红包。
野地里的红包，断然不会是财神来敲门。
糟糕。我“别碰”的“碰”字还没出口，就见佳行牵起信封一角，艺高人胆大地一把拽出来了。扒开封口往里瞧了瞧，倒出一张纸条和一块硬币，随即跑到我跟前，炫耀他捡到了钱，问我纸条上写的什么意思。
我硬着头皮去看。单薄的纸片上只有几个小字：五角钱买三年命。
……
这……
这也太便宜了吧？！
通货膨胀成这样，亏你有脸开得出这个价。而且把东西扔在这种地方，是很清楚扔在大街上成年人根本不会捡，算盘打得很响嘛。多活三年你也配。让姑奶奶找到你，别说三年，三分钟就送你上路信吗……以上叫骂虽然在脑中热烈地呼啸而过，但我心底凉飕飕的，身体僵成一块秤砣，动也不动。佳行见我没什么反应，失了兴趣，直接把几样东西大力拍到我手里，又跑回去玩。
硬币和纸片刮搔着掌心，我收也不是，丢也不是。若是常人，大概会把东西一扔，当成无聊的恶作剧。但我是见过的。见过那细长的黑影带着肃杀之气将生死翻转于指缝间，给与或索取都没有商量。
不远处佳行和小朋友聊得开心，朝我咧嘴笑。笑得还挺好看。你这是知道我平生夙愿就是早点去死，特意帮我打通了一条捷径呀弟弟，干得漂亮，姐姐果然是没白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