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的良言
“梅医生,前段时间,我养了一只狗狗,是只金毛,叫小宝,云南送过来的。”
“小宝很聪明,也很粘人,好久没有谁这样需要我了。”
“······”
“···梅医生,我想···想要再努力一次,看看···时光的尽头会不会不一样。”
······
空荡的诊室里,梅知行一人仔细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女人抿着唇,唇角微微勾着弧度,脸上带着向往的神情,仔细看,又有着豆蔻年华时的娇羞,淡金色的光芒照在她略微苍白的面容上,脸上细小的绒毛浮现出来,软糯糯的,像极了裹满了椰蓉的牛奶小团子,那潋滟的褐色眸子里撒着点点碎光,氤氲着缱绻。
叩叩叩···
门外的敲门声惊醒了走神的梅知行。
“请进。”趁着人拧锁的空档,梅知行拾起桌上的镜框架在鼻梁上。
梅知行偏头看向来人。
“梅医生,门口有一位姓苏的先生来访,说是您的旧识。”助理汇报说。
陈菘蓝前来复诊的时候,除非极特殊情况,当天一般不会再有别的安排,助理知道梅知行的习惯,所以就意味着这位苏先生是计划外的访客,而且她没有直接请进来,说明她不认识这人。
综合以上的线索,梅知行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梅知行将桌上的资料放进抽屉里,推了推镜框,点头吩咐道:“请苏先生进来,再泡杯茶。”
“好的。”助理说完,便退了出去。
不多时,诊室的门再次被敲响。
“请进。”梅知行对着电脑正了正领带,起身相迎。
他伸出手,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你好,苏先生,又见面了。”
苏逸程同样彬彬有礼,优雅而有力地与之一握,“你好,梅医生。”
“苏先生,请进。”梅知行摊开手,将人引至会客区,“请坐。”。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相对而坐,又在无声地间隙里不着痕迹地将对方打量了一圈。
在苏逸程的眼中,诊室内的装潢以白色为主,简洁而明朗,有另一种说法是,白色是明度最高,无色相,诊室面积不大,却五脏俱全,代表主人思虑周详,刚一坐下,便有清茶奉上,代表主人过人的智慧,且极度擅长掌控局势,再看那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完美无邪,无懈可击,只是有些像是入了骨的人皮面具。
而在梅知行的眼中,两人并无交情,来意自不必说,而对方这身行头便挺有说法,一身剪裁得体的西服低调沉稳,穿着正式,代表他重视这场会面,浅色是释放善意的颜色,往往可以从视觉上弱化自己的形象,从而降低对方的警惕性,袖间那对造型别致的古董袖扣代表身份,亦可以说明是权势和地位,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高雅矜贵更是证明了这一点,但如果只有温文尔雅这四个字来形容显然不够,那双眸子里的深沉和凌厉只是被主人刻意收敛了而已,并不足以让人忽视。
“苏先生,没有想到,你我二人会这么快再见,不知您找在下有什么事?”梅知行喝了口杯子里的水,敛着眼皮打起了太极。
苏逸程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之上,背部微微弓起,带着从容不迫地笑。
他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先客套了一番,“梅医生,在今天之前,苏某一直想找机会拜会您,一直未能成行,今日冒昧前来,实是惭愧至极,望梅医生海涵!”
“苏先生说笑了,我与苏先生不过一面之缘,苏先生有何过错需要在下海涵。”梅知行四两拨千斤回道。
苏逸程像是不知道对方的防备,大方一笑,慢条斯理地解释起来,“请罪之一有二,一是不请自来,二是事实上,苏某与梅医生有两面之缘。”见梅知行面露疑惑,他又继续解释道:“一个月前,在青医。”
“哦,还有这回事?”梅知行假装思索了片刻,“在下一向记性不错,但印象中确实没有与苏先生上次见面的情景。”
又是一次我跟你不熟的举动。
苏逸程不自觉敲了敲膝盖上的手指,仍是不见恼怒,或是较为出格的情绪。
他平静地解释着:“当时匆匆一面,远远地看到了梅医生,逸程当时有别的事,所以未能相识。”见梅知行不知真假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又继续道:“昨晚再度重逢,实是出乎意料,当时情况特殊,不便说明个中始末,适而今日冒昧前来。”苏逸程从容地一一道来,既然敌退,那就是我进的时候。
出乎意料?
