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常昊以一贯的不动声色叙述着自己对现实的妥协：这个世界是块偌大的田野，在什么季节开什么花、长什么谷，都有规律，你要是想反季节生长或者超前，就成了根杂草。
处处都是迷雾。
“你主动招呼好了。”
面端了上来，把钟荩吓了一跳。碗大得像个小面盆，整张脸都可以埋进去。热气缭绕的汤面上漂着一层厚厚的红油、碧绿的葱花、嫩黄的姜丝，大块鲜红的牛肉，切得薄薄的，裹在油汤里。
雨过天晴的第二天，天空像水洗过一般，洁净得发亮。两岸岩壁耸崎，滩多流急，不时可以看到一两座掩在山峦间的房屋，山径上有背着柳筐的山民和奔跑的小狗。平台上的游客多了起来，拍照、谈笑，认识和不认识的全扎成了堆。
汤辰飞不仅是熟男，还是花花大少。伊始，她就嗅出他做秀的味道。
钟荩咬了咬唇：“我在船上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她没过来向我打招呼。”
“为什么？”
目光准准地扣住了那两道来不及躲闪的视线，似曾相识的一张丽容。脑中灵光一闪，钟荩突地就想起了这是那天在酒店电梯前遇见的和汤辰飞一起的年轻性感女子。
常昊一下子以为遇到了知已，不禁大发感慨：“我认为在我们这个年龄，用大段的时间来了解、恋爱是无意义的。熟悉一个人并接受，三个月就够了。所以不用那么着急。”
上岸走了一会，便是个小镇。常昊说先吃午饭，然后打听怎么坐车去宜宾，不去重庆了。
小镇倚山而建，只有一条街道，再去任何地方都得上坎下坡。两人爬了几百级台阶，在一座石桥边，看到一家还算干净的面馆。
“还要什么吗？”秤好樱桃，她抬起头问常昊。
钟荩相信汤辰飞是有这个本事的。上一次出行，她就见识过他盯人的法力，所以这次她才停用手机。如果付燕和戚博远有什么关系，汤辰飞只是她的继子。从汤辰飞话语中听得出，汤辰飞对付燕并没多少好感。他这样子紧迫盯她的动机是什么？
“你呢？”律师的问题从来就不温婉。
钟荩催眠般的挑起几根面，起初辣得受不了，三两口下去以后，舌尖变得麻木，渐渐不觉得辣，鲜味逗引着口沫涌泉似的，嘴里滑溜着，不知不觉将小盆似的一碗面全吃了下去，只余了点汤水。
钟荩想作出一幅理解的样，但她还是不厚道地笑了。常昊那嚣张的个性、混凝土一样生冷的脸，她以为是写不出“妥协”这两个字的。
那一年，那一天，在江州的永和豆浆店，凌瀚为她吹去鲜肉馄饨上面的热气……
“她和戚博远案子里涉及到的人扯得上关系么？”
一条装满木头的大船与旅游船擦身经过，船老大挥挥手，黑红的脸庞憨憨地笑着。钟荩察觉到身后有两道目光戳了过来。她回过头，没有捉住。她没有出声。不一会，那种感觉又来了。她没回头，和常昊说着和三峡有关的一些典故。
常昊不是好的对象。
“那个樱桃看着很好吃，我去买点。”钟荩和常昊说了声。
钟荩和常昊上来得晚，她先陪常昊去医务室换药包扎。
他怔了怔，把自己的碗推开，拉过钟荩的碗，用力吹着缭绕的热气。
永远不要相信一个熟男会像青春少年一样去疯追一个女孩。
她去洗手间洗樱桃，水满溢到池边，常昊把水笼头关了，她才啊了一声。
常昊随即反应过来，“我的意思是我们……房间是同一方向，我也困了，一起走。不，我再呆两分钟，你先走。”越说越怪怪的，索性沉默。
“我想重庆码头说不定已经有人在等着为我们做导游了。”
女子慌乱地转过脸。
常昊懊恼地去摸口袋，刚刚一看到钟荩房间的门虚掩着，匆忙跑出来，忘了拿烟。此刻，很想抽几口的，缓缓心中莫名的无力。但这样的无力让他不觉得挫败，反而有几份期待。
“说说吧！”律师很善于发现问题。
“晚安！”钟荩抬头看看天。雨停了，云被风吹散，夜空中出现了几颗星星。
钟荩忽觉困意袭来，困意中添了几分凉意。内心挣扎了几分钟，说了句扫兴的实话：“我想回去睡了。”
钟荩沉思了一下，点点头。付燕是汤辰飞的继母，这个女子是汤辰飞的谁，她不知道，但肯定很熟识。
钟荩微微皱眉，做这人的女友，有一颗地球人的心脏是不够的。
常昊朝舱外看看，码头上还有游客围着小贩们在讨价还价。“我们立刻下船。”
“你不认同我的话？”
阅历，让男人丰富，但同时，阅历，也让男人的激|情慢慢退却。
钟荩心头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嗯，一起睡吧！”
常昊挑起一筷面，立时一股鲜辣染遍舌尖，又迅速渗到五脏六腑，把这几夜吸在骨子里的湿气全逼了出来。“真好吃！”眼皮一抬，发觉钟荩看着面出神。
很奇怪，当时只是匆匆一瞥，钟荩竟然记住了这位女子，而这位女子显然也认出钟荩了。
“我没有什么故事。”笑意像流光，转瞬即逝。其实在这样的夜晚，在做了个梦之后，很想找个人倾诉。
两人夹在人流中上了岸，旅游船慢慢离开码头。钟荩用手遮住正午直射的阳光，看到那个女子张望着江岸。阳光镀亮了女子的周身，如同一个发光体，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常昊没觉得这行为有多亲昵，不知是抱怨还是责怪，“这面在城市里是吃不到的，趁热吃味最正。你要入乡随俗。好了，现在不太烫了。”
“我一看她，她就躲开。”
钟荩故意装得稀松平常，就像没察觉到什么似的。那个女子的视线又幽幽地瞟了过来，带了些怨气，带了些恨意。
钟荩僵在原地。
船停靠一个小码头，有些游客在这里上岸。码头上戴着民族头饰的小姑娘在卖茶叶蛋、烤得金黄的小鱼。刚摘下来的樱桃装在竹篮里，令人心动难耐。
常昊买了两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