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王雱这才点了点头。军器监是个肥得流油的地方，价格上随便报点虚数，贪污的钱就是成千上万，加上地方都作院的孝敬，当真是个大大的美差。孙固、沈括都不以清廉而闻名，自是难以洁身自爱……正想着，一个家人小心地在门外说道：“公子，有人送了一封信给您。”
旁人却只听到叶祖洽说是像石越的字，不免相顾莞尔，许多人便凑上前来，一面笑道：“让我也来看看石九变的字……”石越字写得差，京师士林颇引为笑谈，但平时没有人敢公然嘲笑，只是当成趣闻来说，但这里的人都多半知道王雱和石越并不相契，未免就要故意取笑石越，以讨好王雱。
官场本无秘密，何况王雱倡议军器监的事情，也有许多人知道。问题是谁要这么和王雱过不去，借着唐诗来嘲笑他？
哪知王雱听到这句话，脸色立时就变了，还与张琥互相使了个眼色。叶祖洽何等伶俐，这细微的举动，全部落入了他的眼中。他心中一咯噔，便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免暗生悔意。
叶祖洽正色道：“这话可不好乱说，毕竟桑家小姐是好人家的女孩子，他们情同兄妹，就惹出这些闲话，未免过分了。”
叶祖洽远远听见，低声骂道：“村牛。”这些事情虽然不是胡说，但是这样胡乱说好人家的女孩子，总是有失厚道。他不想听到这些话，便信步走到一边的池塘旁边去欣赏风景。刚刚站了一会儿，便听有人在身后说道：“状元公好兴致。”
叶祖洽端详了一会儿，脱口说道：“这字中的笔韵，倒有几分像石子明。”
有人用暧昧的口气说道：“诸位可知道石九变是怎么样练字的？”
“这个孙固，一腐儒而已，让他同判军器监，能成什么大事！”王雱狠狠地把折扇摔在地上。
张琥也怔住了，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石越素来是个伪君子，无论是故意不奉诏出仕，博取士林声誉，还是在宣德门前和那些学生演双簧，其人实是深不可测。当今世上，年轻人中能和他并驾齐驱的，也只有元泽你了。也许他是故意如此打击你吧。若真是如此，这等事他做出来也并不奇怪，而且他也不便让自己的手下知道，以免影响自己的声誉……”他的分析本来甚为勉强，只不过王雱口中虽然说得冷静，实则已是气得发抖，他本来性格激烈，眼高于顶，眼见石越竟然如此辱他，如何能不激动？此时不过是强忍着心中的怒气罢了，这时再听到张琥的话，顿时气血上涌，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冷笑道：“他石越如此阴险奸诈，也不要怪我用权术！”
这个任命大出石越的意料，孙固是当今皇帝龙潜颖邸时的旧人，皇帝一即位，他就做到工部郎中、天章阁侍讲、知通进银台司，主管着奏章的上达下传。此人略有干才，但是和王安石政见并不相合，反倒与文彦博关系密切。但是另一方面来看，这个任命亦在情理之中，一来孙固虽是进士出身，却也参加过军事行动，兼与枢密使关系亲密，这个任命表达了枢密院方面亦有兴趣主导军器监的发展；另一方面，由于这个人选是皇帝亲自提名的，显然表达了皇帝对军器监的关切，他派自己的旧人来同知军器监，象征意义非常明显。然而这个任命明显牺牲了新党的利益，新党提出设置军器监，结果同判军器监的人选一个都轮不到自己，反而都是自己的政敌。这种打击可想而知。
数日之后，王雱便在自家后花园办了一期诗社，宰相家的衙内办事，自然有众多的京师名流前来捧场。众人吟风弄月，渐入高潮之际，张琥忽然变戏法似的取出了几十幅写着唐诗的书法来，众人细细观赏，才发现每幅书法笔迹各不相同，竟是摹写了大宋许多名人的笔迹。