这世上的巧合可真多。
梅知行联想了下昨日的经过,或许从储越主动约他开始便不寻常。
原因是他这位一直在体制内发展的同门师弟,突然联系他说已经辞职,准备同他一样开始“个体经营”,并且打算牵头成立一个心理疾病救助基金会,问他有没有兴趣参与,顺便跟他分享一些“个体”临床经验。
梅知行不打算在对方的迂回战场上继续浪费时间,于是开门见山。
“苏先生认识我师弟?”担心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补充道:“储越。”
见梅知行拆穿,苏逸程仍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地大方承认,“是。”
梅知行想了想昨夜四人互相介绍的场景,嘴上有些不大客气,“苏先生一表人才,没想到演技也这么好。”
苏逸程丝毫不心虚,“出此下策,实属无奈,让梅医生见笑了。”语气里带着几分真诚。
梅知行耸耸肩,不接受也不拒绝,“苏先生严重了。”
场面突然有一瞬的冷场,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不大的空间里静得只有空调通气口发出的换气声,又或许,好像空气流动都发生了低低的细细密密的声响。
两个男人均是不动声色地碰了自己的杯子边沿浅饮了口水。
“储医生在行业中赫赫有名,在下与他师出同门,既然苏先生有他的帮助,那在下在苏先生的作用也是有限,又何苦转成跑一趟在下这里呢。”东道主梅知行开口婉拒道。
“逸程所求,想必梅医生已然明了,来这里并不是为了逼迫梅医生违反职业道德。”苏逸程顿了片刻,整张脸被光影分割开来,半张脸暴露在淡金色的光芒里,另外一半则隐藏在晦涩的晦暗中。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进行着,“过往数年,逸程辗转于海外,身为局中人,却对许多事情知之甚少,如今想要做出弥补亦是举步维艰,唯恐一着踏错,万劫不复,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因痕寻迹找到梅医生这里,因为梅医生您现在是最为了解菘蓝身体状况的人,逸程只能厚颜相求,希望梅医生能够指点一二,助逸程走出迷途。”
话是局中人的话,可这神情···这语气···分明像极了前脚刚刚离开的另外一个人。
特别是最后的那一抹发涩的笑,证实了梅知行的想法。
这个笑容他太熟悉了,每一次当女孩化身说书人用风轻云淡的语气讲完一段故事以后都会露出这个表情,尽管每一次都是飞快地掠过迅速隐匿到平静的面容中去,久而久之,他便知道这个表情是一个身心俱疲的战士不服输的讥讽和从头再来的自我鼓励,有着这样表情的人,他的骨子里都有一副不屈的钢筋铁骨。
两个人,能在不同的时空里不约而同露出同一个表情,且不说爱不爱情,就这份默契亦是让人欣羡不已。
此时此刻,梅知行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演示着两张脸渐渐重合在一起的画面。
他收敛了些许笑意,终于露出了些真实的情绪,“苏先生,知行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梅知行小心地措辞着,“无论是从陈小姐的病情或是其他角度出发,知行都没有权力向苏先生说明这一切。”
“中途的时候,苏先生提到不知其中因果,或许苏先生可以尝试着接受这种被隐瞒的结果,或许这是种莫大的善意也说不定。毕竟知道越多懂得越多的人往往不如简单的人来得愉快,苏先生你说呢。”
“······”苏逸程没有立刻做出回应。
借着思考的时间,他环顾了四周,这个房间里带着规整的秩序感,封闭、简约、井然有序,可以做到无限包容,亦能做到丁是丁卯是卯,守口如瓶。
这个结果早在苏逸程的意料之中,所以他面上没有太过失望,可是心里在所难免,他知道自己无限接近于真相,可是每次都因一墙之隔,也就是这一墙之隔彻底将他阻断在真相的大门之外,让他寸步难行。
苏逸程很快接受了这个结果,也迅速整理了思绪。
他抬眼看了下腕表,发现时间不知不觉已来到了五点钟,别的暂时来不及多想,得尽快问她晚饭的安排。
“受教了,梅医生。”苏逸程草草收拾了思绪,抬眼看向梅知行的方向,朝他微微颔首,脸上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笑。
他起身,伸出右手,举止甚是潇洒,“来之前,储越告诉我,他的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与梅医生正式会面时,方知储越所言甚是,梅医生不愧是业内最优秀的医生,”两人的手短暂交汇之时,苏逸程继续道:“即便逸程今日之举实在算不得光明磊落,仍能得您一杯上好的清茶和一席坦诚之言,逸程在此谢过,他日,若您有用得着逸程的地方只敢吩咐,逸程必定竭尽所能。”
懂得坦诚,知晓分寸,是位君子,梅知行想。
梅知行客套了一番,“苏先生哪里的话,实不相瞒,知行昨晚在见到苏先生的时候便猜到大概不久后会再次相见,老实说,知行很佩服苏先生的行动力,你能来这就证明陈小姐数年时光没有错付,知行也很为她高兴,所以,区区一杯清茶实在算不得什么,况且知行并没帮上什么忙,不过是耍了几句嘴皮子功夫,倒赢得了苏先生一番赞赏,知行很是过意不去。”
