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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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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照临是属于对科举严重缺少兴趣的人物,但他同样不会了解石越的烦恼,工商业要什么读书人?顶多识几个字,会算术记数就行了。聪明如潘照临也无法理解石越的担忧。只有这种时刻,石越才能体悟到和风车作战的无奈。

    那正是前几天在会仙楼见到的司马梦求等人。

    好不容易盼来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的王安石,结果他的三大干将,韩绛是世家子弟,眼光看不到一等户以下;吕惠卿三兄弟在乡里就巧取豪夺,变法的结果是国库的钱财大幅上升的同时,他们吕家的田产与钱财,也跟着上升;曾布的亲戚们在县里连知县都不放在眼里,欺压良善之事屡屡不绝——其上如此,其下可知。王安石纵使自己清廉,同样也要引荐亲戚,而对于吏治败坏之事,他根本不敢动一根手指。只知道拼了命地喊“开源”,实则历代苛捐杂税,本朝无一不有,这种情况下还要开源,老百姓也只能苦不堪言。而所谓的旧党名臣,更让司马梦求不知道要做何想,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被庆历新政的失败给挫掉了全部的锐气,只知反对不知建树——便是瞎子也知道,大宋的情况,不变不行了,但这些君子们却似乎不知道。

    司马梦求无意科举是真,但是却并非无意功名。中国的“士”,讲究的是得其人而辅,若找不到那个明主,便宁可躬耕乡野,苟全性命,终身做个隐士,这是“士”之阶层人格上独立的一面。他游历天下,遍览形胜,结交三教,十年有奇,所见所闻,文官只知道贪财好色,巴结上司,钻营升迁;武官们醉生梦死,兵甲不练,坐吃空饷,倒似大宋这棵大树上布满了蛀虫一般,大家都拼了命要吸干这大树的树汁。

    石越却不知道这个人前几天就和自己在一座酒楼上,还把司马梦求给呛了个半死。当下朝康大同笑道:“这位就是令表弟?”

    离开射箭场后,潘照临忽然低声问道:“公子,圣上旨意下来了吗?”

    “这就难说了。长卿前一阵子做过统计,白水潭学院取得贡生资格,能参加礼部试的,有一千一百多人。另外皇上恩旨,礼部在白水潭组织考试,院试前五十名可以参加礼部试,称为院贡生,加起来一共有一千二百人左右。至于有多少能中,谁也不知道。”赵顼算是很给石越面子,但为了以示公允,天下书院都因此得益,嵩阳、横渠、应天等规模在三百人以上的书院,皆恩赐五名院贡生名额,由各路学官组织考试。这项措施极大地促进了各地私办学院的发展——其实这也很接近王安石的理想,王安石一直希望所有参加州郡试的学生,都必须在州郡学校入学三年才有资格,但是每每遭到朝野的严重反对。反倒是这种恩赐院贡名额的做法,后来逐渐发展,在二十多年后,终于变成全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省试考生,皆出自各大学院的毕业生,不过那个时候,无论是王安石还是赵顼,都已作古。

    石越打量着他身边的那个人,只见此人一身灰布长袍,虽然也算是生得眉清目秀,但是脸上却冷淡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嘴角微往上翘,明知道眼前是名闻天下的石子明,却根本是爱理不理的样子。看他的神情,根本是那种把天下人都要拒之千里之外的样子,康大同想让他结交文友,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康大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下官表弟来京赴考,带他来白水潭见识见识。我那边都是些粗人,待久了于他学问有害。”

    石越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和潘照临已经走进体育馆的击剑馆了,此时正在进行剑术组的预赛,比赛用剑是特制的无刃剑,一般倒不会出现伤亡。但是潘照临显然不是让石越看正在比赛的两个学生,而是在旁边观战的几个人。

    “还没有,不过基本上已经定了。常秩、吕惠卿都是考官,主考官皇上钦点冯京、陈绎。”石越淡淡回答道。

    司马梦求心知此处交谈不便,他看了吴从龙等人一眼,除了陈良之外,吴从龙与范翔眼中都流露出热切的目光,当下微微一笑,答道:“改日定当拜访。”

    石越正要过去叙话,却见一个穿着绿袍的武官带着一个人走到自己面前,行了一礼,道:“石大人。”