马上便有人问道：“哪个桑家小姐？你又从何知道？”
这两句诗自然是嘲笑王雱倡议军器监，结果却为他人作嫁衣裳。张琥拿着纸片，不禁怔住了。好半晌，他才抬起头来，望着王雱，悠悠问道：“元泽，你说是谁写了这字？”
“你看看这是什么！”张琥从怀里掏出一册案卷来。
王雱便笑着提议，要考较一下大伙的眼光，让大家每人猜一幅书法摹的是谁的笔迹。分给状元爷叶祖洽的一幅，上面便写着一句唐诗名句：“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笔迹颇为稚嫩，和其他的书法各有名家风韵完全不同。
王雱连忙又细细看去，见其中某些笔意，和石越的字果然有几分像，心中越发疑惑起来。
张琥一怔，他却从未想过这一点，不由笑道：“这么说倒不错。我本以为是石子明和桑家小姐已有白首之盟了呢。”
张琥略带讽刺地说道：“状元公在白水潭可还习惯？那边人可不少。”
张琥小心地把折扇拣起来，交到王雱手里，这种折扇汴京虽然有得卖，但是用的人并不多，只有王雱这样自许风流又特立独行的人才喜欢经常拿在手里。“元泽不必生气，孙固同判军器监，未必不会生了许多事来。”
王雱依言看去，前面文书一眼跳过，只看后面的批注，上面写着几行小字：“……此事立意甚好，然亦有几分不妥处……”这笔迹和那两句诗的笔迹，略有相似。
石越在中书省会议时，见到王安石丝毫不以为意，冯京微露喜色，王珪眨着死鱼眼不动声色，而新上任的检正中书吏房公事李定等人则显得非常失望——但在表态时，却没有一个人出来表示反对。
叶祖洽心思一转，笑道：“取笑了，我在白水潭教书，是圣上的意思，做臣子的守自己的本分罢了。”他知道张琥是王雱的党羽，这句话却是在向王雱撇清。
不过王雱立即就摇了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合石越的性格。”
王雱微睨他一眼，冷冷地说道：“我也讨厌那些阉人多管外事。孙固若有胆把宦官逐出军器监，那么他上任我也可以接受。就怕他没有这个能耐！”
两个人的脑海里同时闪过一个名字。
张琥笑着分析道：“孙固一向自命甚高，听说他九岁读《论语》，就说《论语》说的，他能做到。他本是颖邸旧人，虽然说和沈括各有司掌，但是肯定会有摩擦。加上孙固一向讨厌宦官，最反对内侍参与朝廷的事情，而军器监岂能不和宦官打交道？”
“正是石越的亲笔批文。”张琥一面说，一面又从袖中抽出几页纸，交给王雱。
“怎么说？”
他挑拨之意甚明。叶祖洽对苏轼的确恨之入骨：状元的荣耀，差点就被他剥夺了！但即便如此，表面上他轻易也不愿意得罪苏轼。更何况叶祖洽认定了石越前途不可限量，行事更是加倍小心。当下只微微一笑，道：“我对这些恩恩怨怨，也不敢计较，只是尽力做好本分，效忠皇上罢了。”
那人摇头晃脑、故作神秘地说道：“石九变自是风流才子，和我们绝不一样，他临的字帖，乃是桑家小姐亲笔描红，非寻常可比。”
在萧佑丹拜访石越后两天，宋朝中书省终于正式通过了判军器监的人选，以孙固、沈括同判军器监。
叶祖洽听他绕着弯子又问到这事上来，心中一凛，一种不安的感觉浮上心头，勉强点了点头，道：“这倒是真的。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妥。”
张琥讨了个没趣，诺诺道：“元泽所说甚是。不过军器监颇多流弊，孙固、沈括都不是清廉的人，自古宦官都爱钱，我们只需安插几个小吏进去，若能逮到把柄，也算为国除害。”
王雱依然有点怀疑，道：“仅凭叶祖洽的一句话……”
王雱随口问道：“是谁送来的？”
张琥听他这么说，摇头笑道：“状元公是丞相亲自保荐的，当初苏轼还想从中作梗，说起来大家都是自己人。”
