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春至
春日总算到了。
讲真心的,她从来没那么希望开学过,以至于提前一周,林婼就开始收拾大堆的行李搬到了天宁静园。
小春山路旁那棵雪柳喷雪般盛开,映着两排粉盈盈的日本晚樱勾勒春日图卷。
少女从抱着一堆参考书从图书馆里跑出来,许一风已经骑车在等她了。
“喂,噗哈哈哈哈,我跟你讲一件搞笑的事。”
刚从图书馆出来,林婼忍不住笑,说,“幸好你当时选的是外国语中学,不是天宁一中。”
许一风接过她手里一大堆的参考书,“怎么了?”
“天宁一中比我们提前一周开学,而且开学次日就考了开学考,题难到外太空了,那个语文阅读理解出了一篇意识流文学,我看了我都懵。”
许一风把参考书都放进车上,无奈苦笑。
“他们好卷。”
林婼深呼一口气,“明天不去野餐了。”
“嗯?为什么?”
“我要好好刷题了!”
“你?刷题?”
林婼郑重地点点头,突然很有集体荣誉感,“有我在,全市第一就不能不是咱们外国语中学的!我要捍卫荣誉到底。”
许一风跨上自行车,“你比天宁一中还可怕。”
林婼比他们还卷。
林婼抱着手臂,“我可是全校的希望,孟老师说了,我是要考清北的。”
少年单脚支地,停下自行车,回头看她,“你不会真的要高考,然后考清北吧?”
林婼看着他,还不能给出确切答复,只是耸耸肩,“其实留在国内也不错,天宁大学、同平大学、上浦政法大学都很好啊。”
许一风顿住,五指把车把手握得很紧很紧,面上仍旧波澜不惊,“其实我也想参加一下高考,让全市第二也是我们外国语中学的。”
嗯对,他这个人其实还是很有集体荣誉感的。
林婼“嗖”的一下扭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也好卷好卷。”
许一风扬起唇角,踏上自行车,压着背骑远了,风吹得他发丝飘扬,他丢下一句,“回去学习了——”
林婼翻了个白眼,身后司机跟着她的步子把车停下,已经下车准备为她拉开车门。
“咦,等等,我是不是忘记买生物题了?”
她说着,重新往书店里跑去。
心里有雀跃的念头,脚步也格外欢快,没注意转弯迎面过来一个女生。
“哐当”一声,保温杯摔在地上。
“对不起。”
林婼弯身帮她捡起来,可抬头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楚楠楠?”
女生的棒球式校服干净,蓝色领子更衬得她面容白皙如玉,日光下几乎能看得见毛细血管。
楚楠楠愣了愣,随即扬起笑容,“是你。”
她握紧保温杯,眼神里是不敢置信的激动,“你怎么在这里?”
林婼笑笑,也没隐瞒,“我在外国语中学上学,从高二就在这里上学了。”
“我知道,市第一第二是你们俩,我是第三,”楚楠楠抿唇,“我说的是你怎么会来这种书店?”
日光洒过木质地板和书柜,书店装修很日系,墙壁上涂绘着各种漫画颜色,很绚丽。两个看着都文静的人也在鲜活场景里多生了几分可爱。
“喂,你是不是什么偶像豪门剧看多了?我怎么就不会来这种地方?”
“噗哈哈哈,”楚楠楠跟着她走过木质长廊,笑着反驳,“哪有?我不看这些。”
“那你可真是失去太多乐趣了。”
林婼踮起脚想去够高层架子上的生物资料,楚楠楠先她一步帮她拿了下来。
“谢谢,对了,姐姐最近还好吧。”
少女回头看她,马尾蘸了日光的金黄,楚楠楠瞧着她,觉得这人似乎变了许多,依然是恬静漂亮的,只是明媚很多。
或许是春天到了吧?
“她很好,家里很多花都开了,她还时常念着你,问你要考哪个大学,什么时候再来吃个饭。”
林婼莞尔,眉眼笑起来像月牙,“我还不知道呢,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就去蹭饭喽,我最爱蹭饭了。”
“对了,你要考哪所大学?”
