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禁
“如果说酒有毒的话,那吴闵公也喝了。”殿堂内寂静得吓人,这声音的口气有些自鸣得意。“那他也不能幸免。”
声音的主人是东皋国的使者,他冲大家粲然一笑。众人纷纷看向他,表情变得异常鄙夷。
“大家就不要这般风吹草动了,何必呢?”他举起酒杯面向众人,镇定地喝下那杯酒。
“哎哟——”
他吃痛一声,瞪大双眼,“你踢我干啥?”
原是他身旁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紧绷着脸庞,抬起右脚狠狠地踢过去,啐道:“废物,吴闵公喝的酒同我们岂会相同?”
“他若是想要加害于我们,那不是轻而易举?”
这几句话一出来,大殿的气氛陷入了更加安静的死寂。桌案上的珍馐还腾腾地冒着热气,美酒的香气仍是阵阵飘来。方才还喜笑颜开的使者们都六神无主,有的怒目而视瞪着吴闵公,而有的则低头兀自沉吟着。
——而还有的,在优哉游哉地看戏。
卞和玉双手交叠着,惰懒地靠在椅背上。他的酒杯方才被摔了出去,于是他把玩起桌上的酒盏,摩挲着上面精致的纹路。
吴闵公现在的表情可谓精彩,额头青筋凸起,面对着各国使者的怒视,不禁气呼呼地喘着粗气。在宴会上死的若是其他人也就罢了,但偏偏是齐庄公,齐庄公可是他患难与共的盟友。
三年前,周朝兵临城下,吴闵公被拘禁在这里时,只有齐庄公伸出了援手。自那时起,吴国便同齐国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谊。
——今日宴会上可以死掉任何一个人。
吴闵公扫视一周,他那细长的麻脸上,五官像是挪了位置似的,竖眉瞪眼的满是凶神恶煞的表情。
比如死了卞和玉。
他一看到卞和玉,心里便窜上了一股寒气,怒气仿佛噎进了嗓子眼里,憋得他一张脸通红。敢怒不敢言,他虽然对卞和玉很是怨恨,但吴闵公心里更深层的情感,是害怕。
一阵风来,他的下半身却没有半分知觉。
瞧着卞和玉的身体完好无损,吴闵公的拳头攥得紧紧的,自然地放在了大腿里侧,眼睛里面有迸射出火星来。
——他的小腿和脚上的衣料径直垂下来,同大腿隔断了一层,仿佛没有腿的下半截、也没有脚。
但现在拿卞和玉没有任何办法,周王室衰微,但周天子仍旧是周天子,纵然吴国国力强盛,但这些诸侯国就像是闻风则倒的墙头草,若是强盛,它们便会阿谀;若是出了一点乱子,它们便会回到最初的阵营,继续朝贡周天子,阿谀它们最初的主子。
瞧现在,宴会上仅仅是死了一个人,各国的使者就纷纷倒戈,将吴闵公视作了他们共同的唯一的敌人。
吴闵公的醉意又一股脑儿地涌上来,他似乎开始臆想卞和玉死后的局面,突兀的大笑声从他的嘴中传来。
——整个殿堂内只有他嘶哑的大笑声,还交杂着不少人的叹息声,惶恐和不安充斥在这个阔大、幽闭的地方。
然后吴闵公还在继续他的臆想。
他又看到了从殿堂中央退回到一侧的宋祈,是个卫国来的使者,死了他不也挺好么?
偏偏死的是齐庄公,他的盟友。
“父亲,父亲——”
庆许腿一瘸一拐地走向吴闵公,一脸的不耐烦,问道:“验尸的什么时候来,儿臣想先回去了。”
吴闵公剜了他一眼,心中不敢发泄出来的怒火顿时冒了出来,大声地嚷道:“你给我待到你的位置上去,安分点。”
庆许碰了一鼻子的灰,转身悄悄地啐了吴闵公一嘴,牙齿被咬得咯咯响,他又是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原处。
吴闵公咒骂一声,又巡视着高台之下。
恰好撞上了卞和玉的目光,他又看到了卞和玉眼中幽微的笑意,带着几分讥讽和嘲弄。
他心中出现了一个念头。
就是他。
——就是卞和玉一手造成的这场闹剧。
齐庄公的死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吴国除了齐国再没有其他的盟友。现在吴国国力强盛,定是周天子派卞和玉前来打听风声并借机行事的,宴会人多眼杂,就是最好的杀死齐庄公的机会。
为的就是给他一个警示,吴闵公想到这不禁胆寒。
他又想到了两年前的那场同周王朝的战争。
难道周天子还留有其他的后手么?
