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空余黄鹤楼
那时江鹤并未察觉到方萋萋的低落,只是好奇地问:“它叫鹦鹉?你取的名字?”
江鹤瞪她一眼:“想都别想!”
她的唇齿冰凉,烟味还没散去,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方萋萋哈哈大笑,拍着江鹤的肩膀向他道歉:“我只是想试试,世间种种,七情六欲,我都想试试。”
她脚踝上有刺青,一只脚五朵,一共是十朵玫瑰。江鹤问她这有什么意义,她歪着头漫不经心地回答:“一年一朵,十年了,它们将我双脚铐在此地,让我不能离开。”
可是偏偏半路被改了剧情,穿着条纹吊带衫,顶着乱糟糟豹子头的女孩子回过头笑着问:当你们家庭幸福,合家欢乐之时,抬头看见天空,能不能想起有一颗属于我的星?
江鹤就这样在北岛留了下来。他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和方萋萋一起去路边吃大排档,下午两个人就去摘芒果和椰子。他爬上树一打就落下好多熟透的椰子,鹦鹉跳上去,大肚子搁在椰子上,像玩皮球一样地滚来滚去。
江鹤就这样在方萋萋家住了下来,他住方萋萋隔壁的房间,洗过澡后她端来一碗冰镇绿豆汤,说他旅途辛苦,喝点绿豆汤败火。
江鹤不吭声,不去回应她的玩笑话。她的脸色越发差起来,身体虚弱,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常把“死”字挂在嘴边。
方萋萋笨手笨脚地爬上江鹤的背,昏沉沉地搂住江鹤的脖子,害得他差点喘不过气。他一步一步慢慢往回家的方向走,身后是被黑夜吞噬的大海,鹦鹉得意扬扬地跟在他的脚边。海风将女孩子身上的酒味吹到江鹤鼻尖,这忽然让他想到了记忆中某个炎热的夏天,少年时期的他第一次偷偷喝酒,被那辛辣呛得直咳嗽。
他们同住在医馆,男孩用草叶做成哨子,吹曲子给方萋萋听,“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他说父母罚他抄书,《诗经》《唐诗》《宋词》,生性顽劣的男孩捏着细毛笔发呆,方萋萋便接过他手中的笔,从第一句开始替他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方萋萋正襟危坐,摇着手中的竹筒,一副神算子的架势,笑着问:“姻缘、事业、命运,不知客人你要求什么?”
似乎是写于2013年的夏天,为我喜欢的诗而写的一个喜欢的故事。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然后她补充道:“不过,价格可不会太便宜,因为你也许是这个夏天,本店唯一的客人。”
今生若无权惦念,迟一点,天上见。
海啸过后,江鹤接到沈夕病危的消息。他带着方萋萋的血液,同来时一样辗转颠簸,回到北京将血液输送给沈夕。这时已经是夏天的尾巴,他忽然开始不适应北京干燥的天气,连续高烧三天三夜,再加上他一路奔波,心力交瘁,医生说他有心事淤积。
这一刻,夕阳落在方萋萋的脸颊上,江鹤无比强烈地痛恨起自己当初的那丝庆幸。
多么残酷的人生,管你有多少不甘多少不如意多少未了愿,时日一到,也只得空空荡荡地去。江鹤感觉到一阵没由来的难过,他找不到什么话可以安慰她,只得重复说着抱歉。
她画得拙劣,唯独他读懂了一切。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求的姻缘签,那时候他以为那是沈夕的丧签,一怒之下将写着她最爱的诗句的竹签折成两半。
江鹤嗫嚅一下,说:“抱歉。”
江鹤动用家里所有的财力与资源,最后查出全国还有一名p型血的女性,她生活的小镇面朝大海,交通极其不便,几乎与世隔绝。江鹤拿着方萋萋的照片,在心中一万次感谢上帝。然后他满心欢喜,以为终于抵达目的地,却被方萋萋一支丧签狠狠泼了盆冷水,也难怪他大发雷霆,气得折了她的签。
方萋萋十四岁那年,曾短暂地离开过北岛。那时候,她母亲还健在。为了替她治病,她母亲带着她走遍大江南北,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后来不知道打听到哪里有位出名的老中医,她母亲便带着她赶去求医。
她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你看,冥冥之中我们还是颇有缘分。要是换个身份和时间,或许还能成为情人。”
闲来无事的时候,方萋萋就坐在凉席上涂指甲油,两只脚一双手被她涂得像是斑斓的调色盘,还偏要笑嘻嘻地伸到江鹤眼前问他:“好不好看?”
