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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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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师府内。

    一场秋雨一场寒,槐树上的叶子不堪重压,旋着转落下来。国师府的牌匾受过风雨的侵袭,像是脱了漆般,苍白而颓然。

    公良俭坐在专事占卜的屋内,青铜的圆盘凛然伫立在他的前方,虬龙纹蔓延其上,密密麻麻的像是无数的蝼蚁在爬。

    他的眼里泛着空落的、死寂的光。

    青铜圆盘上放着两片大小相同、形状相似的龟甲。

    昭示着“泽佑吴国、海晏河清”的那片龟甲安静地“躺在”圆盘的一侧,三条脉络依然清晰。

    ——卞和玉将这片龟甲还给了他。

    而另外一侧是原本的卦象,龟甲上的兆纹密密麻麻、杂乱无章,好似无数蜷缩着、挪动着的细长虫子,交错纵横。

    ——赫然是昭示着吴国“血光之灾”的大凶之卦。

    卞和玉说得没错,“泽佑吴国、海晏河清”的吉卦只是个复制品,公良俭找了许久才找到较为相似的龟甲,再按照原本的凶卦拓印、打磨。

    篡改卦象可不是个简单事。

    公良俭想起卞和玉今日对他所说的话,眉眼间是深沉的愁绪。

    “若是国师不肯修正卦象,那在下就只能杀掉商祝史了。”

    “商祝史在地牢里已经奄奄一息了。”

    “……”

    ——卞和玉在拿商司予的性命威胁他。

    公良俭的眼睛无所着落,他拿起一片龟甲,用手缓缓地摩挲着上面密麻的纹路,神色变得迷惘起来。

    “国师,礼官季殊季大人来了。”

    屋外响起了流朱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咚咚的敲门声。

    公良俭放下龟甲,站起身来,不想却撞到了青铜的圆盘上,踉跄一下才勉强站稳。

    ——他的身子越发虚弱了。

    从吴国城破的那一日起,他就恍若蚍蜉一般,一日的光景于他来讲,就是一年的光景。

    —

    正堂内。

    季殊一身深绿朝服,身材瘦小,脸颊也深深地凹陷下去,他神色有些焦急地坐在客座上,而明柳站在他的身旁。

    见公良俭迎面走来,他勉强挤出笑容唤道:“国师大人。”

    公良俭在流朱的搀扶下坐到了高堂之上。

    “无事不登三宝殿,季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公良俭的目光游移在虚空中,季殊觉得有些讶异,但还是先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如今吴国城破,闵公和庆许下落不明,卞和玉独揽大权、囚禁大臣,现在正是吴国的生死存亡之际。”

    季殊眉毛耸动着,细小的眼里射出锐利的光芒,“所以我诚心邀请国师大人,同我们一起对抗卞和玉。”

    他的神情格外的恳切,颧骨向外扩,仿佛真的要去征战沙场一般。

    公良俭淡笑:“我不相信你。”

    季殊的满腔热血突然凝滞住,他定定地看着这位国师,气得脸色通红。

    ——公良俭如此轻描淡写地拒绝了他。

    他仍不死心,梗着脖子说道:“难道国师大人忍心看见吴国沦陷、百姓流亡么?还有闵公明明给了你那么大的信任……”

    公良俭蹙眉,倒不是针对季殊所说的这番话,而是他的眼睛又开始痛了,身子无力而虚弱。

    他只好单手支起额头,自然而然地倚靠在座椅上,开始闭目养神。

    季殊梗住:“这次行动,大宰跟其他的六位官员也会参与,卞和玉虽然多智近妖、安排周全,但百密难免一疏,我们齐心起来定能挽救吴国。”

    慷慨激昂,仿佛在不久的将来,他们真的能够胜利,卞和玉会退兵,而吴闵公又会重新坐上那个尊贵的位子。

    沙沙的雨声传来,显得有些沉闷。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声音。

    公良俭并没有被他的激情所感染,他良久地沉默着。

    季殊显然有些沉不住气了,冷声说道:“我们知道你今日见过卞和玉。”

    公良俭投来了凉凉的一瞥。

    “那又如何。”这句话本该是质问的语气,但公良俭的语气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明晃晃的轻视,这对季殊是莫大的侮辱。

    “身为吴国的国师,居然跟敌国的刽子手做起了勾当,”季殊的眼神射出凉意,转瞬却又变得悲天悯人起来,“国师大人啊……那可是卞和玉,他攻破了吴国的城池,不仅烧毁了公子庆许的寝殿,还囚禁了一国之主!”

    “他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阴谋家!国师您一向心思清正,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从未拉帮结派,大宰和我们都希望您不要为人所惑,走上一条不归之路啊!”

    他的言辞恳切,布满皱纹的脸上又装上了对吴国朝局的担忧、平民百姓的怜悯,满口的仁义道德。

    “季大人真是心怀天下、忠君爱民,”公良俭泛红的眼尾勾起来,咳了几声又继续说道:“就是不知吴国城破、闵公被擒的那一日,季大人在哪?

    ——季大人在哪?

