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个比一个狼狈
七月的锦城简直是人间炼狱。下午四五点钟,地表温度直逼五十度,大街上根本没什么人,太阳下山之前,大家都避免外出。梁田从打工刚满一个月的餐厅辞了工,这个月他总共工作26天,每天9-10小时,工资一共4800块,老板怨他辞工没提前打招呼,扣了他五百块钱,所以他到手还有4300块。
舍不得打车,从餐厅出来,梁田腿儿着往地铁站走。将近一公里的路程,不远,就是太热。这一路都是临街的铺面,没什么高楼大厦,所以一点阴凉地都没有。看着一地的阳光,梁田就觉得浑身燥热。他在路边买了瓶冰镇矿泉水贴在脸上,深吸了口气才硬着头皮走进了灼人的阳光里,走了没几步,就觉得鞋底儿都发烫。
梁田来锦城已经五个多月了,打过三份工,没一个能干得长的。他把这归咎于每份工作都有个自己难以接受的问题,不是环境太差,就是薪水太少或者太累,总之全都差强人意。来之前那些对他说锦城好找工作,只要有手有脚就能过上好日子的人全都是骗人罢了。
梁田虽然是农村孩子,但从小也是被宠着长大的,他有个姐姐,小时候在家基本不用做家务,但他干过农活,当然,干的也不是特别好。他爸妈一心让他读书,考上大学到城市去找个体面的工作,为此初中毕业时他成绩虽然不算太好,还是让他去读了高中,一点也没想去上个中专职校什么的。
他高中是在县城读的,住宿费学费生活费花了他爸妈不少钱,然而他没能实现爸妈让他考大学的愿望。在初中他成绩也就是中游,高中之后他明显感觉力不从心,他觉得不是自己不努力,而是天赋不允许,于是高考毫无悬念地落榜了。
梁父梁母失望之余却也无可奈何。梁田在家里待了半年,天天听他爸妈唠叨,让他要么找个活干,要么去复读。春节时走亲戚,听人说锦城好找工作,于是过了春节他就一个人来了锦城打工。他这个学历,没有工作经验又没有一技之长,就算在锦城这种大城市也难找到什么正经工作。他在建筑工地打了几天零工,受不了太累和工棚的恶劣环境放弃了。
因为他长得不错又年轻,很快找到了餐馆服务员的工作,后来又去了奶茶店,又去了餐馆,每一份工却都做不长。
天气就在他不断的找工作和辞工的循环中越来越热了。他在第二份餐馆的工作时租了个小房子。农民房,面积也就十多个平方,采光也不好,有个小小的洗澡隔间。这房子不比餐馆的集体宿舍条件好,但梁田不习惯和别人住一起,所以还是花钱租了这个房子。那会儿天气还不热,房租不贵他负担得起,如今天气越来越热,上个月他试着开了空调,结果电费暴涨,快要比房租还贵了。他这才知道,原来农民房出租,房东赚的不是房租而是电费。
梁田有点想回家了。锦城很好,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准确点,对穷人来说,不好。工作虽然好找,但他这种没文凭又吃不了苦的根本赚不到什么钱,反而时刻都在花钱。
手里刚刚还冻成一坨冰的矿泉水早就融化了,现在甚至连凉意都快感受不到了,梁田站在树底下,拧开瓶盖咣咣灌了半瓶水,然后继续往地铁站走,快了,还有一两百米就到了。
然而他被人跟上了,这么热的天,大马路上还有第二个人,就离谱。梁田回头看了一眼,是个小孩。也不是很小的那种,十来岁吧,半大不大的样子,身上不怎么干净,手里拎着个和他自己差不多大的编织袋。应该是收废品的。
梁田一屁股坐到地铁站口的台阶上,他本来可以去地铁站里彻底凉快,但他特别欠,想逗逗这个收废品的小孩。这里有棵大榕树,晒不到太阳,背后还有地铁站里强劲的空调系统吹出来的凉风,坐这也能乘凉,要不然梁田也没这个逗孩子的心情。
梁田坐在台阶上,那小孩站在台阶底下距离他四五米的地方看他。梁田把手里还剩小半瓶水的矿泉水瓶晃了晃,对他道:“小孩,你想要这个瓶子?”
