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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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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国年年都有盛大的宴会。

    ——各国都派遣了使者来参加这场宴会,毕竟吴国如今炙手可热。

    就连周天子,往年对此置若罔闻,今年却派了人来赴宴。

    宴会已然布置得当,楹柱硕大无比,庄严地肃立在两旁,数不清的灯盏照得殿内亮如白昼。

    丝竹弦乐声、人声、笑声交杂着,就如一锅黑黢黢的肉汤,发出浓烈的腐肉的气息。

    商司予穿着一身青灰色的朝服,早已入座。

    她神色安静,耐心打量着着吴闵公的一举一动。

    他早已坐在了高台上,神色阴狠莫测,只不过疲态的脸上带着病容,两只浑浊的老眼直直地瞪着殿门,目光在每一个进来的人身上上下梭巡着。

    “哎,商祝史,吴闵公这是在做什么?”身侧的一个商人瞥见台上的吴闵公,转过眼睛说道。“那眼神直要吃人似的。”

    商司予轻笑:“闵公在等一个人。”

    那人疑惑:“等人?”

    又一个使节抢过话头,语气轻蔑。“知道的是开宴会,不知道还以为要开战呢。”

    “不,我认为吴闵公比较像是在断头台处决死刑犯。”

    这声音不大不小,语气轻佻,台下的众人都纷纷侧目,看向那位身穿着紫衣服的公子。

    他是位锦衣的公子,年纪不大却丝毫不畏惧,注意到众人的目光便摊开双手,耸肩道:“各位之间难道就没有赞同的么?”

    “我看你比较像是死刑犯。”方才的那个商人啐了他一口,骂道。

    殿内又进来了一位人物,才止住了喧哗的人声。

    这次到场的是吴国的嫡长子——庆许。

    他长得极其可怖,半边脸都被猩红的疤痕掩盖住,眼神却是阴狠的。庆许躬身行礼,干瘪的身材显得极其瘦弱,随后他便坐到了吴闵公的身旁。

    不过他的腿一拐一拐地,极为艰难地走到了属于他的座椅。

    ——倒是听说,这对吴国父子腿脚都有些毛病。虽说吴国年年都曾举办宴会,但只有今年热闹些,过去许多未曾来过的国家都来了,众人都争着吴国嫡长子的腿瞧,心里默默想道传言果然是真的。

    紧接着,他们又将目光转移到了吴闵公的腿上,想要看出他的腿有何端倪。

    不过他的下半身让面前的一张实心桌案给遮挡住了,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在宾客未到来之前便坐到了高台之上,令众人完全没有寻找他腿脚毛病的机会。

    众人自讨没趣,只好安分地坐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高台之上,庆许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他的这条腿根本就不能支撑他走路,可他还是为了面子,拼尽全力地“走”了上来,但还是一瘸一拐的,不像个正常人。

    他管不了腿上的疼痛,眼睛里面迸射出怒气来,这一切的一切,都要怪两年前的那场火灾。

    ——都要怪卞和玉。

    到最后,他嘴角居然露出几分笑意来,眼睛里面还是一如既往的阴鸷和狠绝。

    今天他不就要来赴宴么?

    那就太好办了。庆许这样想道。

    殿堂内的宾客席位快要坐满了,只剩下几个旮旯里的位置。只是周王朝所派来的使者久久没有露面,让人险些以为他不会来了。

    宴会开始的前一刻,卞和玉面色平静地走了进来,他的身后没有周天子手下的将士,亦或是零星的几个侍卫。

    ——只有他一个人。

    各国使节和政客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这位远道而来的周朝说客,卞和玉。

    若是只看相貌的话,那是位极为端正的君子,五官俊朗、犹如白玉,一身青灰色的官服,越发衬得其长身玉立、有匪君子。

    近些年来,各国诸侯都蠢蠢欲动、四处征集贤才,大力发展国内的经济以及训练军队,以增强国力。

    至于周天子的权威和势力,都逐渐衰弱下去。每年只有少数的几个诸侯国还在朝贡,像是吴国、卫国这些野心十足的国家早已不再听从周天子的指挥。

    ——他们都有了称王称霸的心思。

    只是这样的心思,在前几年就已经开始“崭露头角”,渐渐地在这些大诸侯心中发芽了,但无人敢当那只出头鸟。

    ——但眼下,这只出头鸟已然出现了。

    卞和玉迎着吴闵公的目光走来,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笑。

    从他抬脚跨入殿门的那一刻,吴闵公的神经仿佛变得非常兴奋,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他的目光定格在那个年轻人身上,像是一头走投无路、饥饿凶狠的恶狼锁定上了自己所心仪的猎物,极其露骨、血腥。

    庆许的反应自然也是同他父亲一般别无二致。

    他却置若罔闻,周身带着玉石一般的冷清劲,先是向蠢蠢欲动的吴闵公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随后落座。

    “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吴闵公闭眼睁眼好几次才将恨意吞了下去,说出一套套场面话,眼看着台下如此多的异国使者,不乏得意地道。“在宴会开始之前,寡人还想请各位看一看吴国未来的卦象。”

    紧接着,商祝史就起身,双手捧起一块龟甲走向前来,她的眉眼干净,衣服上的星月纹饰银灿灿的、闪着光亮。

    卞和玉坐在暗处,挑眉看向她。

    “卞公子,你认识那位姑娘?”他身旁的人是一个小国的使者,对周王朝仍是存有敬畏之心,因此他问道。

    “熟人了。”

    “熟人?难道卞公子曾来过吴国?”

