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赵顼身着明黄的龙袍,坐在偏殿中小憩。
“好,好个王韶,果然未曾辜负朕望!”赵顼连连赞道。
孙固看完之后,却没有那么客气,道:“前次石越还是劝农桑,循的是圣人之道,这次却是本末倒置了。他大谈通商之利,通商有何利可言?只会败坏风俗道德,何况私造战船,实在大胆,臣以为应当严加训斥。”
“陛下,这是石越五天来的第三封奏章……”刘攽轻轻把一封黄绫封面的奏章递给皇帝,他知道这几天赵顼读石越的奏章读得津津有味。从到杭州开始的第一封谢表起,石越递上来的奏章,根本就不像是奏章,倒像是一篇篇游记。他在奏章中历叙出京开始沿途所见所闻,在杭州一切施政要略,心中构思,又有对官员的观感,事无巨细,都写在奏折中。又胜在文词情理,颇能引人入胜,种种有趣滑稽之处,连孙固那样正经的人读了,也不禁要忍俊不禁,经常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赵顼打开奏章,“……臣已复河州,不意降羌复叛,玛尔戬趁机占据河州,臣遂引兵攻诃诺木藏城,托陛下洪福,一战而破。遂穿露骨山,南入洮州境,道路狭隘,军士释马徒行,遂失音讯,玛尔戬以其党守河州,自率军尾随臣军,军士苦战数日,复平河州。再攻宕州,拨之,洮州路遂通……”其后正是盖着王韶将印!
刘攽接过奏章,细细读完,又递给孙固,一面笑着对赵顼说道:“陛下,石越现在倒不像个儒臣,倒像个商人了。”因为王安石执政,刘攽虽然对石越牧守一方,不讲文治教化,却专门追逐利益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却也不便明说言利不好。
这么着一天下来,年轻的皇帝身子已略觉疲惫了。他毕竟是个太平天子,整日养尊处优,哪里比得上马背上的皇帝身体好?他父亲宋英宗的身体就不太好,留给赵顼的朝廷,又有处理不完的国事,加上一直无子,不免又要格外努力,即位不过六年,年纪不过二十有四,身体却比不得在藩邸之时了。
但是隐患重重的国家社稷之托,是不能让赵顼一直休息的。这偏殿里亦分门别类,堆满了奏折。苏颂、孙固、刘攽三个知制诰恭敬地坐在下首,根据贴黄整理着奏折,把中书的急务和一些认为皇帝会比较关心的,先递到皇帝跟前。若皇帝要批答,则把意思说明,由知制诰执笔书写,谓之“内批”。
刘攽想了一会儿,也点头说道:“苏大人所说也颇为有理。若能以兵养兵,建成水师,他日国家若有意于燕云,进可联络高丽,夹击契丹;退可巡逡于辽东沿海,使辽人首尾受敌,此亦一利。不过朝廷自有祖训,船队既有水师之实,石越所荐蔡京固然可用,前日里预支盐茶之策,石越也说是他所出,想来是个人才。但是为防微杜渐,朝廷需派一使臣持节节制。”
此言一出,立时引来枢密院官员群起反对,张诚立即反驳:“丞相所言诚为至理,然不在武举之前定下制度,考试之后再为此言,如何示天下以公正?”赵顼当然不可能知道张诚不惜得罪王安石,实是因为张家与文家世代交好,而他亲自主持武试,自然心里明白若论武艺,这些人中,倒是田烈武最高,这时若用王安石之策,那么田烈武只怕就不是“进士及第”,而是“进士及第第一名”了。他觉得张诚说得在理,最终还是没有采纳王安石的意见,只不过为了照顾王安石的面子,便把田烈武放在进士出身第一名,又亲自下令,编入殿前司捧日军,而以文焕为第一名进士及第。
刚刚在崇政殿亲试武举,一口气点了文焕、薛奕、吴镇卿、段子介等七人武进士及第,亲授左侍禁;田烈武以下二十余人武进士出身,依例都授右侍禁之职。这是赵顼登极以来第二次亲试武举,熙宁三年,他曾经亲取康大同为武状元,那时并无半点疑虑,但是今年的武举,却让几个主考官十分伤神,众人意见不一。原来文焕、薛奕、吴镇卿、段子介、田烈武五人,若论武艺弓马,兵法阵图,竟是相差无几,根本分不出高下来。权枢密副都承旨张诚和龙图阁直学士张焘,虽然异口同声,说这五人都是良将之才,但对于谁高谁下,却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这四人之间,本来就已经难断高下,不料到了崇政殿殿试,王安石又为田烈武大抱不平,说道:“武进士要文词何为?能武艺、通兵法、晓阵图足矣。田烈武是功臣之后,当赐武进士及第,以示朝廷奖励死节之意。”
“据说是蔡襄族人,熙宁三年与其弟蔡卞同中进士,当时传为佳话。不过那一科人才辈出,似唐棣、李敦敏、陈元凤辈都是一时俊彦。蔡卞现在工部,协助军器监改革诸事。蔡京的升迁倒是比较迟滞的,一直是做钱塘尉。”刘攽随口答道,身为皇帝身边的机要秘书,对于种种事情,必须要广博多闻。
“启奏陛下,岷州首领摩琳沁以其城降,叠、洮二州诸羌尽皆俯首,王韶部行军五十四日,涉地千八百里,平定五州,斩首数千级,获牛、羊、马以万计!玛尔戬主力尽皆击溃,灭亡已是迟早之事!”王安石激动地报告着西北传来的大喜讯!
