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的初始
曾经,人人喊她李曦。
然而她证件上的名字,由始至终都是李曦纯,只是甚少对旁人提起。
包括眼前的王煦初。
相隔十年,李曦纯对王煦初的模样早已模糊。
但与王煦初的第一次见面,她记得很牢。
高二开学的第一天,李曦纯睡过头迟到,还忘记佩戴校牌,被值日的校纪委员要求登记班级名字。
李曦纯以为校纪委员是高三级的学长,一如既往使出‘初犯求饶恕’的招数,高中时期的她校内名声大,这招不管对付老师还是同学,几乎万试万灵。
可王煦初不吃这一套,如看小丑般打量她,严肃且不耐烦,“同学,请别浪费时间。”
李曦纯吃瘪,不得不留下自己的名字。
只是她故意少写了一个字。
李曦。
反正所有人都以为她叫李曦。
王煦初也误以为这是她的名字,记名后便放行了。
自然是扣不成分,高二要分班,而李曦纯登记的是高一的班级。
正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谁料恶作剧仍有后续,她和王煦初被分进同一个班级。
这下好了,谎言要藏不住了。
原以为王煦初会追究,或是告诉值日老师重新记名扣分,但没有,他好像忘了这件事,也忘了‘李曦’这个人,什么也没做。
“你是李曦吗?”
王煦初看不见李曦纯口罩下的仓惶表情,向她走来。
靠近时男人显得更高了,笼罩而来的身影更深一层刺激记忆,李曦纯脊椎紧绷,脑海中回荡起一声声‘李曦’,全是来自十年前王煦初的声音。
今天撞到的那个人,竟然真的是王煦初。
再细想,熟悉的声音、‘thirteen’的店名、开业日是她的生日。
这么多的不对劲,原来并非巧合。
李曦纯脑中翻江倒海,明明都撞见了,上天都不断暗示她了,她为什么还要走进这家店!
没有得到回应,王煦初不再往前,疲惫的嗓音透着不易察觉的沙哑与谨慎,沉沉的,如钢琴的中重调,“我是王煦初,附四中的王煦初。”
母校的名字如腐水泡烂的植物根须,猛一下从黑泥中抽出,臭味熏天。
喉间涌起阵阵恶心,满室的咖啡与蛋糕香气陡然发腻,胡乱冲撞着抽痛的胃部,这是最糟糕的重逢。
店员把装好的蛋糕递给李曦纯,狐疑的眼神在二人间游移,“煦哥,是熟人吗?”
“抱歉,你认错人了!”李曦纯抢着开口,旧事横亘其中,她自认无法装出落落大方的姿态,“我不叫李曦。”
说完也不管对方是否相信,拎起蛋糕盒子转身就走。
“等一下!”
李曦纯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王煦初快步追了上来,先一步停在她身侧。
修长的手臂从侧旁越过她,李曦纯缩起肩膀闪躲,直到小小的门铃再次响起,回音飘在头顶,才后知后觉对方只是帮自己打开店门。
一霎靠近又迅速分开,男人身上的气息从鼻尖掠过,李曦纯低下头,声如蚊呐道了谢。
帽檐遮挡下,她看不见王煦初的表情,只是,方才无意抬眸的短短一瞬间,隐约窥见了对方紧抿的唇。
如冷沉锋利的霜,全无当年初春般的暖意。
也对,换作是她,只怕恨不得把‘李曦’这个人千刀万剐。
李曦纯快步离开蛋糕店。
家在楼上,李曦纯不愿王煦初发现自己的住处,转身去了小公园。
秋千架终于空了,她双手紧握铁链,坐在秋千上。
‘咯吱——咯吱——’
铁秋千陈旧,摇晃中发出铁锈摩擦的声音,夜深,公园路灯映照出凄冷寂寥的光,四周尤显安静。
倒霉的二十八岁生日仅剩下最后一小时,李曦纯胸膛堵闷,脑中乱作一团。
才想起旧友凌晨发来的祝福短信里,夹带了一条她以为无关紧要的讯息。
‘听说你们副班长开分店了,不知道新店地址在哪儿,他现在当上博主名气可大了,粉丝也多,不少人慕名到他的店打卡。’
这下李曦纯是知道了,分店地址在粤城,就在她家楼下。
晚风乘着凉意扫过皮肤,清冷,揉杂着潮气,皎月半掩,李曦纯脚尖踩着地面,一下又一下晃荡秋千,心里默默盘算搬家的可能。
‘喵——喵喵——’
一声猫叫传来,李曦纯四处张望,发现一只通体雪白的流浪猫蜷缩在花坛旁,正睁着一双灯泡般的大眼睛盯着自己。
小猫模样乖巧,李曦纯朝它招手,“咪咪,来,过来我这儿。”
小白猫蹑手蹑脚走到她的脚边。
“怎么办,我没有带吃的。”李曦纯挠了挠小白猫肉嘟嘟的下巴,想起自己刚买的蛋糕,把蛋糕盒子打开。