那小孩不说话,也没太大表示,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他。
梁田伸出手,抓着瓶口把瓶子递出去,说:“给你。”
小孩上前一步伸手去拿,梁田又突然收回了手,道:“我还没喝完呢。”
于是小孩又退了回去,继续用眼睛看他。
梁田说没喝完,却也没急着喝,又把瓶子递出去,“算了,给你吧,我不喝了。”
那孩子看着他手里的瓶子,眼神有点犹豫,但最终还是没动,目光移到梁田的脸上,继续盯着他。
“还要不要啦?”梁田晃了晃手里的瓶子,“要就过来拿。”
那孩子还是不动,也不说话。
梁田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拧开瓶子把里面的水一口喝光,然后把瓶子放在台阶上,站起身往地铁站去了。
他刚转身,那孩子就上前捡走了他的瓶子。梁田嗤笑了一声,没回头,站到了下行扶梯上。然而身后突然传来打斗的声音,梁田回头,看见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在抢刚才那小孩的编织袋。扶梯仍在匀速下降,梁田视线被遮挡前看见小孩已经被推倒在地,却仍紧紧攥着他的编织袋不松手。
捡破烂的居然也有以大欺小。梁田以前从没关心过这些,再想想又觉得正常,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别管什么职业,别管挣钱多少。
扶梯下到最底,前面就是地铁安检。梁田掏出手机找到地铁进站二维码,走了两步却又退了回来,抬头往上看,下行扶梯旁边是大理石台阶,另一边是上行扶梯。他叹了口气,把手机塞回裤子口袋,三两步沿着上行扶梯又上去了。
梁田回来的时候,两个大小孩,一个在踢那小孩的屁股,另一个使劲去拉扯摔倒在地的小孩手里的编织袋。梁田吼了一声:“哎,你们干嘛?”
两个打人的小孩停下来对望一眼,似是有些害怕,却又不甘心,犹豫着是继续抢还是离开。梁田虽然眼高手低干不好工作,但他个头长得挺高,今天穿着黑t恤黑裤子,看着挺唬人。他上前先一把扯开了蹲在地上抢东西的小孩,又踹了一脚打人那小孩,喊道:“还不滚?”
俩小孩终于怕了,转身跑远了。
捡破烂的小孩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轻轻拍了几下本来就脏的衣裤。他脸上青了一块,还有点流鼻血,不知道是被那两个小孩打的还是摔的,另一只手里一直攥着那个编织袋。
梁田站在他面前,低头看他。“他们要抢,你给他们就是了,一袋子破烂儿,又不值几个钱,何苦挨打?”
小孩摇了摇头,手里攥着编织袋的一角攥得更紧了,指甲都发白了。
梁田叹口气,笑道:“放松,现在没人抢你破烂儿了。”他一屁股又坐回地铁口台阶上,平视着小孩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看着他,仍旧不说话,但眼神柔和了不少,至少比刚才他给他瓶子之前善意多了。
“你不会说话?”
小孩摇摇头。
“真不会说话啊!”梁田叹道:“小哑巴。”
小哑巴歪着头仍然不说话。
梁田看着他,想起家里养的大黄狗,那会儿他上小学,大黄狗也还是条小狗,每次他跟那小狗说话,小狗听不懂,就会这样歪着头看他。梁田笑了笑,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道:“我要走了,你该干嘛干嘛吧,再见!”
梁田转过身,走到下行扶梯前,正要迈步上去,手腕忽然被拉住,他没防备往后退了几步,差点从自己刚才坐的那几级台阶上摔下去,“哎哎……嘛呢你?”他两脚一上一下终于站稳,胳膊用力从那小孩手里把自己的手腕抽了出来。
小哑巴站在他身后,还像刚才那样看着他,不说话,眼神里也没什么歉意。
梁田生气了,“你干嘛?我帮了你,没让你谢我,你还想害我?”
