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裴侯
回到平英侯府时,无边的黑夜下已经有了第一缕微弱的曙光。平英侯裴珩的书房还亮着。裴少煊轻轻敲了下门,听到父亲沙哑的声音:“进来吧。”
裴少煊推开门,蜡烛已经快要燃尽,裴珩瘦削挺拔的身形在烛火中映照下显出了几分苍老。
“爹。”
裴珩背对他站着,面前是一名女子的画像,细看眉眼与裴少煊有几分相似。“你还知道回来。”
裴少煊不语。
他对着裴夫人的画像站了一夜,声音中染上了寒意,鼻音颇重:“顾家女儿的事我都听说了。”
裴珩转过身,眼中盛起怒意:“顾家女儿性情大变,你知不知道现在江都都怎么传的?你这样胡闹带着她乱跑,可有为她的名声考虑过?”
裴少煊从来不把城中的风言风语放在心上,甚至听都不会去听,可裴珩的话给他敲响了警钟。
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顾妙清的名声呢?待有一日顾妙清的魂魄回到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自己已经声名狼藉,她要怎么活?
裴少煊握紧拳头,低头道:“是我的错。”
裴珩指着恨铁不成钢:“你的错,光一句你的错便能解决问题吗?”
“若哪一天顾家女儿想不开,你让我怎么跟顾长青交代?”说到激动处,裴珩猛咳不止,胸口剧烈地起伏,缓了许久,裴少煊想上前扶他,被他伸手拦住。
裴珩望着画像,颓然地靠在椅背上,依然背对着他:“江都哪里不好,你偏偏要去修什么灵修之术,要出去闯荡!”
“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你要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我到了下面该如何跟你娘交代?”说到此处,裴珩哽咽,裴少煊忍不住上前一步。烛灯燃尽,灯火熄灭,唯余朝阳残影,映得裴珩的背影在地上拉长。
数月不见,他老了许多。
裴少煊眼睛发酸,在裴珩身后跪下:“爹,孩儿不孝。”
裴珩转过身,走到裴少煊面前,步履蹒跚,见裴少煊虽跪着,头却不曾低下。
多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啊。裴珩长叹一声:“你就真的不能不去闯荡江湖,留在江都,安度此生?”
裴少煊没有犹豫:“不能。”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何必多此一举再问一次。
裴珩望着窗外一点点升起的日光,问道:“为何执意要去闯荡?”
这个问题同顾妙清问的一样,但是对裴少煊来说却不同。他脸上是少有的郑重:“爹,&34;身居高位,可应平天下之不平,救百姓于不义?”
“自然,所以你更应该留下来。”
“江都贵胄百官,自然有心有大志、胸怀天下者,但为名奴颜婢膝者、为利狼狈为奸者步步高升,为名节守身如玉者、为万民奔走呼号者势穷力竭,儿子无能,志不在朝堂。随沈家兄妹游历这段时间,儿子见邪骨之害,泯灭人性,为害一方,又见沈家兄妹心怀大义,为除邪骨历经万难,虽身不在朝堂,但随他们除邪骨,也算是为民为君为天下,不负裴家所享的良田美池、高官厚禄。”
不同于顾家军功卓著,裴家世代为文,裴珩所学所从之道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被裴少煊这么一说,愣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
缓了片刻,才道:“难道只有除邪骨才能实现你所谓的抱负吗?今秋江都南方要郡陈平郡洪灾,河水决堤死伤不知多少人,朝廷不知派了多少人、拨了多少赈灾银,可前郡守修堤坝两个月才修好。”
“你老师简平章为人刚正,皇上派他赴陈平郡彻查此事,查了半天最终也不过将郡守革职,可这其中贪污救灾银、拖延修堤难道只牵涉到一个郡守吗?若你为陈平郡郡守,你会让陈平郡腐朽到这种程度,让陈平郡百姓受灾受难吗?”
裴珩说得慷慨激昂,惊动了候在门外的小厮,一进门就见裴少煊跪在门口:“侯爷、小侯爷……”
“退下。”裴珩深吸了两口气,恢复平静,鹰一般的眼睛盯着裴少煊的神情。
可他没有半分动摇:“我随沈家兄妹游历这两年,见过有人因邪骨杀掉至亲,啖肉饮血;亦见过有人因邪骨而毁掉整个村庄。诚然除一人之邪骨不如身居高位护一方百姓影响大,可当今邪骨之灾呈愈演愈烈之势,若不去北冥一探究竟,说不定天下大难不日将至,届时莫说是一个陈平郡,江都、整个天下都会生灵涂炭。”
“爹,沧山现,天下亡啊!”
“儿子志不在朝堂,求爹成全!”
沧山现世。大晟民间确有传说百年前沧山之乱,北冥之地尽毁,死伤无数,只是在大晟之外,中间隔着雪山,大晟少有人往那里去。
按照裴少煊的说法,若沧山再现,威胁的就不只是北冥,大晟也将岌岌可危。
裴珩无奈地望着裴少煊。他少年得志,其学时就连当今圣上都都夸赞不已,虽未入仕却已名满江都,难免有几分傲气,平日里与人相交话都极少,更别说与他这个老头子谈心了。这是裴少煊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恳切,没有一丝轻狂与傲气,同时也不减少年的意气风发,目光灼灼,正如二十多年前想要在朝堂上有一番作为的自己。
“罢了,罢了。”裴珩认命地摆摆手,“我就算不同意,你难道会因为我这个老头子的意见就安心留在江都吗?我拦不住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只是别忘了在江都还有家。”
“我死的时候,还希望有人给我送终呢。”
裴少煊鼻子一涩:“爹……”
“只是顾家小女,”裴珩吸了吸鼻子,憋回眼眶中的湿润,“你若心里没人家,就别再耽误人家,爹看得出来那小姑娘很是喜欢你。”
交代完,裴珩不愿多留,裹紧了披风渐渐走远。裴少煊看着他略带蹒跚的背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但他的志向不会因此改变,他裴少煊,不属于江都,属于这天下的万水千山。
至于顾妙清……裴少煊缓缓从地上起身,深更半夜一片寂静,只有风声似在同他低语,他伸出掌心控住一缕寒风,风中隐隐有梅花清冽的香气,裴少煊没来由的想起顾妙清,她也许最接近冷冷的梅花香,傲立寒风,拼命生长,绝不低头。
这样的人,又有这样的天赋,不该一生都被邪骨所控。
裴少煊把梅香挥散,踏入月色之中。
总会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