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049
笔记的表皮落满尘灰, 十分破旧,上面的字迹却非常清楚。
“学院里的第一堂课居然不是巫术教育课,而是让我们回忆启蒙, 本伟大巫师花了这么多灵晶才买到的永续巫师笔记, 难道是用来记载这种稚拙的、简陋的启蒙学识的吗?”
第一页被撕掉了, 内容不详, 而从第二页开始,这位名叫莎琳娜的女巫抱怨起了学院的荒唐, 但她却在紧靠字迹的下方就记载了一个极为复杂的巫术模型,并在旁边写了“启蒙模型”的词汇, 怂得无比真实。
阿诺因继续看下去。
“温习成为巫师的要点,第一步, 在脑海中构建启蒙巫术模型, 将模型的所有数据都解构、拆分、重组, 直到巫术模型能够瞬间在脑海中浮现为止。第二步,在启蒙模型之内构建巫术,将学会的巫术记载进模型里, 时刻复习。第三步,尝试使用巫术。一定要在老师的监督之下尝试!”
所有单词都是阿诺因能够看懂的单词, 但当它们连在一起, 所表达出来的内容却让人很难理解。少年摸了摸笔记上的字迹, 将这段话强行记了下来。
在大量效用不明的药剂之下,阿诺因从小过目不忘的特点已经因药物作用有所减弱,但残余下来的天赋也足够让他记住这个模型、连同这段话语了。
“……巫术模型就是由许多公式组成的答案,解析一个模型, 需要背诵无数条已知的巫术公式, 就像是解答一道题目一样。就像是世界启蒙星特里萨.博伊斯阁下所说的那样, 我们‘因知而能’!
“只要巫师不断获取知识,不断将知识转化成公式和模型,我们就能发挥出强大的力量。世界的秘密等待着巫师们,也等待着伟大的我!这个世界最伟大的女巫阁下!”
这位名叫“莎琳娜”的女巫,性格好像很活泼自信。阿诺因都有些被她的语气感染到了,忍不住微抿唇角,细微无声地笑了笑。
笔记页数不断翻动,大量的巫术常识和一些简单的巫术模型进入脑海。就算阿诺因在记忆力和悟性上都是个天才,也无法短时间内将这样庞大的、未知的信息量完全理解,他只是死记硬背下来,然后聚精会神地阅读莎琳娜的笔记。
莎琳娜的字体越到后面越是潦草,已经懒于写基础的知识,反而在听过几次课之后,提出了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
光从何处来?光往何处去?
神在什么地方,信仰为何能带来力量?
物质,物质!什么是物质?
思想依靠什么存在?为什么存在?
“灵”能传递信息,灵是什么?
每一行字的力道都几乎能刮破纸面,巫师语带着一股神秘诡谲的力量,让人不知不觉中沉溺其中,仿佛有一个黑袍女巫就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直视叩问。
阿诺因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他越看越觉得眼前仿佛展现出了她发问的那些东西,似乎有通天的海啸从眼前喷涌而起,无限的光自四面八方而来,仿佛有一个不可捉摸、难以捕捉的影子拨动着世间的一切,仿佛全世界的物体在眨眼之间化为碎片、扬为飞灰。
这对于一个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废弃实验品来说,对一个终年见不到一次阳光的可怜小怪物来说,无异于用问题代替了他心中的困惑,用笔记叩开了奥秘的大门。
阿诺因逐字阅读着,一点点地视线下移,目光停在了最后一个问题上:
因知而能的尽头是什么,是全知全能吗?神能全知全能吗?!光明神,祂能吗?!
我们的尽头,能比肩于神。
墨水干涸,字迹划出一道刺破笔记纸张的痕迹。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几个字,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已经相信莎莉娜就是整个世纪最伟大的巫师,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论调,这种敲破他思想界限的疑问,让阿诺因觉得难以呼吸。
木屋静谧,烧着火焰的柴发出哔剥的轻微炸裂声,火光时亮时暗。
他沉浸地忘了反应。
就在这时,沉且平稳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停在了阿诺因的身后。
而少年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全部身心都被这本破旧的巫术笔记吸引了,根本不知道有谁来到了自己的身边。而穿着血色盔甲、眼前蒙着绷带的高大骑士,也沉默无声地停在了他身后,一直安静不动。
在骑士的影子之中,阴影里冒出几条软乎乎的小触手,蹦跶跳动着从阴影间向上蔓延,一直蔓延到越过阿诺因身后的肩头,好奇似的张开触手顶端的眼睛,眨着眼看过去。
随后,骑士抬起了手,而小触手也迅速地沉回阴影。
凯奥斯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家伙实在太入神,一下子竟然还没有回过神。阿诺因愣了半天,手里一下子没抓稳那本笔记,随着书本的落地声,他僵硬地转过了身。
明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但他的背后还是冒出了一片冷汗,被吓得心脏快要停跳。阿诺因面对着这样冷峻如山的圣骑士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为自己刚才那段“异端的思想”而感到畏惧。
没有人能在这个情形里不害怕,阿诺因甚至以为对方可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像是被狮子咬住尾巴的野兔,挣扎也根本没有用,却还是出于本能地往后退。
但他身后没有就是那个摆放物品的架子,哪里有能退的地方?他的后背抵靠在了木架上,想要开口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极度的紧张和畏惧让他难以说出一句没有异常的话语。
直到他听见瞎眼骑士开口。
“你在做什么?”