    卞和玉不置可否,但他的神色沉静下来,随意地倚靠在座位上,手中持着一个空荡荡的酒盏,显然是一副拒绝的姿态。

    那人识相地闭嘴了。

    吴闵公的表情变得兴奋起来,他道:“商祝史,请将天理的旨意传授给我们罢,让各位看一看吴国今后的繁荣景象。”

    坐在吴闵公的那位嫡长子轻嗤了一声,斜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接着他又阴狠地看着商司予。

    ——吴闵公异常喜欢占卜、天理一说,但庆许恰恰相反,他厌恶极了天理,顺带着与天理有关的任何人和事。

    商司予颇有些胆战心惊,双手捧起来一块龟甲,透出天光来观察上面的卦象,她的语气缓慢而柔和。

    “诸君可见,这片龟甲是昨日刚刚烧制的,上面的经脉格外清晰,三条经络也正象征着环绕着吴国的花溪、明泉、吴淞三条主要的河流,正因为如此,吴国气候才这样宜居,百姓安居乐业。”

    她的话语的没有任何的停顿,神情寂寥而旷远,仿佛她真是在一座仙山上,能得以窥见神明和天理。

    卞和玉眼中的笑意更甚,带着几分讥讽。

    ——还是没怎么长进啊,商祝史。

    商司予抬手抚摸了一下那片龟甲,轻声念道:“然而这三条脉络一直延伸到了龟甲之外,这正是天理要告诉我们的:‘泽佑吴国、海晏河清’,三条河流经久不息、源源不绝,吴国将来必定是国盛民安。”

    话音如云雾般缭绕到了每个人的心头,众人似乎都被商司予给说服了,当真相信了吴国今后“泽佑吴国、海晏河清”的卦象。

    卞和玉率先打破了这场宁静,笑吟吟地看着商司予,举起双手将掌声送给了她。

    商司予撞上了卞和玉的目光。

    她的表情变得非常的复杂,怔愣在原地。明明刚才“绝地神通”的如祭司一般的少女,空灵的眼睛好似沾染上了尘世琐碎般的情感,一下子变得平庸下来。

    那种情感太过复杂了,千丝万缕地似荆棘聚拢到了一堆,带着细碎的尖刺,理不清也理不了。

    众人都附和起卞和玉的掌声,笑着向吴闵公贺喜。一时间殿堂之内又充满了笑声、人声,不绝于耳,搅得本就肮脏的宴会更加乌烟瘴气了,这样的卦象又有哪些人信就不得而知了。

    吴闵公喜笑颜开,看着这么多的异国使者前来赴宴并且对吴国光明的前景道贺,他得意忘了形。

    这位年老的吴国君王大笑着,快要把自己的身子给笑弯了去,紧接着传来陆陆续续的咳嗽声,他止不住地咳嗽,脸色潮红。

    庆许只是冷漠地看着。

    吴闵公好不容易才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他无法站起来,只得坐着大声宣布:“既然卦象看了,人也已经到齐的话,今天的宴会就开始罢!”

    各国来的贵族、使者亦或是商人听了这话,都纵情欢乐,将吴闵公的反常都抛之脑后。

    商司予好不容易才敛下了心神,强制自己不再去看卞和玉,听了这声命令,她便如释重负地向殿外走去。

    ——她以为她不会怕他的。

    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卞和玉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她。

    “商祝史?”

    她不理睬,垂头只管往前走。

    ——仿佛她的身后是深渊,是地狱,是一切黑暗所存在的地方,那里有吴闵公、有庆许、也有卞和玉,她现在还没有被攥住心脏,还没有被捆住双腿,所以这是她唯一的可以逃出去的机会。

    她一定要抓住。

    这场看似盛大、隆重的宴会,实则藏污纳垢、乌烟瘴气。吴国的这一对父子本就很难解决了,现在又来了一个卞和玉,她可不想搅合进来。

    “哗啦”一声,是酒杯碎裂的清脆声,止住了宴会中的喧闹声,少数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商司予。

    ——只见商司予的衣裙下摆被打湿了,那碎掉的酒盏成了几块碎片,安静地“躺”在她的脚下。

    “抱歉,抱歉——”卞和玉身旁的另外一个紫衣的公子连忙站起身来,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口中胡乱地念道:“实在是抱歉,一时手滑,害得你衣服湿了,商祝史。”