然后第二天,他遇见穿着一袭白衣的沈夕,他想,这或许就是命运。
回到方萋萋家,有穿堂风灌过来,她坐在门槛上,望着蓝天,轻轻开口说:“鹦鹉死了。”
他少年血性,听不懂那流传了几千年的哀伤。他沐浴在阳光下,冲她挥了挥手,说再见。而后他声色犬马,夜夜笙歌,被生活滋润得早已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便自然而然地将少年时代的约定抛在脑后。甚至在他从医院里看到方萋萋的照片和她在北岛的住址,他也不曾想起过一丝一毫。
岂止是下下签,简直就是丧签。对方接过竹签,看也不看,两手一掰,将它折成对半,然后轻轻一抛,将它丢在方萋萋脚边。
然后命运兜兜转转,某年某月的某一日,他风尘仆仆,推开她的竹门,风铃声穿过一整个夏天。
江鹤觉得感伤,艰难地开口:“我向你保证,我和小夕都不会忘记你。”
这天傍晚,北岛遭遇海啸,人人躲在房里不敢出门。江鹤和方萋萋一起坐在三楼的小阁楼里,外面黑云压城城欲摧。他为她作画,她坐在窗棂上,穿着白色棉布裙眺望窗外。滔滔怒江,好似世界末日。
沈夕康复以后,江鹤独自去了一次黄鹤楼。那是一年中最冷的一个冬日,武昌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她像是误入凡间的精灵,怪不得老天急急要将她召回天上去。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大约十年前吧,他早已记不清楚。这几年来,他鲜少喝酒,沈夕是个温柔的姑娘,他开始学着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将年少时快意恩仇的自己遗忘在岁月里。
她所有的孤独寂寞和情深义重,都一起埋藏在了这幅画中。
“抱歉,江鹤,”她双手捧着他的头,她同他额头抵着额头,她和他的眼角一齐流出泪来,她哽咽地说,“抱歉,江鹤。”
江鹤大步走上前叫她:“方萋萋!”
“你会爱我吗?”她侧过头问江鹤,她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身为天之骄子,拥有如花美眷、前途似锦的你,愿意放弃这一切,来爱我吗?”
“当然不,”方萋萋摇摇头,“我们只是随口约定,就像每日都会说的再见、下次见,可是很多人一别经年,就真的再也不见。他只是客套礼貌地向我说声珍重,是我自己执意要等。”
怎么不会?他们上前,抢过歌手的吉他和话筒,她唱一首《飞女正传》,他在一旁为她伴奏,“世界将我包围,誓死都一起,壮观得有如,悬崖的婚礼。”
江鹤摇摇头,脱口而出:“少喝点酒吧,对心脏不好。”
他没有遇到那样的人,他终于向命运妥协,他把自己从一把锋芒毕露的剑活成了一个结实笨重的盾。
江鹤跪倒在海边,终于忍不住纵声长啸。
2004年的夏天,北岛还是一座未被贴上度假胜地标签的临海小镇,这里的阳光同凤凰花一样热烈,海风平静,谁也看不到日后它灯红酒绿、人来人往的模样。
“第一,多年以后,若是你们偶尔在夜空看到星星,能不能想一下,曾经有个女孩短暂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叫方萋萋。”
怎么没有想过?他希望她有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她长手长脚,皮肤被阳光晒成健康的小麦色,她笑起来两眼弯弯,她和他文一样的刺青,她同他在路边弹奏卖唱,她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笑着手舞足蹈。
见江鹤不悦,方萋萋笑着削好一个芒果递给他,她对着他扑闪扑闪地眨着眼睛,江鹤神色一变:“干吗?”