    “公子,你看……”潘照临打断了石越的感怀。

    “两个主考官不成匹配吧?陈绎无论哪方面都不足以和冯京相抗。”潘照临皱眉揣摸赵顼如此任命人事的用意。

    “正是。镇卿,这位就是名闻天下的石大人。”他这个表弟姓吴,叫吴安国,字镇卿。

    提倡“士农工商”平等吗?口号是喊了,但是当时虽然没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说法,却已经有了这样的观念。石越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于当时的读书人来说,就可能是奇耻大辱。

    石越虽然不认识这几个人,但是对于司马梦求的气质却颇留意。身上有这种气质的人,石越也见过,眼高于顶的王雱——不过身上多了暴戾之狂态;晏殊之子晏几道——富贵书生气略重了些;还有欧阳修的长子欧阳发——可惜身体也不太好,而且也没有眼前这个人身上的沧桑感。眼前这个男子一眼望去,就知道他去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情。

    一方面是人才缺乏,一方面是人才得不到利用,石越自问不是什么神仙,也不是那种一呼百应的鼓动家,面对这种问题,他只能束手无策。等着他们慢慢觉悟,或者有一天,当全国的读书人突然达到百分之三十甚至百分之五十之时,读书人就不会觉得进入工商业是一种自贬身份的行为了。在现在这个时刻,也只能看到一少部分人自觉不自觉地去经商或者从事工业。

    潘照临笑道:“不如约好就在后天如何?”

    “那日邂逅,未及深谈,不料今日竟有缘再见,这位兄台别来无恙。”石越抱了抱拳,朗声说道。

    “不敢,学生何德,竟敢劳石大人记挂。”司马梦求不亢不卑地还了一礼。当下按一般的礼节,吴从龙、范翔、陈良向石越自报家门。如吴安国那样的人始终是极少数,吴从龙等人免不了要说一番仰慕的话。石越又一一还礼。他此时也是个五品官员,又是甚得皇帝宠信,兼之名闻天下,俨然一代宗师,甚至民间有人把他放到孔孟之后来提,但是他却是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反差如此剧烈,更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司马梦求知道“与其许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于是他马不停蹄地出剑阁,顺长江而下,直奔江淮两浙,亲自了解改良青苗法的推行情况,用钱庄借济的利弊得失。在那里待了一年有多,种种利弊,他无不了然于胸。他在松江边上,看到了机户之家成千上万,官府为了调节棉花的种植和水稻的种植而大伤脑筋,二者的矛盾至今没有解决;他在杭州,看到苏轼浚清西湖,亲手规划杭州市区图,教附近的百姓使用煤矿;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叫蔡卞的小官,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就把一方面治理得井井有条,他在治区要求百姓种植棉花和水稻三七分,而新开垦的田地则可以棉花水稻六四分,把松江边上官员们解决不了的问题,轻易地解决了。他异常严厉地打击富家私放高利贷,监视钱庄的利率情况,对于一些官府不愿意解决的贫困户的问题,他下令这些五等户中的贫困者,可以由县府调查清楚后,押结作保,让他们去钱庄借钱买种——司马梦求所过诸县,便是《论语正义》的署名作者唐棣、柴氏兄弟等人所在的县,都没有人能比这个蔡卞做得更好。

    这个武官石越却是认识的,叫康大同,是熙宁三年的武状元,本来是侍卫亲军里的右侍禁,因为考上武状元,升了一级,变成左侍禁——不过依然是个八品小官。石越本来就架子不大,加上康大同是武状元出身,又是正儿八经的御林军,更是加倍客气。抬了抬手,算是还个半礼,道:“状元公不必多礼,怎么有兴致来白水潭?”

    司马梦求淡淡一笑,点点头,抱拳答应:“如此便是后日。”

    “那么一言为定。”

    而石越对司马梦求也是印象深刻,温声笑道:“想不到今日能见着许多英杰之士。司马公子,今日不便长谈,如蒙不弃,改日可否和你的这些朋友一起到敝府一叙?”

