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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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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顼一面饶有兴趣地看着手里的报纸,一面笑道:“这个桑充国倒有点意思,这个‘报纸’,不就是卿的《三代之治》里的东西吗?”

    石越见赵顼滔滔不绝说来,倒似比自己更维护这报纸,心里不禁好笑。不过这报纸现在制约的是朝中的大臣,皇帝又很年轻,对新鲜的东西抱有好感,倒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

    石越却始终不能如潘照临一般轻松,虽然他知道便是晚清那般黑暗,报纸一样可以议论时政,宋朝之开明,为历史所仅见,大环境其实已经相当不错。但是,如果桑充国一再摸王安石新法的老虎屁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是不敢去想的。何况这“天下唯公”的说法,其中暗含的意义,只怕不仅仅是公羊家的“天子一爵”这个说法这么简单……

    “是。”从人答应一声,连忙停下马车,用最快的速度买了一份报纸回来,恭恭敬敬地递给王安石。

    石越欠身笑道:“陛下圣明。桑充国与臣其实有兄弟之情,但是他这次创办《汴京新闻》,臣并不以为然……”

    “让他们‘莫谈国事’,只怕自己会成为被批判的头号对象吧?”石越无奈地想道,一面苦笑道:“长卿真是出手不凡,日后只怕麻烦不断。”

    潘照临看着脸色不豫的石越,却并没有出言安慰。他知道石越心中并不是滋味,但也许这能坚定石越以后把桑唐两家牢牢控制在手中的决心,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并非坏事。

    赵顼点了点头,说道:“卿说得有理。且说说这弊又在何处?”

    潘照临不负责任地说道:“公子何必担心,这六点主张,其实王安石也不见得会反对。”

    赵顼这时又觉得石越所说有理,不由问道:“可有良法绝其弊,留其利?”

    潘照临幸灾乐祸地笑道:“那不更好?公子不是说过想让大家的思想更加活跃吗?”

    从人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答道:“相公,小的也不知道。”

    赵顼哪里知道背后的用心,听了这话,不由笑道:“石卿眼光长远,如此这般,确是良策。”

    石越不禁莞尔,“笔名”这个概念还是他告诉桑充国的,自己却一时迷糊,竟反应不过来了——看来自己真是过分融入古代了,许多现代的东西,反倒变得不那么清晰了。

    正在夸奖间,有内侍匆匆来报:“陛下,王丞相求见。”

    石越此时正在府中闷闷不乐——桑充国终于没有听他的劝阻,还是依托白水潭学院,创办了大宋历史上第一份报纸:《汴京新闻》。而最让石越心中不快的是,《汴京新闻》报馆的编辑与主事者,并非是一些只会冲动的年轻学生,除了十来个成绩一贯优异的学生之外,还有程颢这样的学术宗师,以及欧阳修的长子欧阳发这样的名流……虽然石越对《汴京新闻》的创刊乐观其成,但是对于桑充国不考虑自己的意见,打乱自己的战略布置,石越心中却不能没有一丝怒意,特别是桑充国竟然还能得到一些出色的人的支持——这不是变相地证明自己未必正确吗?

    “肯定会被记住。”潘照临不带感情地说道。

    赵顼打断了石越,奇道:“这是为何?朕以为这报纸很好。朕在宫中,出去不易,难知民间疾苦。这报纸能将民间之事一一写来,还有这些叫什么‘广告’的,有酒的价格,粮食的价格等等,朕读了这些,便知道民间是什么情况。这报纸还可以向百姓介绍朝廷政令,虽然略有嫌疑,然而也是教化百姓之意……”

    王安石不知道此时皇帝也正在和石越讨论着《汴京新闻》。

    “卖报,卖报——《汴京新闻》今日创刊,白水潭山长桑充国公子要建三百所义学!卖报,卖报,十文一份,一报在手,尽知汴京风物……”清脆的童声沿街吆喝,远远传来。王安石这才想起,自己没有用仪仗,也没有清街,所以才能听到这些声音,他心中奇怪,敲了敲车门,向从人问道:“什么是‘报’”?

    石越摇了摇头,道:“复兴儒家,王安石也想复兴儒家,司马光也想复兴儒家,欧阳修也想复兴儒家,程颢程颐也想复兴儒家,算上一些支持我的观点的,这新儒家至少就有五家之多,谁是正宗?必然引起大混战。况且复兴儒家,是尊三代,还是尊周公,还是尊孔子,还是尊孟子,还是尊荀子?大家各有所好。战火必将由《白水潭学刊》烧到《汴京新闻》。”

    “潜光兄,这个‘师韩子’是谁?”石越指着报纸上的一个名字问道。

    好不容易等皇帝说完,石越这才回道:“陛下真是圣明。报纸这个物什,说白了一方面是为百姓说话的,另一方面则是为朝廷说话的。它的主要作用,是使下情上达,上情下达,而使奸吏不能从中欺上瞒下。再不能一手掩尽天下人耳目,报纸便是民间之耳目。但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