小哑巴听他这么说,似乎很慌张,瞪着眼睛,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手也使劲地摆,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害他的意思。
梁田也就那么一说,他知道小孩只是不想让他走。“你要干嘛?”
小哑巴走到他跟前,双手打开他的宝贝编织袋给梁田看。梁田只觉得一股垃圾臭味扑面而来,忍不住用手捂住了鼻子。
“干嘛?给我展示你的劳动成果?”
小哑巴点点头,嘴唇微微上翘,有点得意的样子。
“行,知道了,你很棒!”梁田敷衍地给他竖了竖拇指,“现在我能走了吗?”
小哑巴听他要走,马上又摇头。
梁田不理他,转身上了下行扶梯,同时防备着身后的袭击。然而这次小哑巴没拽他手腕,他顺利地站上了扶梯,同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眼,小哑巴就跟在他身后。
梁田继续不理他,下了扶梯,拿出手机往地铁站走。小哑巴没有手机,但他知道坐地铁要买票,他一边看着梁田的方向,一边连滚带爬地找能收现金的地铁售票机。
梁田扫码进了地铁站,看见小哑巴手忙脚乱的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钱,要往机器里塞。
梁田突然有点难过,这小哑巴连手机都没有,拎着一兜子破烂为了跟着自己进了地铁。他这一兜子破烂不知道能卖多少钱,减掉地铁票钱,不知道够不够吃饭。大热的天,他不知道多久才收了这么多塑料瓶,刚才还差点被揍一顿……
不知怎么,他竟动了恻隐之心,等他绕了一大圈又从出口出来,小哑巴还没买好票。那张浸了汗水的旧纸币不停被机器吐出来,小哑巴急的一脑门子汗。
当机器再次把纸币吐出来的时候,梁田伸手把钱拿走了。
“哎……”小哑巴急了,循着那只抢钱的手望去,这才看见站在自己侧后方的梁田。他愣了一秒,之后又咧开嘴笑了。
梁田瞪了他一眼,把那张张兮兮皱巴巴的钱塞他裤子口袋里,道:“你到底要干嘛?一会儿不让我走,一会儿又跟着我。”
小哑巴拉着梁田的手要从刚才那个出口出去,梁田不肯就范,“等会儿,你先说清楚,要干嘛?”
小哑巴再次在他面前把编织袋打开让他看。
梁田翻了个白眼,“我知道,你牛逼,捡了好多破烂,然后呢?你不会是想让我和你一起去捡破烂吧?”
小哑巴马上点了点头,还配合得咧开嘴笑了。不过他看梁田面色不虞,马上又摇了摇头。
“到底干嘛?”梁田感觉很无语,有点后悔自己多管闲事。“我可不跟你捡破烂儿!”
小哑巴摆了摆手,眯着眼睛冲他谄媚的笑。
此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这附近有不少写字楼,地铁站逐渐被上班族填满。梁田看着乌泱泱的人群,突然没那么急着走了。他看看身边脏兮兮的小孩,认命地叹了口气,提溜着小哑巴上衣肩膀附近看上去相对干净的一块布往地铁站另一个角落的卫生间走去。
晚高峰的地铁站全是行色匆匆的下班的人群,卫生间却很空旷安静,大家都在公司解决了三急才上路。梁田把小哑巴提溜到镜子前,打开水龙头,冲他伸了伸下巴。
小哑巴只是不会说话,智商似乎还算正常。他伸出手接了点水,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
梁田看着着急,伸手要去拿小哑巴一直攥在手里的宝贝垃圾袋,“我帮你拿着,你好好洗洗。”
小哑巴先是条件反射地抓紧袋子,然后又迟疑着慢慢松开手。
“嗐,放心。我不要你的!”梁田有点嫌弃地拿过那袋子放到地上,“也就你把破烂儿当宝贝。快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