这几年来诸侯国一直不断地在试探周王朝的底线,开始先是不去朝贡,到后来慢慢地也就不听从周天子的调遣了。但周天子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问也不生气,但现在却突然在吴国的宴会上杀人了。
吴闵公挪动两条大腿,找个舒服的位置躺下,他的身躯没了双腿其实只有很小一个,但却依旧穿着正常的衣袍子,以至于衣料垂到了地面上。
他闭眼,嘴角升起一抹冷笑。
如今的吴国,已经今非昔比了。难道还只是三年前的吴国么?现在有了天理的庇佑,“泽佑吴国、海晏河清”的卦象长存不灭,吴国就将替代周王朝,而他自己也能当上天子,成为中原的统治者。
商司予坐在那,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见各国使者都是一副哀愁的样子,觉得无趣就看向了吴闵公。
看着他在高台上一会如坐针毡、扭动着身子,怎么坐怎么躺都不舒服;一会又神经兮兮地笑起来、闭眼做起了他的千秋大梦。
——犹如精神分裂似的阴晴不定。
她也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勾起,好似月牙。
还真有点感谢卞和玉和宋祈让她留下来参加这场宴会了,毕竟吴闵公的痛苦,可不是时时刻刻地都能欣赏到的。
“商祝史,你在笑什么?”
卞和玉靠近她,带有蛊惑力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温热的气息掠过她的耳朵,有些痒痒的。
商司予愣了下,用眼角的余光看向他,没好气地说道:“笑你啊。卞公子,周天子的使节,居然同我们一起困在了这里。”
她虽然很怕卞和玉,认为这人心思深沉,其他人做事难免百密一疏,可他却跟个神算子一般,能够预料到所有事情的发生,并提前进行他的计划。
他也同样狠绝,凡是没有利用价值的,他只会悄无声息地把你除掉,手上不会沾染上一丝血迹。
——借刀杀人,他最在行了。
面对这样的人,没看透他之前自然是需要装一装,礼节什么的必不可少。但自从商司予捉摸清了他的性子,就再也没装过了。
卞和玉低低地笑起来,眉眼间似乎有讶然之意,“被困在这里让商祝史很苦恼么?”他耸肩,用无辜的语气这样说道:“吴国气候宜人,这里又美酒美食、玉盘珍馐的伺候,真是舒适极了。之前在周王朝的时候,这样的好日子,在下可一天都没过过呢。”
商司予转头面向他,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是么?宴会可不止一天,那接下来请卞公子好好享受罢。”
“自然,只是宴会太无趣了些,身边少了个说话的人。”卞和玉眨了眨眼睛,狡黠地说道。“商祝史会陪我罢?”
“啊,不会。”
未及卞和玉开口反驳,她一口回绝并附带了理由:“我还得陪宋公子呢。”
两人各扳回一城,暂时偃旗息鼓。
验尸的人急急忙忙地跑来了,他满头大汗,拜见过吴闵公之后便走到了死去的齐庄公面前。
齐庄公的尸体已经渐渐地变得僵硬起来,他的五官被血糊得看不清晰了,验尸的人忍住恶心将他的一只眼睛扒拉开,然后扯开他脸上松松垮垮的皮肤。
接着那人又抽出银针,想在齐庄公的杯盏中试一下毒。但齐庄公面前的酒杯却不在了,他试不了毒。
验尸人走到殿堂中间,跪下行了一礼。
吴闵公显然是累了,双重的别样情绪把他的精神彻底压垮了,萎靡不振地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齐庄公是中毒而死,这味毒药无色无味,名叫做‘雪上一枝嵩’。臣本想查验一下齐庄公曾喝过的酒盏,但……”
“什么?”
“但他酒杯不见了,想必是刚才众人摔酒盏的时候,不小心将齐庄公喝过的酒盏也给摔烂了。”
这位医者忧心忡忡地说道。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明知道那是齐庄公的杯子,里面可能会有毒药,又怎会将其一同摔烂?要么是怕得神志不清、胡乱地碰倒了齐庄公的酒盏,要么就是要销毁证据。
众人面面相觑,不过最后的目光还是射向了齐庄公身边的人。左边的一位是胡国的商人,而另外一边的是开始那位引来众人敌视的东皋国的使者。
那东皋国的使者为了打破众人的质疑,率先开口说道:“我方才还在喝我的酒呢!我自己的酒盏都没摔,还去碰齐庄公的杯子?”
卞和玉适时地质问道:“你没摔自己的酒盏,不就正好摔齐庄公的么?这样旁人都不觉得你是个异类了。”
他听见这话梗了一下,随后反驳道:“他死都死了,碰死人的东西,我还嫌膈应呢。”随后满脸的嫌弃,余光瞥见齐庄公残忍的死相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们不信就问我旁边的人,问问他们看我到底有没有扔酒杯。”
众人的目光急冲冲地看向了他身侧的人。
谁知那人支支吾吾的,半天才说出一句与此无关的话来,“我……不清楚,当时太混乱了,我也没注意他……”他瞧见那人正怒目瞪着他,浑身一颤地继续说道,“……扔没扔酒杯。”
那东皋国的使者气得快要郁结了,来来回回地在原地打转。
众人都面带质疑,纷纷交头接耳起来,窸窸窣窣的人声不绝于耳,充斥着整个殿堂。
“你们那什么表情?”东皋国的使者见许多人朝他指指点点,怒气登时就冲上了脸,他瞪眼骂道:“不要血口喷人,我还觉得是你们这群王八羔子呢!”