话虽客套,但梅知行的心意却是真心,即便他最初是不悦的,心里受某些不见天日的情绪所影响,但此时此刻,梅知行是放下了偏见和心中的那点不郁,真诚与对方和解。
正待苏逸程打算说什么的时候,梅知行头一次伸手制止了他,“苏先生,你我之间无需如此客气。”
梅知行顿了顿,随后开口说道:“苏先生的最后一个问题,知行刚刚没有回答,现在想一想,好像与职业道德没什么相干,索性再大言不惭地多说几句,希望苏先生不要嫌知行啰嗦。”
苏逸程回忆了下自己前面说的话,面露喜悦,“梅医生哪里的话,逸程必定洗耳恭听。”说完便做了个请的姿势。
“人的心其实很简单也很复杂,在这里知行暂时就不从心理学的角度讲解与你了,如果有兴趣,可以找我师弟补补课。”梅知行扯着微笑说。
“之所以说人的心简单又复杂,是因为众生万相,又或者说千人千面,一句话、一个举动、一件事、一个结果可以在不同的人的心中发生不同的化学反应,人的性格可能会改变,但人性很难改变。”
“陈小姐是个极单纯、极简单的孩子,她心地善良,性格淳朴,相信苏先生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但她也有她的缺点,自卑、逃避、压抑,敏感···”
“储越跟我科普过,从你们的术语来讲,这叫‘回避型人格’。”苏逸程脱口而出。
“看来苏先生在这些天里对陈小姐的‘缺点’已经有所领教。”梅知行看了他一眼,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所以,综合这些特征,陈小姐变成了一个特别矛盾,俗语来讲,就是特别拧巴的一个人,但即便如此,她单纯善良的个性没有改变。”
“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苏先生让她知道你愿意给她时间,理解她,包容她,爱护她,让她知道自己脚踏实地地站在这片土地上得到了一切而非梦幻泡影,并且这样一直贯彻下去,神明都会有心软的时候,更何况是陈小姐。”
他的意思是对待拧巴的人,是让她知道,让她相信,并且一直这样做下去,她是个心软的人,会自己想通从而去相信,然后慢慢重新建立起自信,愿意拨开身上重重枷锁,主动迎击挑战。
梅知行寥寥数语方令苏逸程如梦初醒,他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歪打正着,赌对了路,所以等到了她的改变。
苏逸程暗自庆幸,又有些心惊,庆幸于歪打正着,心惊于如果当时没有及时掉头,后果将是什么,不敢深想。
片刻后,当苏逸程还沉浸在个中思绪之时,梅知行先自嘲地笑起来,苏逸程听见他说,“我这一席话···呵,真的只能算一席话,聪明人都明白的道理,嗨,让苏先生见笑了,呵呵···”
“这一席话皆是肺腑良言,逸程受教了。”苏逸程衷心道谢,说完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对梅知行说:“梅医生,逸程最后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梅知行说。
“关于你我二人今日之事,希望不要让她知晓。”苏逸程拜托道。
梅知行挑眉,给了个了然于胸的笑,“我与苏先生只有昨晚的一面之缘。”
如此,苏逸程算是彻底放了心,时间已经不早,他不敢再耽搁,于是同梅知行告辞,梅知行当然不会留他吃晚饭,于是二人再次握手,就此分别。
看着苏逸程高大结实的背影,梅知行突然联想到了陈菘蓝离去时的神情,他想,小姑娘眼光不错。
他···不妨再做一回好人吧。
电光石火之间,他的思绪尚未收拾完毕,空气里却不知怎么出现一道与他一样的声音,“苏先生!”
梅知行立刻清醒过来,他闭紧了嘴巴,在心里恼怒自己终究“湿了鞋”,他一个专业心理医生竟搞起了自我催眠,简直···可笑至极!
苏逸程回过身,“梅医生,还有需要嘱咐的?”
梅知行的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利用地理优势将五官藏起。
他向苏逸程挥了挥手,语气稀松平常,“没什么,只是最后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梅医生但说无妨。”苏逸程好以整暇地说。
男人单手插袋,身形潇洒,梅知行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很快回道:“请苏先生务必善待她!”
梅知行没有料到自己的举动换来男人的侧目。
原来如此!
苏逸程伫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梅知行,神情端肃诚恳,“知行君,逸程自愧不如!”
“逸程君,不是知行太过君子,是她!知行敌不过她的执念罢了!”梅知行哑然一笑。
苏逸程迟疑了片刻,开口道:“逸程斗胆,替她感谢知行君多年的爱护和关照,也衷心祝愿知行君早日觅得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