很多年前,初次读到崔颢的《黄鹤楼》,趴在书桌上,望着窗外的夕阳,觉得非常悲伤。
少年时代的倾慕,经过十年的沉淀,究竟是升华成了爱还是只是一种执迷不悟,她已经分不清楚。
方萋萋身边那只“好吃懒做”的大花猫被吓了一跳,“喵”地叫了一声后躲在了她的身后。方萋萋却一点也不害怕,面带微笑,遗憾地弯腰将竹签捡起来,摇了摇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你是第一个抽到它的人。”
海天一色,蓝天悠悠,黄鹤已去,独留黄鹤楼流传千古。
夜里散步的居民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掌声连连。方萋萋笑着比画出一个摘礼帽的姿势,帅气地冲江鹤鞠躬:“很高兴今夜能与你同台。”
音容笑貌犹在,而佳人已逝。
年轻人走到方萋萋的跟前,摘下路边随手买来的草帽,露出一张与当地人的粗糙截然不同的,英俊无比的脸。
他像每个曾经普普通通的少年一样长大了。一个冬天,北京下了一场雨,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到穿白色棉布裙的女孩子坐在槐树下,轻声地哼着不成调的曲,阳光落在她身上,害得他看不清她的模样。
“可是,”她缓慢而哀伤地说,“不能见他最后一面,依然是我毕生的遗憾。”
“那你爱她吗?”方萋萋再次问江鹤。
他其实早已想起来,十年前的那个夏天,连绵不断的蝉鸣和穿着白色棉布裙的女孩。那时候他调皮捣蛋,被父母送去远方乡下开医馆的外公家里,每天被罚抄厚厚一沓诗歌。短发齐耳的女孩子站在他的身后,轻声地念:“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男孩偷偷带她去玩,他们偷了伙计的摩托车,她坐在后座上,羞涩地环抱住他精瘦的腰,他把摩托车骑得飞快,吓得她一边哭一边叫。晚上他们回去被老中医发现,气得罚他在大院里跪了一晚上,夏天雨露潮湿,他一声不吭,咬着牙,昂着头。
他欠了她一句抱歉和一生眼泪。
这才是江鹤马不停蹄找到方萋萋的最重要的原因,无论她愿意与否,她的二十五岁迫在眉睫,在江鹤的眼中,她已经算是半个死人。
所以直到今日,闭上眼睛,仍然能清晰地想起,一头短发的女孩,坐在凉席之上,听到男生推开门发出的风铃声,在夕阳下回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江鹤在这场大雪中,再一次想起了方萋萋。她生如夏花般烂漫,一生都不曾经历过严冬。他闭上眼睛,她的声音仿佛在他耳边响起。
“我等了他整整十年。或许十年对很多人来说,只是白驹过隙,不长不短的一念之间,”方萋萋微笑着望着大海,海浪不断地涌上来拍打着她的脚丫,海的那边,霞光满目,已是近黄昏,“可是,十年对我来说,已经是一辈子了。”
她回过头来,海风吹着她的短发,她看着江鹤,神色迷茫,她低声喃喃:“怎么是你?”
她是他所遇到的最有资格抱怨命运不公平的女孩子,可是她却原谅了这一切,向这个世界,温柔地说着谢谢。她向他道谢,谢谢他陪她走完最后的旅途,让她离开时不那么孤单。她最后的所求所愿,也不过如此而已。
楼前石碑已被大雪掩盖,江鹤半蹲下身,赤着手慢慢将上面的雪刨掉。他双手被冻得又红又肿,石碑上题着的千古流传诗句终于慢慢显露出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英俊的年轻人笑了笑,没有回答却反问方萋萋:“那你呢?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你恨他吗?”