高三人问高三人想考哪所大学就跟每天问早安晚安一样是必备礼仪。
“嗯……你会出国的吧?我嘛,我当然清华喽,只不过我想考的专业天宁大学实力最强,而且我其实也挺舍不得离开天宁,离开姐姐的。”
林婼连忙劝,“嗐,干嘛啊你,你想她你可以天天打视频啊,从北京到天宁五个小时高铁而已,干嘛放弃清华?以后肯定会遗憾的。”
拿着生物资料去付款,两个人都若有所思地踱步走着。
“可以本科在读清华,研究生回来天宁读啊。”
她很热心地规划好别人的路线,有点恨不得替楚楠楠填志愿,果然,人天然都有喜欢规划别人的欲望。
完了,变秦冠英了,林婼又赶忙说,“不过我这都是建议,当然还要看你自己的想法。”
楚楠楠笑着,“好,听你的!就这样!”
“我靠,有品!”
林婼竖起大拇指,瞬间觉得很有成就感,电光火石之间,想到天宁大学这四个字,忽然问,“对了,张语然已经被保送了吧?唉,保送果然才是王道,不用早起了。”
这名字被尘封太久,她忽然之间提起,连自己都有一种恍惚感。
可脑海里随着名字一起浮现的面容却很清晰,还有那个甜美娇俏的笑容。
像罂粟花一样的笑容。
楚楠楠脚步停住,侧着光惊愕地看她,握紧保温杯不敢置信,“你不知道?她,她高二就自杀了,被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抢救了,人都去世快两年了。”
林婼怀疑自己没听清楚,呆滞地愣在原地,风飘过,窗帘扬起,把飘忽不定的阴影投落在少女身上。
她忽然有些时空错乱。
两年前,张语然提起楚楠楠自杀的事,两年后,楚楠楠讲述张语然自杀的事,听众都是她。
假的吧?
林婼第一反应是怀疑,可楚楠楠的表情不像是在说笑。
回静园的一路,她沉默着看窗外翠影流动,天宁是绿色的城,芳樟在这里成群结队遍地生根,四季都是绿云如织。
一如她那年怀着最抑郁的心情到了九十六中,后来她总是会很鸡汤地想,老天确实会在不经意间给予人生最好的礼物。
正如她那时长达两个小时的疲惫路程,还不知道前路会遇见许一风。
林婼一路沉默,没有勇气拿起手机去搜当年的事。
怕原来这一切都好,原来里面有那么残忍的事。
“目前九十六中事件最新报道已出,造成学生抢救不及时的几位涉事领导人已全部革职接受司法调查,而造成学生窒息休克的元凶则是奶茶里的一根利群香烟,有关部门也针对九十六中虐待学生,处理失则等等事件介入调查。”
“插播一条关于九十六中的最新新闻,据现场报道,昨晚有一高二女生吞药自杀,被发现时,已无生命迹象——”
屏幕上,现场似乎十分混乱,记者拼命想挤到医院,保安勉强维持着秩序,分辨不出来到底是谁自杀了。
“据知情人士透露,自杀的学生张同学是副市长的女儿,母亲为知名网红,最新的尸检报告表明死者生前有严重的胃病,死因是药物中毒。”
画面切到法医的采访。
“对,我们在她血液里检测到严重超标的各项药物,据化验结果展示,死者应该是在学校的午休之前吞了超过五百克的混合药物,其中像多潘立酮、西沙必利、氢氧化铝片等等,有些药甚至是互斥的,可以想象死者是死亡得非常痛苦,所以尸体面部呈现的是青紫色……”
早春气温还不甚温暖,窗外静得连鸟声都听不见,偌大的别墅里空荡荡的留她一个人。
少女没眨眼眸,眼神渐渐呆滞起来,她一动不动坐了许久,仿佛时空陷入绝对的静止。
书房门被敲响,她陡然惊醒。
“小姐?茶来了。”
“哦哦,谢谢。”
看她很慌张,佣人关心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林婼摇摇头,“没事,舅舅怎么还不回来。”
“秦先生今天在澳门开会呢,要是有事,我打个电话催他回来?”