    吴安国看了石越一眼,微微一礼,连嘴皮都没有动,这算是无礼之极了。

    这些人并不存在失业的问题,一般回家后可以当少爷,最不济的,也可以耕读传家,继续等待下一次科考的机会——但是在石越看来,大宋受教育的人数并不多,在工业与商业部门,其实需要相当多的受过教育的人才,特别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头脑灵活,又有算术格物功底,做琐事亦能胜任——便是普通书院的学生,接受过教育的也比没接受过教育的要强得多——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学生,即便是白水潭学院明理院毕业的,有着极其强烈的行业优越感与行业歧视。他们宁可回家一边种田一边读书,也不愿意为工为商,更不用说做商人的下属。

    石越很喜欢去桑充国办的义学里,有时候还会即兴给小孩子讲故事,以前他不知道原因,后来他才意识到,也许真正的改变,还得从那些小孩子们开始,白水潭的学生们,离他的理想虽然更接近,但是真正说起来,还差得很远……

    石越笑道:“潜光兄,你不用多想。皇上变法之心,一直没有动摇过。因此开科取士,无非还是要为新法简拨官吏,但是皇上英明得很,决不可能让王安石一人专权,我和冯京插|进去,为的就是此事。别的十多个考官,可全是新党干吏。”

    石越见他如此,回头看了潘照临一眼,二人相视一笑。石越笑着对尴尬之极的康大同说道:“年轻人性子高傲一点,没有关系,你带令表弟到处转转吧。”

    石越一怔,不知潘照临为何要定好日期,不过马上就转过念头,他知道潘照临心思缜密,是担心司马梦求等人是贡生,如果石越是考官的旨意下来,再来拜访,就会惹人闲话。当下便微笑着等待司马梦求的回答。

    当下便辞了康大同朝司马梦求一行人走去。司马梦求早就注意到石越过来了,他对吴安国印象深刻,眼见石越身居高位,竟然毫不在意这人的无礼,不由暗暗称奇。

    “国家看重读书人,结果只能如此。让他们去从事所谓的‘贱役’,他们也不会愿意,强迫为之,到时候真能天下大乱。白水潭明年的毕业生就有几千人,除去中进士的,进入兵器研究院的,继续读初等研究院的,被各个学院聘去当老师的,进报社、印书社的,长卿和程颢先生进行了估算,还有一百多人没什么着落可言。第一年的学生人数不多,还好办。第二届学生毕业,问题就会更明显。”石越面对这个古代的人才闲置问题,伤透了脑筋。

    这一年多的所见所闻,把司马梦求的希望慢慢点燃。所以他又回到京师,就是想看看这个似乎是突然冒出来的石越石子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在《汴京新闻》之前,大宋本来就有朝廷的邸报流传于市坊,虽然不是正式的报纸,但对于关心时政的读书人来说,却是必看之物。因此王安石的一举一动,朝野变化的情况,司马梦求虽在外省,亦了然于胸,但是越了然,只有越失望。他几乎以为大宋是变亦亡,不变亦亡的危局了,差点想要剃度出家,不再问尘世之事。直到他在成都读到《三代之治》、《历代政治得失》,读到关于青苗法改良的邸报,他这才又被勾起一丝希望。

    “今年省试取中名额是三百以上,六百以下,可全国参加考试的士子高达一万多人,考上的一跃龙门,自然身价百倍,但是没有考上的却永远是大多数。这些人取得贡生的资格后,还要坐食朝廷的仓廪,总有一天,国家要不堪重负的。”潘照临忍不住感叹道。

    曹友闻等不及这次盛会,早就前往钱塘,现在和司马梦求在一起的,是另外三人:吴从龙字子云、范翔字仲麟、陈良字子柔。今天四人都是穿着白色丝袍,站在一边观赏比赛,时不时指指点点。这四人站在一起,司马梦求气质飘逸,给人一种浊世佳公子的感觉;吴从龙年纪稍大,读书时也稍嫌用功,眼睛略有近视,而为人端正,倒像极了白水潭程颐的学生;范翔年纪最轻,长得很是清瘦,他是嵩阳书院的学生,骨子中自有一股书卷气;陈良也有三十多岁,他和吴从龙一样,大儿子都有十岁了,自然颇多稳重,不过许是因为绝望功名的缘故,神态中多了一点落拓之气。

    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和石越谈论这些新奇的思想,并且理解这些新奇的思想的人屈指可数——王安石可以算一个,可却是石越最大的政敌;桑充国算一个,可是自从报道事件之后,二人虽然依然亲热,却都在刻意回避那件事情,两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它;还有一个欧阳发,石越只见过几次,那个年轻人真是相当的出色,可惜现在远在家乡居丧——石越知道因为这个年轻男子的离开,曾让桑充国如失右臂……

    “不知白水潭能中多少?”潘照临对此十分关心。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白水潭学院出去的学生,都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他们根本不需要刻意拉帮结派,自然而然就会形成白水潭系。作为学院创始人的石越,进入仕途的弟子越多,自然越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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