阿诺因被眼前这具沉重的血色盔甲、被这个高出自己那么多的男人堵在架子前。骑士久经沙场的手掌按在剑柄上,就像按在他单薄的脊骨般,让人神经发麻。
“我在……我在整理、整理您的战利品,我……”阿诺因干巴巴地挤出一段话来,他努力鼓起勇气,抬起眼保持礼貌地正视对方,可话没说完,对方就猛地抬起手臂。
完了。
心虚的阿诺因只觉得他要弄死自己,这么近的距离根本无从躲避,他本能般地低下头闭上眼。两秒后,预想中的掐断喉咙却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他慢慢地睁开一条缝,逐渐抬起眼。
骑士接住了从架子顶端掉落的一个陶罐,稳稳地放到了旁边。如果骑士大人不接住,那么罐子将会稳稳地落在他脑袋上无误。
阿诺因小小地吸了口气,不知道自己应该先庆幸哪个结果,他舔了舔干燥的唇,小声道:“谢、谢谢您……”
血色盔甲层层逼近,重叠的绷带遮住了眼睛,而眉毛、鼻梁、嘴唇,却还是英俊冷峻的模样,漠然得没有任何表情。
阿诺因几乎快要接触到他的呼吸声。
他的精神绷紧得太久了,此刻达到了剧烈心跳的顶峰,身体完全撑不住、不符合意愿地腿软,一下子坐到了地上。而随后,本来就不太稳的架子也跟着彻底歪斜倒塌,上面摆放的战利品一股脑地混乱砸下。
只不过没有砸到阿诺因。
骑士大人就在他上方,乱七八糟的头骨、徽章、短剑,分布不均地撞上血红的盔甲,从对方臂膀到少年身躯的间隙落下去。
对方如雕塑般停顿了片刻,随后单手扶住木架,稳稳地推了回去。
刚收拾过的屋子一片狼藉。
阿诺因听到他又问了一遍。
“你在做什么?”
这回,慢慢回过神的小怪物终于想好编造的谎言和说辞,谨慎地道:“在看您的……您的战利品。”
圣骑士没有动。
“您是一位英勇善战的骑士。”阿诺因绞尽脑汁,“是我见过的,最虔诚、最伟大、最有道德的骑士。”
凯奥斯沉默地对着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就在阿诺因心虚慌乱的时候,他却突然挑了下眉毛,笑出了声。
反应有那么一点点迟钝。
阿诺因当即放下心,产生了一股摸索出来的认知:凯奥斯大人喜欢别人夸他虔诚、夸他具有骑士的美德。
他松了口气。
“受伤了吗?”对方问。
阿诺因小幅度地摇头,随后仓促地反应过来,出声道:“没有。请不要担心。”
凯奥斯却没有“不要担心”的意思,他俯下身伸出手,手指停留在少年刚刚唯一被砸到的地方——小腿下方。
巫师的黑袍撩开,如同吉祥物般布满蕾丝装饰的裤腿向上挽起,露出被砸到的地方。
瘀紫了一块,四周都在泛红,这种伤势放在这具白皙圣洁、娇贵如金丝雀的身体上,展现出来的冲击力就更强了。
只不过凯奥斯看不到。骑士大人的手指粗粝温暖,极为可靠,他轻轻地覆盖上伤处,尝试着揉动了一下,立即听到阿诺因细微压抑的抽气声。
他沉默了片刻,道:“严重吗?”