“不用不用,没什么事。”
佣人不放心地出去了,林婼捧着那杯泡了凡多姆玫瑰的玻璃杯出神。
半晌,她起身想去把屏幕关掉,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腿已经麻了。
屏幕上自动弹出下一条新闻,是有关中东战火的,记者镜头扫过黑压压的尸堆,上面是被战火摧残后的血肉残躯。
她下意识不去看,扶着桌角站地虚脱。
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她几乎要遗忘掉的种种。
“她不是,和很多人玩我都只觉得是搭子而已,为了合群拉帮结派的,但是和你在一起,我才觉得有和好朋友在一起的感觉,你跟她们都不一样的,真的,和你在一起不管聊天还是做别的事都很开心舒服。”
“我可能这学期结束就不用再待在这个学校了,可能就直接保送了,不过妈妈应该还是会让我待在学校,其实我觉得这个学校真的很像监狱,我很讨厌这里,但是妈妈答应我只要我被保送了,就可以让我去轻松点的学校上完高中,还可以给我钱让我去旅游!”
“真想快点被保送,然后去港宜旅游。”
指尖突然忍不住答辩,她咬紧牙关,整个人身体一晃,那杯玫瑰茶被她碰到,“哐当”一声,汤水四溢。
玫瑰离了水就枯萎。
屏幕上还在播放着新闻,她没看,但听到一声子弹上膛的声音。
随即,“砰——”的声巨响,像是背着她狠狠开了一枪,正中心脏。
枪声响起时,林婼偏偏想到那个夏末秋初的体育课上,张语然坐在草坪上,兴致勃勃说着未来,紫色的蜻蜓草小花在她指尖轻轻一旋。
秦慕则还是被佣人的电话催着回来了。
他鲜少调用直升机,破天荒听佣人说小姐想见他,这才提前通知了私乘。
“怎么了?唉,我觉得我快成你爹了,以后我万一真的孤独终老了,记得尽到你的赡养义务。”
秦慕则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脱掉西装外套,站在书房门口无奈地抱着手臂看她。
林婼没顾别的,快步走上前去问,“舅舅,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害我过敏休克的那个女生,叫张语然,她为什么会自杀?你知道这件事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我刚刚知道了。”
林婼表情平静,只是发红的眼尾还是出卖了她。
秦慕则呼了口气,一言不发地进了宽阔的书房。
“舅舅,我当时说过的,我不追究她责任,我知道她其实也没有想害死我,我知道我这么说很圣母,她差点害死我们两个,但是,但是她……”
林婼追上去,慌张解释时,声音已经带上了哽咽。
“若若,你也知道她差点害死你们两个啊?”
秦慕则坐下,逻辑清晰地和她解释这件事,“第一,她的死确实出乎意料,她是事情发生一周后,自己自杀的,我们是要追究她父母的责任,没道理我们秦家的掌上明珠被害得鬼门关走一遭她还能全身而退。
第二,她的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她的亲生父亲,知道她死了,连滴眼泪都没流,甚至还因为可以少赔钱而松了口气。
第三,你不要因为她自杀这件事对她进行美化,她校园暴力、造谣、污蔑件件都不容饶恕,我去查过,她诱导朋友跳楼,造谣同学,最后差点害死你。”
“嗯嗯嗯,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我懂,我懂你的意思……”
她语速很快,点头认同秦慕则的话,只是声音还在发抖,整个人显得有些情绪紊乱。
“只是,只是,她,罪不至死……”
秦慕则撑开电脑,深吸一口气,表情变得凝重很多,“若若,不要钻牛角尖,你要知道,如果你那晚真的来不及抢救,或者是许一风没有拦下那辆车,再或者是你们俩在路上出了意外,我们会有多难受?他奶奶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心里咯噔一颤,眼泪终于被秦慕则这个可怕的假设弄得夺眶而出。
林婼还是点头,强迫自己快点整理好情绪,“我知道舅舅,放心,我没事,我也不是那种钻牛角尖的人,对了,我明天去上浦看看爷爷,爷爷想我了,你要一起去吗?”
秦慕则点头,“好,你确实得回上浦一趟,挑好礼物。”
“嗯嗯嗯。”
她像个点头机器,谁的话都乖乖听着。
转身要走时,秦慕则喊住她。
“若若,她自杀前,留了一封信,给你的,要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