汴京城。大内。
而试文辞之时,田烈武文理稍拙,自然难以进士及第,其他四人,竟又是相差无几。吴镇卿本是文进士,段子介是白水潭的学生,文焕、薛奕是武学学生,四人的策论各有所长,让主持文试的刘攽、黄屡等人又争执不下。最后不得已,只好把这四人并列一纸,请赵顼亲自裁断。
“报捷文书何在?”赵顼握紧了拳头,声音都有些轻颤起来。
“此皆是陛下英明,祖宗庇佑,致有此胜!”王安石率诸臣贺道。
赵顼笑着把奏章递给刘攽,道:“刘卿,你们自己看吧。真是恃宠而骄,竟然要造战船,还说不用花朝廷一文钱,每岁可多收数十万贯。让朕准他试行,若是成功,将来广州、泉州也可以造船队出海。”
赵顼喜动颜色,笑道:“这也是前线将士奋战之功,才有此本朝数十年未有之大捷。朕意,进王韶左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以赏其功!”
刘攽、苏颂、孙固乍闻此讯,也忍不住喜形于色。王韶军失去音讯非止一日,有谣传说已经全军尽没,汴京君臣,为了此事,五内惧忧,非止一日,这时猛然听到大捷的喜讯,如何能够不高兴?
赵顼与刘攽三人见到这个情形,心中都不由一动。赵顼强抑住冲动,问道:“丞相、枢使,有何喜事?”
“这个石越,真是胆大包天。”赵顼一边看奏折,一边笑骂,“等一会儿丞相过来必要说他。”
刘攽、苏颂、孙固都停止了手中的工作,望着皇帝,一面好奇石越又在奏章中写了什么。前天的奏章说预支三年盐茶之税,拍卖盐场,种种出人意料之举,皇帝和王安石都已经同意,批复的公文都到了路上;今天所说,不知又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苏颂不动声色地看完,把奏章递还皇帝,这才从容说道:“孙大人此言差矣。孰为义,孰为利,石越在《论语正义》中说得清楚,臣以为是深得孔孟之要义。为国逐利,是大义;为民逐利,是大仁。通商海外,如石越奏折中所说,以中国泥土烧制之陶器,棉花织成之棉布等无穷无尽之物,换得海外之特产、金、银、铜钱,甚至粮食,岂不远胜于加赋于百姓?何况船队又不花朝廷一文钱,以兵养兵,若其成功,朝廷坐享其利;若其不成,于国家无丝毫损害。这等事情,何乐而不为?”
“原来是蔡卞的兄长,那么就依石越所奏,让蔡京提举市舶司。只是船队之事,须得先问问丞相、枢使的意见,便是可行,节制的使臣,也需使一得力之人才行。”赵顼脸带微笑,目光忍不住又投向石越那本厚厚的奏章,“李向安,去传王丞相,吴枢使。”
“遵旨——”侍立在一旁的李向安柔声应道,面朝皇帝,缓缓退出殿中,不料刚到门口,未及转身,竟是撞在一人身上。他定睛一看,赫然竟是丞相王安石和枢密使吴充,二人联袂而来,正欲通传。王安石性急,走快了两步,结果被退出来的李向安一屁股撞上,唬得李向安连忙跪倒,口称:“死罪!”
王安石、吴充皆身着紫色官袍,喜气洋洋地大步入室,一齐拜倒,高声贺道:“臣王安石、吴充拜见吾皇万岁!吾皇大喜!”
王安石从袖中取出一本红绫奏折,双手递上。
不料王安石竟是依然满面春风,毫不介意,只是整整衣冠,就和吴充一起拜倒,大声说道:“臣王安石、吴充求见。”再看吴充,也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刘攽很难理解石越这么老成的人会在皇帝面前如此自在洒脱。一般人写奏折,都是“顿首”、“死罪”、“诚惶诚恐”,其中歌颂皇帝之圣明,表明自己之渺小的内容,充斥全篇,真正伴君如伴虎,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皇帝。像石越这样一篇奏章,洋洋洒洒数万字,每次都是厚厚一本,几乎是到了不厌其烦的地步,放在别人身上,是不敢想象的。而皇帝却偏能看得开心,丝毫不以为意。对此刘攽只能理解成“天授”,是他们君臣相得的缘分,换成他自己有朝一日出外,也决不敢东施效颦。
赵顼笑道:“这个蔡京,的确是个人才,不知道是哪里人,家世如何?”
“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