阿诺因咬了下唇,轻轻地道:“没事的,没有受伤。”
他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
骑士先生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然后伸手箍住了他的手臂,另一手兜住腰身,轻微一提,就把小怪物一把薅了起来,那只刚刚在按剑的手,好巧不巧地压在他的脊骨上。
就如同稚嫩的鹿被摁住角、怕生的猫被捏住后颈、傻乎乎的兔子被拎起耳朵。本来就腿软的阿诺因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压制住了,他根本生不出一丝挣扎的念头,只觉得身后的这只手,明明按得很轻、却又似另一座压下来的囚笼。
他贴在血色盔甲上,紧张地低声道:“骑士先生……”
“别说谎。”
他微微怔住。
“待神明要虔诚,不许说谎。”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两个意思,可以理解为“对待神明要虔诚”、也可以理解为“侍奉神明要虔诚”。
阿诺因自然认为是后者,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又想到对方听不到,在他的耳畔小声道:“我知道了。”
仗着他看不见这个视角,“圣骑士”脚下的影子里,一群好奇又活跃的小触手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顶端长出一只眼睛,一片眼睛对着阿诺因眨了眨,又悄悄地遁进影子里。
善良、伟大、有道德的骑士大人,将这个小家伙带到了座椅上,从陈旧的木箱里翻出一瓶盛满黄色液体的小瓶子,将黄色液体倒进了温热的水中,然后用某种动物皮毛做成的毛巾浸湿盆里的水。
阿诺因总觉得自己坐在这看他忙不合适,而刚刚又把木屋弄得乱糟糟的、还看了属于对方战利品的巫师笔记。他心虚又愧疚,垂头丧气地盯着地面。
直到对方的手抬起了他的脚踝。
毛巾敷在了伤口上,还有对方的手心,也按在了毛巾上方。
他没有这么被对待过,总感觉哪里都不对劲,像是有一千万只蚂蚁密密麻麻地蚕食着他的肌肤,让人坐立难安、无所适从。
好在凯奥斯终于开口。
“再说一次刚刚那句话。”
阿诺因眨了眨眼,慢慢道:“您是我见过的,最伟大、虔诚、有道德的骑士……”
圣骑士又笑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
阿诺因丝毫不明白对方的笑点在哪里,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嘀咕了几句,觉得这位骑士也太好哄了。但他才刚脱离了另一种困境,就猛地想起了另外一种。
他的腿,在遇到过度的温暖时,不受控制变成尾巴的几率会大大升高。
阿诺因移动视线,看着对方放在热毛巾上的手,已经被生活为难到了有点抑制不住委屈的地步了,他委屈到心酸地稍稍挪了一下腿,旋即被一下子攥住,男人的手能轻易地将他的小腿下方包裹住。
骑士冷酷地批评他:“不许动。”
……顿时更心酸了。
只不过《莎琳娜笔记》当中没有记载鉴定术,所以阿诺因在元素分解上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学徒级巫术之中没有提及的部分慢慢补全。他的巫术模型底层已经镶嵌有一排巫术了,除此之外,阿诺因目前还在学习一级巫术之中难度排进前五的攻击类巫术爆裂火焰。
攻击性巫术不一定很难,但很难的巫术里面必有攻击性巫术。
如同桃瑞丝所言,她确实成为了阿诺因的朋友。只不过桃瑞丝活泼好动、本性善良之中掺杂着爱恶作剧的顽劣。虽然在交流巫术方面尽心尽力,但她还是会经常施展一些“魔术师”的手段吓到阿诺因。
譬如会自己乱窜的巫术游蛇。
阿诺因将手里描绘异族风情的书翻了一页,跟休息室书架上尖尖的毒蛇头对视片刻。他已经被桃瑞丝惊吓习惯了,这时候只是静静地看了一眼,然后起身挪了一个位置,坐到沙发的边角上。
休息室是桃瑞丝和梅小姐租用的。她们会在这里练小提琴和歌曲。桃瑞丝盛情邀请他过来旁听,做美妙音乐的第一个听众。只不过后来这里的用途越来越广泛了,成为了一间秘密的巫术交流教室。
三角毒蛇头滑动过来,懒惰又锲而不舍地往他的身上爬。阿诺因低下头,湿润又鲜亮的红眸注视过去,空气中的波动隐隐一扫而过,眼前的巫术毒蛇就被一道“魔术伎俩”抓起了身体,像是有一只手无形地抓着蛇身,把它放回到了书架上。
“我们亲爱的小天才阿诺,就连一条没有生命的蛇也不愿意驱散吗?”金发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她斜靠在沙发的一侧,眼眸带笑地转过头,“心软可不是属于巫师的优秀特征。”
阿诺因合上书本:“我没有心软过,心软的是凯。”
桃瑞丝愣了一下:“凯奥斯?真是情人眼里格外不同,他在你心里就是戴着宝石王冠的索菲娅公主,还是光明圣廷的纯洁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