“做事不承认,你好不要脸。”
“你可离齐庄公最近,谁知道是不是你在宴会开始之前就已经存了杀害他的心思,提前在他的酒盏里下了药。随后趁混乱之际,又将酒杯给摔碎,好销毁证据。”
“就是就是,在齐庄公死后,他一开始不是还蛮不在乎地喝他的美酒么?”
“依我看啊,他就是断定他酒盏中没毒,才敢喝的!肯定是他在齐庄公的杯盏中下了毒,不然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酒没毒呢?”
“……”
当然也有反对的声音。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明目张胆呢,这不是过于明显了么?傻子才会这么做罢……”
只不过反对的声音很小,一出来就被堵了回去。
“东皋国就是个蛮荒小国,又蠢又傻的人多了去了,也不足为奇。”
“我看啊他就是个又蠢又傻、心眼还坏的人,杀了血还惹得满身的腥,最打紧的是他还不懂的如何收场。”
“……”
各国的使者都是能说会道,现在的局面很像是在用嘴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而此时此刻,这场“战争”已经进入到白热化状态了。
这时,卞和玉坐了起来,眉眼带着疑惑,“也不一定是他呀,毕竟当时实在是太过混乱了,人多眼杂的,谁拿了齐庄公的酒杯,我们也不得而知啊。”
卞和玉轻飘飘的这句话很容易地就将众人的话头调转了方向。
“没错,肯定是那个乐师!在宴会开始之前,我就看到他鬼鬼祟祟的,头从来都不曾抬起来过!”
那乐师登时抬头,神情恍然,如大梦初醒。
“不是,不是我……”
“哎呀,我看是那个舞女,齐庄公死后她们尖叫着到处乱窜,打碎了齐庄公的酒盏,而我们也只会认为她们胆小,也不会注意到她们的小动作。”
听了这话,已然有些人离开了自己的位置,想捉住那些畏缩在殿堂中央的舞女,将她们缉拿归案,这样他们就可以出去了。
“都不对,我看是齐庄公身旁的那个商人。就算宴会混乱,但吴闵公下了命令,大家当时都还是没有离开自己位置,所以还是齐庄公身旁的人最有杀死他的机会,当然也有拿走、摔碎他酒杯的机会。”
“……”
商司予看着眼前的闹剧,这些异国的使者,果然是闻风则倒戈的一把好手,墙头草都不如他们。卞和玉说什么,他们便跟着说些什么,完全没有自己的思想。
她的目光转移到了身侧的卞和玉身上,未曾想同他的眼光交汇到了一处。他似笑非笑的眼里似乎带有一股子得意劲儿,随后又轻抬下巴让商司予欣赏眼前的一场好戏。
“诶,我看你们都错了。”宋祈沉默许久,似乎觉得眼前的场景格外有趣,站起身来大声地喊道:“还是那贼眉鼠眼的东皋使者最有嫌疑,他反驳的样子太令人生疑了,不是么?”
“是啊,是啊……东皋国都是些心思歹毒的人,杀个人丝毫不奇怪。”
“……”
辗转许久,又回到了最初。
那东皋使者见没有人怀疑并且指摘他了,便坐下去,也加入了指嫌疑人的战场。但现在他的屁股还没有坐热乎,“杀人”的这项罪名又到了他的身上,他瞪着眼睛又站起来指着骂所有人。
“好了!”
吴闵公抬手喝止了所有人的声音,眉峰聚拢成了一座山,脸色苍白带着愠怒,像是在酝酿着一阵强劲的风雨。
七嘴八舌的嘈杂声霎时间停了下来,各国使者都不敢看吴闵公的眼睛,四处张望周遭的情况,但不敢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
那医者仍旧站在殿堂中央,神情恳切地谏道:“吴公有所不知,‘雪上一枝嵩’这种毒药放进水中,是无色无味的,待到有人喝下去便会立即七窍流血,安详地死去。但是这种毒,却能在下毒人的手上留下证据。”
“何种证据?”
“下毒人的手上看不见任何痕迹,只是这毒药的粉末挥发性太强了,会不可避免地沾染到他的手指、衣襟亦或者是身体的任何地方,即使用药匙也避免不了。”
吴闵公的眼神一亮,脸上的疲态好似消失不见了,“太好了,这样就能找出那个人了。”人群之中,他的目光滞留在了卞和玉的身上,阴狠地笑道。“只要搜身就可以了。”
医者上前一步,说道:“臣可以用银针验出来,只需要让我扎一下每个人的指尖,如若针尖变黑了,那下毒的人就不言而喻了。”
人心惶惶,众人都起了离开的心思,但是侍卫严阵以待地守在了殿门口,长矛刺向他们。
“好,你去罢。”吴闵公下令道:“每个人都伸出双手,接受医者的查验,没有我的准许,任何人都不可以离开。”
不知是不是商司予的错觉,她觉得卞和玉有些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