话音一落,两个人皆是一愣。方萋萋抬起头望向他,平静地说:“原来你知道。”
“从小就听大人说,天上的星星就是地上死去的人,”方萋萋笑着侧过头问江鹤,“我愿意把骨髓捐献给你的爱人,你能够答应我三个要求吗?”
夏天结束,他们都要回到各自的城市。方萋萋将自己在北岛的住址工工整整地写在纸上交给他,他向她承诺,有一天,他会来找她。
两人面前各放一个椰子,江鹤便零零散散地同方萋萋说起自己的过去。十七八岁的时候,少年鲜衣怒马,放荡不羁,靠着显赫的家世和英俊的外貌游戏人间。迟到、翘课,晚上换掉校服,一群人浩浩汤汤地轧马路,他们挥霍金钱和青春,无法无天。他有过很多女伴,走马灯似的换,一个赛一个美。
他们凝视彼此,咫尺的距离,却远过天涯海角。她终于回过头,轻声说:“你不会,就如他,永远也不会来。”
记忆里那个十四岁的少年,面容清秀,他在窗边冲她张开手臂,笑着说:“丫头,你跳下来,我接得住。”
“你管不了我,”她笑嘻嘻地说,“我可以自己出门去借一辆摩托车,我技术差,若是想不开撞上山崖,一尸两命,你的小夕也没得救。”
这天夜里,方萋萋带江鹤去海边看星星,远方灯塔忽暗忽明,天上繁星无数,是繁华的大都市永远也无法看到的景色。
“没有关系,”方萋萋倒是坦然一笑,隔了一会儿,她说,“明天我陪你去做抽血检查,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我才疏学浅,只能为喜欢的诗写出这样一个故事。
江鹤也真的开始教方萋萋作画,她没有时间像达·芬奇一样画鸡蛋,他教她画速写,对着大海和蓝天白云坐一下午,两个人被晒得脱一层皮。江鹤将短袖撩起来,手臂上下两截变成两个色,连鹦鹉也不愿意跟着他们折腾。
方萋萋不回应江鹤为沈夕而来的请求,江鹤也不催她,他去文具店买来画板、颜料和画笔,支起架子在方萋萋对面为她作画。女孩子留一头极短的发,像是一只小豹子,她面相稚嫩,穿蓝白条纹的吊带衫,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因为北岛紫外线强,她皮肤带着微微的小麦色,同他认识的所有白皙细腻的女孩子都不一样。
方萋萋打断他:“你爱过她们吗?”
那一刻,江鹤忽然想到年少时的种种,那时候他对一切都是那么的无所谓,装酷耍帅,风驰电掣,觉得那才是活着。他处在失恋的空档期,有女孩子向他羞涩地递过情书,他笑着将它们一一退回,旁人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意中人是什么模样?”
“那时候,你才这么小呢。”方萋萋同鹦鹉说,“被遗弃在雨中,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惹人心生不忍。”
那时候,他笑着摇上车窗,他江鹤怕过什么?可是他错了,他从未想过,这代价竟会如此惨痛。他就这样,错过了本该和她发生的爱情。
第二天,江鹤起床敲她的门,她静静地躺在凉席上,穿着十四岁那年的白色棉布裙,嘴角犹有笑容。男生在门外,不断地用力敲门,咚、咚、咚,却再也无人回应。
今生若无权惦念,迟一点,天上见。
“你会骑摩托车吗?”