张琥又将那两句诗取出来，三种笔迹摆在一起，道：“这两句诗的字，表面上看来，和石越的字迹并不是很像，但是其中的笔意却是掩饰不得其法，欲盖弥彰。明明是石越刻意掩饰自己的笔迹后写的。”
王雱脸一沉，道：“这是工房案宗批文，难道……”
张琥冷笑道：“这几页纸是我吩咐得力的家人从桑家下人那里买来的，是桑家小姐给石越描红时写废的。”
王雱见这几页纸上，全是描红，每页都有几个字写乱了，看起来是女子的笔迹，纸张又有点儿皱，倒像是某人用朱笔写描红字帖没写好作废扔掉的。他疑惑地望了张琥一眼，不知道什么意思。
王雱顿觉奇怪，走出书房，把信接了过来，撕开火漆，扯出一张雪白的信纸来，刚看了一眼，就大叫一声：“好！好！”一把将信撕烂，狠狠地摔在地上，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
张琥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连忙走过去，捡起撕成几片的碎纸，拼在一起，只见上面写着两句唐诗：“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张琥却不置可否，淡淡地说道：“终能查出来是谁。”
……
张琥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口里却笑道：“这话是不错的，这么说，桑家小姐给石子明写字帖的事情，竟是真的了？”
“是，是没什么不妥。”
当然，最受这道任命打击的，自然还是另一个天章阁侍讲王雱。
他回过头，见是张琥，连忙笑道：“我生性好静，那边人多，竟是不习惯。”
叶祖洽不知道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愕然道：“此事尽人皆知。”
王雱接过一看，竟然是中书省的案宗，不禁大吃一惊：“这可是大罪！你哪里拿来的？快送回去。”
张琥半开玩笑地说道：“以石子明的受宠，多半是要尚主的，至少也是皇上指配哪家大臣的千金，真是奇怪没有人去石府说媒。”
叶祖洽被勾起了谈兴，又说道：“依我看，子明是不会尚主的，皇上必然是想要大用他，本朝可没有驸马都尉得到大用的先例。”
便有人凑趣答道：“无非是磨墨写字临帖，还能有什么办法？”
叶祖洽顿时放松了警惕，也笑道：“哪里便会没有！不过人人都觉得子明不是一般女子配得上的，一般也不敢上门说媒罢了。偏偏执政大臣的女儿们不是早已婚嫁，就是尚未及笄，也是他红鸾星未动吧。”
叶祖洽懒得理会这些人，心中暗骂道：“衙内钻！”当时专门讨好“太子党”的人，便往往被人们讥讽为“衙内钻”。叶祖洽虽然不愿意说石越的坏话，却也不敢得罪王雱，便悄悄地让到一边去。随这些人放肆地说着石越流传在士林、坊间的糗事——其实这些事大都是被人们当成风流韵事来说的，到了这些人口里，却不免沾上几分恶意。
王雱这时才稍稍冷静下来，恨声道：“是谁写了这字？！”
王雱沉着脸端详了许久，默不作声。半晌，突然问道：“我和石越本无仇怨，不过政见不合，他何必要如此羞辱我？而且他手下并非无人，又何必亲笔手书，留下证据？”
“不知道，那人把信交到小的手里，就走了。信封上也没有写名字。”
张琥满不在乎地笑道：“不要紧，明天就可以送回去。李定自会做得滴水不漏。元泽你先看这上面的笔迹。”
张琥点了点头，笑道：“或是如此。”
张琥听了这不咸不淡的话，打了个哈哈，笑道：“状元公的胸襟，在下自愧不如。”说罢，似有意、似无意地说道：“听说石九变至今尚未娶妻？”
“元泽，现在差不多可以确定是石越所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