    一字一顿的,格外清晰,落在地上如雨水般四溅开来。

    城破那日,吴国的将士们都在外殊死抵抗,但最后失败了。只是后来在卞和玉对吴闵公动了心思的时候,文臣雅士们都自发地组织起来保护闵公,吴闵公被擒后他们也在想施救之法。

    但不出意料的,这些文臣士人们纸上谈兵,最后以失败告终,他们都被囚禁起来。

    ——但其中,始终没有这位礼官季殊大人的身影。

    公良俭“看”向他,目光宛若实质般将他那一层仁义的皮给刮下来,裸露在外的,是肮脏的肌肤。

    季殊的瞳孔骤然缩小,脸色一刷地变白了,想不到这个病弱的国师居然对国朝局势这么了解。

    他对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启齿,脸上的肉都脱落了,瘦弱得很,咬牙切齿的声音听得格外清楚。

    “城破那日,我被卞和玉囚禁在了宫殿中,他派人严加看守,纵使我有挽救吴闵公的赤诚之心,但也是犹如失了双腿的残人,无能为力啊。”

    “哦?”公良俭抚上座椅,噙着一抹淡笑说道:“不想季大人得卞和玉如此殊荣,真是令在下刮目相看。”

    季殊实在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的一双老眼滴溜儿转,想到什么重要的事情,乱瞟的眼神才定下来,“我们手中已经有了卞和玉的把柄,他违拗周天子的命令,如今已经被周天子勒令退兵。”

    “况且我们还掌握了卞和玉同齐国嫡长子勾结的证据,”季殊的眼神变得凶狠,一双面目狰狞的可怕,他阴测测地笑道:“周天子最厌恶的就是他手底下的人吃里扒外,只要将证据交给周天子,那卞和玉必然是死路一条。”

    公良俭却抓住了季殊话中的一丝口风,“卞和玉同齐国的嫡长子勾结……你们是如何知晓的,又是由哪得来的证据?”

    他眉眼温和,却染上了不安和忧愁。恍若远在仙山上的玉佛,沾染了世俗的气息,失了圣洁却多了几分生动。

    ——季殊他们一定是找上阿予了。

    果然不出公良俭所料,他们就是找上阿予了。

    “证据还未到手,不过我想也快了。商祝史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盟友,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我的请求。”季殊颇有些得意地说道。

    公良俭蹙眉,仿佛是认命似的,叹了口气。

    ——这个傻瓜。

    季殊眼看还有胜算,启齿说道:“国师大人不妨和我们站在同一个阵营,同商祝史、大宰、六官,我们一起抵抗卞和玉的势力,让吴国重焕生机。”

    公良俭沉默一会,不耐烦地应道:“我说过了,我不相信你,季大人。”

    “砰——”

    季殊瘦弱的身躯不知爆发出什么力量,他砸向桌子,微向前倾盯着公良俭警告道:“国师大人,不要不知好歹。”

    “商祝史还在我们这个阵营,她可是国师府的人。”他斜眼看着公良俭,拳头攥得很紧,“国师如今当真还能独善其身么?”

    公良俭坐在高堂之上,眉眼沉静,俊朗的脸氤氲在细碎的光影中。他今天穿的一身蒹葭色的常服,玉兰花似的纹饰点缀其上,更衬得其人气质卓绝。

    他整个人都淡淡的,好似晨霜下青灰的人影,泛着一圈青灰的光,一不注意,就散了。

    “那季大人需要我做些什么?”

    季殊见得逞,扭成川字形的眉头松下来:“希望国师大人不要轻信卞和玉的说辞,尤其是卦象一事。”

    ——这个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要的是公良俭不要修正卦象,不然吴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今的这副“泽佑吴国,海晏河清”的吉卦,已然成了吴国的保命符。

    吴国的这些臣子,似乎都认为,只要卦象不被修正,那卞和玉就不会动兵,吴国就会永远存在。

    公良俭神色疲倦,并未有任何回应。

    —

    商司予这几日一直在等。

    ——等那日的明柳能快些来,等和公良俭的见面。

    那封卞和玉写给齐国嫡长子的信件就如烫手山芋一般,一日没有交到季殊的手上,她便心神惶惶一日,担心卞和玉发现信件被掉包了,然后来找她算账。

    但幸亏,他没发现。

    卞和玉特意安排她与公良俭见面,为的应当是让她规劝公良俭修正卦象——消灭“泽佑吴国、海晏河清”的吉卦。

    将其还原成“血光之灾”的凶卦,有了这样一副卦象,卞和玉再拿出吴国同其他三国相互勾结的证据,这样周朝出兵就是出师有名了。

    也借此消除周天子和卫铭的疑虑,一举攻下吴国,杀掉吴闵公和公子庆许,将赐与的封地收回。

    ——顺理成章、心安理得。

    打得一手好牌。

    毕竟公良世家所占卜的卦象,对吴国乃至其他诸侯的百姓都有着绝对的威信。

    商司予踌躇不定,如若公良俭当真修正了卦象,“血光之灾”真的会在吴国蔓延开来么?

    一将功成万骨枯,历代王朝的更替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到时候他们就都会成为卞和玉的阶下囚。

    虽然现在的境遇也不遑多让。

    但商司予依旧很期待同阿俭的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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