她盘腿坐在凉席之上,笑着对他说“你好”。
他也带她去医馆背后的竹林玩耍,夏天多骤雨,他们从山上往回赶的路上忽然听到一阵微弱的叫声。顺着声音拨开竹林看过去,一只被人遗弃的小花猫,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被雨水淋得湿淋淋,已经奄奄一息。
在方萋萋离世后,江鹤终于见到她躲在房间里作的一幅画,那也是她为什么央求他教她画画的原因。
江鹤将她的骨灰撒在了鹦鹉的墓边,它陪了她十年,希望茫茫黄泉路,它也能陪她再走这最后一遭。悬崖之外,海水平静地伸向远方,空气湿润,海鸥盘旋鸣叫。而北岛永远灿烂明亮的烈阳,刺得他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
他拖着虚弱的身子向沈夕父母磕头道歉,然后不顾家里反对,连夜赶回北岛。他为她买来颜色鲜艳的指甲油,上等的狼毫毛笔,她还能写好多好多的诗,她一肚子的墨水和古灵精怪,最好只他一人识得。
也就是在那时候,方萋萋发现自己记忆力惊人。抄过一遍的诗歌,她能背个八九不离十。
忽然,江鹤感觉到背后湿润,他知道,方萋萋哭了。
方萋萋盘腿坐在凉席上摇头晃脑地背诗,一句“别时容易见时难”才刚刚落音,有人推门而入,门帘上的风铃叮当作响。方萋萋侧过头望过去,年轻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白色的t恤已经变得皱巴巴,他戴一顶大沿边草帽,手上拎一个黑色旅行袋,风尘仆仆的样子。
他们回去的时候,发现鹦鹉懒洋洋地趴在椰子树下乘凉,夏天越来越热,鹦鹉本来就好吃懒做,现在已经全然不肯动了。等到方萋萋抱起它,它才没精打采地“喵”一声。
黄昏的时候,江鹤取下画递给方萋萋,画中女孩子坐在蒲团上,咧着嘴笑,眼睛眯成一条线。方萋萋惊讶地吹了一声口哨,小心翼翼地接过画,学着画中的自己一样弯着嘴笑,然后认真地说:“看不出来,原来你画画画得这么好。”
晚上去烧烤店里吃海鲜,有流浪歌手背着吉他在路边卖唱。方萋萋笑着冲江鹤钩钩手指,她笑着问:“嗨,playboy,你会不会弹吉他?”
中医讲究阴阳平衡,却治疗不了她这先天的病。她母亲没有办法,又要赶去打工,便留下方萋萋在中医馆,让她调理身体,学点中药的知识,总是没错的。
沈夕的父母也亲自前来,一边哭着谢他一边同他父母商定婚期。他同沈夕认识三年,二十四五岁,不算早也不算晚,一生就此尘埃落定,所有的人,包括当时的他,也都以为应当是这样的。
方萋萋一个人在医馆后院的竹房里住下来,店里的伙计教她认药,当归、黄芪、茯苓、女贞子……水月衫透着若有若无的中药味,她又心生欢喜又觉得寂寞。
江鹤忽然觉得喉头辛辣,似有烈酒一饮而尽,看着方萋萋那张年轻却苍白的脸,他被灼痛得说不出话。
所以怎么能怪她一直念念不忘,她的生命太过寂寞短暂,如烟花转瞬即逝,那仅存的美好,是她所能仰仗的全部了。
“女朋友?”
黄昏过去,江鹤洗完澡,整个家都找遍了都没看见方萋萋。江鹤正准备回房间玩游戏,鹦鹉却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咬着他的人字拖不肯放。江鹤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狐疑地蹲下身,学着方萋萋的样子摸了摸鹦鹉的头,然后它叫了一声,带着他走出了方萋萋家。
这个夏天,江鹤过得无所事事。方萋萋同昨天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盘腿坐在凉席上背诗词,江鹤闲得没事做,就同方萋萋面对面坐着玩psp,将声音开到最大,一阵激战,噼里啪啦,故意吵她。可是没过多久,江鹤便发现方萋萋根本不受外界打扰,她记忆力惊人,几乎过目不忘。
她面对着大海,日复一日地等待,可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
“不,”他想了想,“文两个字,黄鹤,两边都文。”
小猫咪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娇滴滴地“喵”了一声。
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他将竹叶摘下来给她做书签,送给她一大摞诗词的书,他说:“等我以后遇见一个记忆力很好,能背很多很多古诗的女孩,我就知道那是你。”
“不是。”方萋萋蹲下身,轻轻地摸了摸鹦鹉的头,重复道,“不是我。”
江鹤下大巴时,方萋萋坐在破旧的塑料篷子下等他。她递给他冰镇的椰子汁,凤凰花开得似乎比他离开时还要烂漫,大约也只有北岛,永远都是夏天。
他这时才发现,他同她的名,竟然出自同一首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鹦鹉死了。”她重复道,“鹦鹉死了,他不会再来了。”
第二天他问她,得的是什么病。她小心翼翼地掩盖说,只是身体虚弱,他松了一口气说,还以为真的闯了大祸。
江鹤觉得很难过,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她,他在她身边坐下来,风铃声一阵一阵地响。
江鹤发怒,走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烟,狠狠地拍了拍她的头。电光石火之间,她凑上来,蜻蜓点水般吻上了他的唇。
“第三,”她看着他的眼睛,“你能陪着我,走完最后这段路吗?”