“小猫能吃蛋糕吗?”李曦纯养李十三很省事,毕竟猫儿子嘴挑,除了猫粮和罐头,其它一概不闻不碰,她点开手机搜索关于小猫的喜忌。
“猫不能吃蛋糕。”
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李曦纯回头,竟是王煦初。
他脱了店围裙,白衬衫外穿了一件鸦色皮质马甲,刘海被风撩起,露出光洁的额头,鼻梁上的细框眼镜遮挡住清澈的眉眼,显得整个人凉薄淡漠。
李曦纯不合时宜地想,这人比以前更帅更会打扮了。
而且,看着比她年轻。
不对,王煦初本就比她小一岁,自己深陷奔三分水岭苦苦挣扎,当年的副班长意气风发,摇身一变成为万千迷妹的梦中王子。
王煦初走到她跟前,眼眸微眯,看了一眼地上的小白猫,视线又转回她的面上。
目光隐含探究,李曦纯从秋千架站起身,她不知王煦初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更无法判断他是否认出自己。
“李曦纯。”
王煦初再次喊她的名字。
这次,终于喊对了。
若问王煦初如何发现,得归功于蛋糕的结账信息,即便支付小票上只显示‘李纯’,他仍旧笃定眼前的人就是当年那个可恶的李曦。
只是不曾想她用回了本名,明明当年的李曦说过,她讨厌‘纯’这个字,因为临市的本地方言,会把‘纯’念成‘蠢’的音。
怪不得十年来杳无音信。
终究被他发现了,李曦纯蹙眉,眼见对方神情凝滞,眼底一片寒冰般的冷漠,莫名生怯,猜不透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旧同学寒暄?不可能吧,那件事以后,他们之间还有这个必要吗?
若非寒暄,那就是想掐死她。
李曦纯与他保持两步之距。
“不否认了?”
王煦初被她后退的动作激得来气,口吻隐含嘲讽,“为什么用回本名?是为了抹掉以前的事,还是为了忘掉过去的人?”
久违的语调掀起陈旧记忆,李曦纯被踩中痛脚,一言不发。
不愧是王煦初,重逢的初始,是熟悉的刁难。
她差点忘了,这个人最擅伪装,表面待人□□风谦逊有礼,殊不知那只是他虚与委蛇的面具。
尤其这么多年过去,两人唯一关联的同学身份早已不作数,如今无论气质衣着或是事业成就都泾渭分明,堪比鸳鸯锅里的红油与清汤。
对抗、排斥。
李曦纯在心里祈祷,千万别溅到对方泄愤的屑末。
“真认不出我了,还是故意装的?”
王煦初双手插在马甲口袋里,好看的五官闪过一抹刻意的挑衅,语气尖酸,“为什么不说话?”
“还是说你又想逃了?也对,你最擅长了,不管以前还是现在。”
一剑封喉,李曦纯怔愣在原地。
愤怒的质问仿从十年前的回忆长廊遥遥传来,清晰地落在耳边。
‘李曦,你跑什么!?’
被发现,她慌不择路从医院逃离,害怕挨骂,害怕承担责任,逃逸的胆小鬼飞快搭上出租车,把王煦初远远甩在身后。
那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王煦初拼命追赶的模样,最终成了后车窗的模糊剪影。
也成了她抛不掉的噩梦。
曾不止一次想,如果那天她没有逃跑,而是直面自己所犯下的错,一切是否有所不同。
可定局无法变改,证据确凿,罪大恶极的被告方找不到为自己申辩的理由,他是原告,是裁决人,本就有审判的资格。
既然这样,那就逃到底吧,反正又不是什么放不下的东西。
“你认错人了。”
李曦纯依旧否认。
谁说久别一定要重逢,久别就该变成永别,就该老死不相往来。
旧同学只配活在生锈发霉的同学录里。
李曦纯转身就走。
被无视,且对方再一次逃开,恼怒不甘的王煦初又怎会放过她,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李曦!”
“别碰我!”
那是吓退树上鸟儿、招惹邻街狗吠的刺耳声音,比刀锋尖锐千倍万倍,脚边的小白猫呲牙弓背,也跟着嘶鸣,夹带威吓的猫叫声凄厉骇人。
李曦纯汗毛直竖,她无法摒弃皮肤接触所带来的厌恶与反感,身子颤如过筛,抵触的姿势犹见仇人。
这一刻,她恨不得人间蒸发。
彻彻底底与任何人、任何事划清界线。
尤其是王煦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