    “这报纸的弊端,其一,是免不了议论朝政,有时就免不了要损害朝廷的威信;其二,这报纸说的话,未必就一定可信,难免没有激愤之词,不实之语;其三,报纸未必不会被奸人所利用。而报纸流传极广极快,有这些弊端,就是隐患。”

    这一点,赵顼自然是心知肚明——多一个地方监督他们,朝中大臣肯定会不满。他想了想,一面觉得这样做可以有人监督那些官员,未必不是好事;一面又觉得朝廷的威信似乎颇受影响,而且万一这些报纸诽谤的话,影响更坏……一时竟是拿不定主意。他看了石越一眼,道:“卿有什么好建议,与朕说来。”

    四月二十五日,傍晚,土市子闹市。

    石越不觉笑了笑,顺着皇帝的话头说道:“臣有几个方法,不知道是否可行,请陛下圣裁。”

    “那便去给本相买一份来,看看就知道了。”王安石吩咐道。

    《汴京新闻》共八页,第一版上印着创刊词,文章作得很漂亮,一看就是大家手笔,署名的作者就叫“师韩子”,毫无疑问,这是以韩愈为老师的意思。石越迅速读了一遍,粗粗明白创刊词提出六大主张:复兴儒家;教化民众、有教无类;天下唯公;讲励气节;华夷大防;言者无罪——这篇创刊词提出的倡议,让石越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亦告破灭。这是明白地向天下宣告:《汴京新闻》就是要议论时政,砥砺士风!

    “爱卿且说。”

    王安石坐在马车上,一页一页翻下去,一边点头称是,便是看到时政版,他也暗自点了点头——这一期没有说他的坏话,只是详细讲叙《青苗法改良条例》的各项细则,在各地的执行情况,评论中也说了他几句好话。经义版的争执,他也已经见怪不怪了。一直翻到最后一页,王安石的脸色却终于变了。这一版公然点评官府的案卷,完完全全是以民议官——官员的好坏,自有上司和监察御史监督,岂能容这什么“报纸”来说三道四?这样下去,桑充国岂不是成了在野的御史中丞?

    石越笑道:“正是。陛下。不过这第八版以民议官,只怕会惹来朝中大臣的不满。”

    想到这里,王安石抬起头来,喝道:“停。掉转马车,本相要面圣。”

    十文钱一份的报纸,相当于一个低等厢军一天的薪水,如果在乡下,没有几个人买得起,但是在汴京就不相同,也就是客栈里一盘小菜的价钱。而以白水潭、桑充国的名气与号召力,第一期报纸又是新鲜事物,五千份报纸上午面世,到了傍晚,就已被抢购一空。王安石能买到,却完全是因为运气好。

    “陛下,臣以为,要除其弊,则不可断然取缔报纸,否则难免为后世所讥。报纸虽近古以来没有听说过,但说到底,也是民意,也是清议,防民之口,终非明君智者所为。所以陛下欲除其弊而留其利,实是英明。而要除其弊,其要点莫过于预防。而预防之策,其一,是立法,臣以为可以制订《出版管制条例》,什么事情不可以说,什么事情不可乱说,都要规定得一清二楚,违者则有各种惩罚。而其要点,则是既不过于烦苛,又不可以过于简略,养成民间士风气节,凡读书人皆能以天下为己任,这才是最要紧的。其二,则是报纸不能只有一家,只有一家,容易被人控制,受人利用,有人挟清议来要挟朝廷,也不可不防。所以不如朝廷以开明之姿态,鼓励天下士民兴办报馆。一方面可以借报纸教化天下百姓,一方面使报纸互相制衡。”石越这些主意表面很保守,又要管制报纸,又要制衡报纸,其实却不过是以退为进之计。若依了这个计划,则天下报纸丛生,风气养成,结果谁能预料?

    在中书省议了一天的事,市易法和保马法的条例改了又改,“冯京和石越提的意见还真是多!”王安石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一面回想白天的事情。反对保马法最厉害的,其实倒不是冯京和石越,而是枢密使文彦博和吴充。为了在廷议之时减少枢密院的阻力,在政事堂商议停当,是有必要的……

    潘照临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些名字用的是笔名,桑长卿说这样可以保护作者,算是吸取《白水潭学刊》的教训吧。”

    石越紧紧握着手中第一期《汴京新闻》的样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四月廿五日,明天会是一个被历史记住的日子吧!大宋第一份报纸问世……”

    这一节王安石自是不知,他接过还散发着墨香味的报纸,见报头印着一行草书《汴京新闻》,下面就是日期。第一版是整版的创刊词,介绍报纸的功用,提出六大主张;第二版叫时政版,介绍朝廷变法的时局,各条法令的意义,哪个衙门是主官,后面附有一个自称“山野散人”的点评;第三版、第四版叫经义版,各个学派在这里写短文发表自己的观点,甚至互相攻讦;第五版、第六版叫市井版,介绍发生在东京和全国各地的各种新闻;第七版叫文学版,是一些才子词人的诗词歌赋;第八版便是底页,叫焦点版,这一期竟是大幅介绍发生在开封府一件奇案的过程,并专门有人点评开封府断案引用律令是否合法、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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