人生若只如初见,如今想起来,方才觉得造化弄人。
方萋萋闭嘴,不再追问他。花花世界,鸳鸯蝴蝶,谁没一段心事只肯说与山月听。
她在人世间留下最后一句话,她说,谢谢。
于是人人都到他跟前同他说,是他救了沈夕,他可以放下心来。
江鹤沉默,关掉了游戏的声音,不再说话。
她依然喝酒吃海鲜,胡乱唱一些歌,倒头就睡。她甚至还偷偷去买了包烟,三十块一包的黄鹤楼,呛得她不住咳嗽。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夏天,又悲伤又美丽,像是曾经看过的老电影。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女孩脚踝的十朵玫瑰,自此成为江鹤的梦魇,多年以后,他都无法释怀。
第二天早上江鹤起床,方萋萋已经顶着她的豹子头坐在凉席上。她在背什么?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你是第一个抽到它的人。”
他让她为猫咪取名,她绞尽脑汁也取不出来,他笑着说:“那就叫鹦鹉好了,芳草萋萋鹦鹉洲。”
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披荆斩棘,不畏艰辛,也要吻醒睡梦中的公主。
是,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有她的个人档案,详细到包括她父母的生辰姓名、她的身高体重,所以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预言她不会活过二十五岁。
江鹤顾不上听她在说什么,叹了口气,蹲下身背对她:“喝这么多,上来,我背你回去。”
方萋萋一愣,然后看到对方伸出手,从她握着的竹筒里抽出一支签递给她,用十分疲惫的,低沉的声音说:“姻缘。”
然后有碎石子从窗外跳进来,方萋萋抬头望过去,穿着白色运动衫的少年坐在梧桐树上,来回荡着腿,笑着对她说“嗨”。
“要文什么?难道你也要文一朵玫瑰?”方萋萋打趣他。
江鹤不好意思地转着手中的画笔,惭愧地说:“以前为了追女孩子学的。”
“萋萋,”江鹤艰难地开口,他别过头,不看她的眼睛,“这个世界上,除了七情六欲外,还有很多很多的美景。你有没有看过冬天的雪?纷纷扬扬,如千树万树梨花开。你有没有看过山顶的云?像烟雾缭绕,气蒸云梦泽。你有没有看过春天的花?漫山遍野,花重锦官城……萋萋,苍生万物,你只见过冰山一角,你可不可以,为了它们,多眷恋一点人世间。”
“第二,你能教我画画吗?”