    吴闵公喝得晕乎乎的,倒是没有注意到台下的事情,丝竹弦乐声还在继续,殿内烛火通明。

    商司予显然是吓住了,她往后退了几步。

    趁宫女前来收拾那殿堂上的酒盏碎片的当儿,那位紫衣公子便牵着商司予的手往自己的位子上走。

    她回过神来,温和地笑起来,对紫衣公子说道:“不打紧,臣这就下去换身衣裳。”

    不想她的手被他牵得很紧,竟难以挣脱。

    卞和玉看着紫衣公子的手,眼神一暗。

    “无碍,待到宴会结束后,在下会带你去换衣裳,不急于一时。”紫衣公子见商司予神色间还有抗拒之意,便又道,口气轻佻:“商司予这般无礼,岂不是拂了我卫国的面子。”

    ——他是卫国的使者。

    商司予心神一颤。

    她不再抗拒,像一个提线木偶般被紫衣公子给带到了他的位置上。

    “在下姓宋,名祈。”紫衣公子坐在了商司予的旁边,这样说道。“远道而来在这并没有是没朋友,看商祝史很是投缘,不如就陪在下在这喝喝酒罢。”

    商司予的面前,是一张长长的桌案,上面摆着数不清的珍馐美酒、山珍海味,虽说座位是分开的,但是桌子却是连接着的。好巧不巧地,卞和玉就在她的身侧,她一转头就能看见他。

    不过她这会儿可没心思管卞和玉。

    她面目平静,心里却犹如波涛骇浪在翻滚着。

    ——卫国人为何会平白无故地找上她?

    ——难道卫国人知道她是谁?

    这个想法吓了她一跳,商司予双手攥紧了衣料,抬头望着眼前觥筹交错、金碧辉煌的局面,她的神思格外的恍惚。

    她低头抿了一口酒,酒很烈,喉头像是被刀片刮了一般。酒里面倒映出她的眉眼,上面挂着虚伪的笑意。

    ——她一口喝完了杯盏中的酒,刺得她喉间生疼。

    卞和玉侧目看了一眼她,见她喝完酒仍是一副神色平静的样子,只是眼角微微泛着红,不禁挑了一下眉。

    窗棂让帘子死死地遮住了,天光透不进来。四根极为粗壮的楹柱耸立在殿堂之上,其余的空位都是筵席和桌案,烛火跳跃在其中。

    吴闵公醉醺醺地坐在高台之上,大多数人都面带红晕、有说有笑,但有人貌似醉倒了,像烂泥一般瘫在了地上。

    那是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穿戴华丽,头上仰望着天花板,双脚搭在了桌案边,将身体的重量全部交给了座椅。但是紧接着,他就滚了下来,但这声响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他身侧的人还想他是醉倒了,开玩笑似的调侃道

    “这就不行了,齐庄公,不是说千杯不醉么?”

    无人回应他。

    ——因为这位齐庄公喟叹了一声,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今天这杯酒,我敬吴闵公!”

    而殿内的另一侧,宋祈站起身来,走至殿堂中央,举杯看向吴闵公。

    “啊————”

    吴闵公见来者是宋祈,倒像是清醒过来,眼里裹挟着浓烈的恨意,正待举杯回应之时,刺耳的尖叫让整个宴会安静下来,每个人都不安地看向尖叫的来源,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

    商司予闭眼,神色倦怠。

    只见那方才滚在地上的齐庄公,安详的眼睛紧紧闭着,汩汩的鲜血从眼角流了出来。不仅如此,他的鼻子、耳朵不约而同地都陆陆续续地流动出血液,染红了他的整张脸,面目变得模糊不清。

    众人都慌乱得不知所以然。

    卞和玉率先摔出了酒杯,站起来大声说道:“是酒有毒!”

    于是殿内便多了酒杯碎裂的清脆响声,多是商人摔碎了酒盏,带有醇香的陈酒被撒在了周围,众人看着那些散落在地的酒,仿佛是在看一条条细长的毒蛇。

    舞女、乐者四散奔逃,不知所以然。殿内的宴会被那具齐庄公的尸体搅得乱作一团。

    各国使者搁置下了酒杯,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是喝了酒的,没喝酒的终是少数,所以他们都六神无主地一齐望向齐庄公。

    宋祈仍是举杯,丝毫没有被眼前的混乱所打扰,看着吴闵公的眼睛笑道:“吴闵公不肯喝我卫国的敬酒么?”

    吴闵公的喉咙里发出几声低笑,嘶哑难听,随后将面前的那杯酒倒在了地上,以作为对宋祈的回应。

    他不喝。

    他也不敬卫国。

    卞和玉在混乱的当儿,已然坐了下来,慵懒地靠在座椅上看着这一场好戏。

    明明是这人先挑起的混乱,所有人都不分清皂白地扔酒壶、砸酒盏,他却如功成身退一般隐在了众人的身后。

    “所有人都不许离开这个地方,待到医者来验尸,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吴闵公不曾看向那具尸体,仍是坐着,仿佛站不起来似的。他用不容商讨的口气这样说道。

    商司予垂下眸子。

    ——还是搅合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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