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内在的孩童
她再一次的从大学毕业了，和此前无数次落空的远方一样，从旁的自由又被逐回了家乡。
可家对她来说，永远不会是一种退路与归宿----它既不能给予她抚慰，也不能给予她无痛的爱。
那些被强制接受的目标、愿望与希望，那些压迫、规范和禁止，都在试图抹去她的天真、热情、善良、好奇与想象，成为她童年阴影下的怪物，消散在每一个夜晚的梦境里，变成一个生命无法繁盛的地下迷宫，一个无家可归者的故乡。
那里总是阴森又神秘，总有魔鬼在骚动着罪有应得的欲念，哪怕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仍控制不住地恐惧那暗夜里的回声。
可是，那回声中又有比词语都多的富足，有愉悦的褒奖安慰，有令她品味的多样变化的沉醉。
钟声被敲响，风猛烈地拍打窗户，入夜了。她打开欲望的棺材，走进了通往童年的光隧。
看守抽屉的红舌黑色牛头怪同我打了声招呼，熟练地拉开了那个以＜＜童年＞＞命名的抽屉。
一丛丛高大的低垂着头颅的黑色向日葵便映入我的全部眼帘，灰色的天空被岁月与丧失感紧紧地包围，使得我踩在炭灰上的脚步变得沉重。
我盲目地穿梭在无边际的炭黑杆子中，突然看见前面站着一个穿着肉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背对着我正静默地看着什么。
我慢慢地走近她，看见她节节香肠般的手臂上系着一根红绳，在我的呼唤中，正左右寻找着缓缓地转过头来。
她带着一副白色的骷髅面具，在看到我的那一刻，那双透明的大眼睛中，所有的恐惧都在其中颤抖，惊得她怀里抱着的一个跟面具同样大小的骷髅滚落在地上。
她开始慌乱地奔跑，自如地穿梭在炭黑色的杆子中，我试图追她，却连影子都摸不着，一脚踏在了她刚刚站的铜绿锈的水潭里。
我刚想蹲下来凑近看看，忽地，水面上的倒影中升起了一堵高高的灰色围墙，我想这应该就是我想要找的入口，便转身就走了进去。
硬物在地上滚动的细碎声响起，我俯身贴近墙面探寻着声音的来源，没想到突然碰到了一扇门，我抑制不住身体的平衡，就跌进了一个潮湿阴冷的，有几分脏污又粘稠的酒红色房间。
风穿竹叶簌簌地过，她像是一条鳞光闪闪又楚楚可怜的小蛇，翠绿色的竹叶节眉，苔藓般连丝的头发，稚气的脸蛋上还粘连着刚出生时的稠液，正蜷缩在潮湿阴冷的角落，像是示弱又像是圈套般的，整体泛着绿油油的光，让人忍不住疼惜地上前。
攻击般的，她蜷缩的身子迅速矗立，脖子上的鳞片站起来像劈斧，挑起的眼角似是充满了愤怒的两把锋利小刀，吐着的红信子如抽动的鞭子，共同幻化出了一张母亲的脸，吓的我脊背发凉地踉跄后退。
而她却像是悬浮的愤怒，突然有了发泄的目标，冲我疾驰而来，我无法自控地疯狂寻找出口想要逃离。
两根尖牙正刺向我的眼睛，我的心脏还在跟着地上的心脏，起此彼伏地跳动，手里常年携带的刮刀胸针，正滴着鲜血，剧烈地抖动。
青石板被挪动，刮擦着露出了一个入口。
满身枷锁的小园丁正铲除着杂草，她嫩绿与枯黄穿插的头发上，正滴落着花朵、树木与绿草的汁液，引得蝴蝶、蚂蚁都聚集在上面吸食。
她的小脚下，腐烂的根苗正开着靓丽的花，蓬勃、健壮的如花圃里的杂草。
我长了教训般地没有上前，就静静地看着她，铲光了所有杂草们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希望，然后入口开启，转头走掉。
这一房红色喜庆又恐怖，她穿着孩童尺寸的嫁衣，僵尸般的机械地控诉，在用肋骨咚咚地敲着人的皮鼓，干涩的眼睛也不眨，吸食着玫瑰的晶露，霏蘼芳菲无畏又自由，化为一只被绣在屏风上的红丝裙裳的笼中鸟，磨平的爪，娇养的胃，规训的叫，都在唱着生死如常的如冤喊救。
她们开始慢慢地长大，浓湿的雨珠霏霏地飘落，从画中走出来的长高的女孩，浑身上下正在滴落着黑色的颜料，融化般的稚脸，正对你露出沉静、诡异又居傲的微笑。
她是被画框框住的忧郁、恐惧与阴暗，是被浸泡在雨水中的游荡者，在怯力下哭出不曾断绝的酸楚，在不可重来的遗憾、不能迎接的未来中，裹挟着雨泥芬芳的咸湿季风，后知后觉地隐隐作痛。
而后，濒死的乌鸦落在地上，隐形的徒劳如枯叶落在她的心上，她是邪恶又虚弱的稻草人，被栓在乡下土屋后空地的树干上。
朦胧的光辉带着她手腕上的血肉挥洒着锋芒，循环往复地希冀正拖着她向镣铐奔进又倒退，那片她向往的森林中，寒冷的积雪有如幸福的重量。
她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房间，逼近了一个又一个已知与未知、童真又邪恶、恐惧与哀愁结合的漠然模样。
墙壁在褪色，整个斑驳的围墙凭靠几声稀疏凋敝地震颤开始下降，凄凉宏伟中弯弯的明月像淡淡的蟾光，将童年的这些见不得光的秘密都聚集在一起，在一个孩童刚刚开始成人的时候，交叠成自我与社会疏离的情结，在微弱水光的硬沙地降下永恒的时间。
我站在外面，终于看清了这栋建筑，原来是一个有着大大小小不同房间的迷宫，迷宫里的孩童们还在做着我刚遇见她们时的动作，仅仅停留了一分钟就消失了。
我在遗憾的同时，忽地看见了一座墓碑出现在了这片猩红色的土地上，上面出现了一排排篆刻的稚嫩字体:
童年那些表达不出口的情绪都被困在了这里，她们孤独且疏离，变成了你一生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