“看来鹦鹉很喜欢你,”方萋萋笑着指了指不知道何时又跳上江鹤肩膀的肥猫,然后有点黯然地说,“大概是因为它每天都陪着我,已经陪烦了吧。”
再然后呢?再然后他上了大学,反而收敛许多,上课认真做笔记,放学后去实验室帮教授洗试管调试剂,周末去做兼职赚生活费,过得简单朴素,却充实许多。也有女孩子追求他,站在寝室楼下为他送上一日三餐,开学晚会上跳一支《踏莎行》,挥着水袖翩翩起舞。只可惜他不会相思,不会心动。
两个人救下猫咪,男孩子脱下衣服为它遮雨,回到医馆以后,生了火,把它浑身擦干,猫咪命大,就这样闻着浓郁的中药味活了过来。
“大概是因为,上帝给我关了一扇门,也为我开了一扇窗。”她笑嘻嘻地说。
江鹤愣了愣,他年少轻狂时,追过很多漂亮的女孩子,最后成就了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是唯独沈夕,他什么也没有为她做过。
他同漂亮的女生调笑,开着跑车在高速公路上夜驰。他伤过别人的心,女孩子在雨中哭得梨花带雨,诅咒他说:“江鹤,你会后悔的,你会付出代价的。”
江鹤最后跟着鹦鹉在海边的沙滩上找到了方萋萋。她还是穿着白天的吊带衫和短裤,夜晚降温降得厉害,她却浑然不在乎,迎着海风吹。江鹤走上前,才发现她身边东倒西歪摆着喝光了酒的酒瓶,而她手里还握着一瓶酒,正笨拙地咬着瓶盖。
江鹤同方萋萋提到这些的时候,北岛的夜晚已经来临,空气中尽是海风的腥味。他生气地离开方萋萋的店铺后,一家家寻找住宿的地方,最后他不得不沮丧地在路边买一个椰子,用吸管一边喝椰汁一边思考自己露宿街头的可能性。这时候,他身后传来一声猫叫,等他反应过来,肥胖的花猫已经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肩膀上。江鹤回过头,看到穿着印花吊带和短裤的女孩子笑吟吟地站在自己身后,她说:“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家还有一间空房。”
天使要回家,她终于还是要离开。
鹦鹉死后,方萋萋倒没有怎么变。她很喜欢江鹤送给她的指甲油,总是不厌其烦地涂满指甲。那支毛笔被她郑重其事地放在书房里,她不太爱去那里了。
江鹤苦笑着摇摇头:“那时候不懂事,心比天高,不肯为谁停下脚步。”
十年生死两茫茫,那才是她执着人间,不愿意离去的原因。她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有来。
在江鹤第一次看到方萋萋的档案,在病历上得知她身患重症,不久将长辞于世时,除了怜悯和同情外,他甚至还有一丝庆幸。
第二天早上江鹤顶着黑眼圈醒来,他落枕,脖子又歪又疼。他被起床气折磨得心血来潮,让方萋萋也为他文一个刺青。也是在脚踝处,同方萋萋的玫瑰一样的位置。
江鹤虽然不知原因,却还是点点头。
方萋萋回过神来,念出签文:“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她叹了口气,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来人,“抱歉,是下下签。”
江鹤静静地听着,沉默地伸出手,摸了摸鹦鹉的头。
这就是方萋萋第一次见到江鹤的情景,两人自然不欢而散。江大少爷一路颠簸,飞机、火车、大巴都转了个遍才终于来到祖国的最南方,他忍辱负重,为女友沈夕求药而来。地中海性贫血症,必须进行骨髓移植,可是沈夕的血型却是十分罕见的p型血,全国各大医院均无储存。
她光明正大地威胁江鹤,他恨得牙痒痒,却拗不过她,出门借了摩托车载她去高速公路上飙车。风声猎猎,发动机声轰隆,女孩搂着江鹤的腰放声大叫,他们的身边是悬崖峭壁,惊涛骇浪。
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江鹤迅速将报告发送给医院,回复的结果是与沈夕的骨髓匹配一致,沈夕的母亲专门打来电话,哭着向江鹤道谢。江鹤挂掉电话,在走廊的尽头,方萋萋静静地坐在那里。她的父母在她早年也因为同样的病去世,她形单影只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本应该穿着鲜艳漂亮的衣服,四处游玩,吃喝玩乐,享受青春和生命,可是她除了一家没什么人住的旅店和一只年迈的肥猫,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