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莫逆之交
流云东行,携光千里。
竹影婆娑,轻叩扉门。
禾雨兮坚持了一会儿,等到药劲过了之后,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她长舒了一口气。
鬼知道她是费了多大的功夫来劝说自己不要把它们吐出来。
她发誓,自己这辈子都不愿再碰那种药了。
禾雨兮给自己倒了杯茶,漱了漱口。茶水的清香与药汁的苦涩杂糅在一起,味道虽然不好喝,但药味多多少少也都淡了些,还是能接受。
禾雨兮擦了擦嘴,都说了没事了,非逼着我喝药。
早知道就不把冰糖葫芦全吃光了!
禾雨兮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一杯,一饮而尽。
一时,院子里起了风。
竹素还没有出来,禾雨兮闲得无聊,手放在桌子上总觉得硌得慌,撩开袖子,看到手腕上安安静静的套着她的那个白色的镯子。
………
禾雨兮心里好奇,干脆直接摘了下来,她借着眼下明朗的阳光细细端详起来。
她的手一寸一寸的拂过去,蓦地睁大了眼睛。
终于琢磨明白了。
难怪呢……
难怪自己觉得这个镯子有问题。看起来如此光滑细腻的东西触感为何这般粗糙?
原来这镯子的外缘上还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的花纹,虽不易让人察觉,但每一寸都是精雕细琢的,曲线优美,行云流水。而内缘则是光滑细腻,什么都没有,应该怕是磨着手腕。
方才是因为这些纹路太小了太密了,屋子里光线不是很好,再加上她刚醒来,不似此时这般清醒,因而没有察觉。
禾雨兮认真地观察着,她蹙着眉,欲拨开重重迷雾,在上面找到些自己不曾抓住的东西,她试图拾起那些记忆的碎片,尽管那些东西已在脑海中逐渐隐去,只余残影。
禾雨兮不信,可除了那一丝熟悉外又能找到什么?
她要找回真相,就必须要清楚自己的来历,但眼下得到的,对于她而言是远远不够的。
她看不懂那些纹理是什么意思。
因为它们看上去像是随意抹上去的,没有规律,但整个连在一起却毫无违和感。
对此,禾雨兮一点印象也没有。
看来非得去那个悬崖底下去看看才行。
“雨兮。”这一脆生生的叫喊让禾雨兮连忙抬起头。
竹素出了厨房,来到她身边坐下。
“怎么了,还是苦吗?”见禾雨兮刚才一直低头不语,以为药的味道还未散去。
“好多了。”想了想,她又无语加了一句,“不过,你可别再给我喝那么难喝的东西了。”
竹素只是笑笑,她自然是不会答应的,但她不说。
见禾雨兮手里还拿着那个玉镯,于是笑着问道:“怎么样,想起什么了吗?”
“没有。”
见她凑了过来,禾雨兮直接将镯子递给她。
“你看看。”
竹素接过来,她也发现了那些花纹。
她好奇道:“哎,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上面还有花纹啊?”
“不知道,这是字吗?你认得吗?”
她遗憾地摇了摇头。
“不认得。不过———”竹素又将它举到阳光下,观察着它的色泽,开口说道,“看这成色,绝对是上好的玉,世间千金难求一两。而且,这雕工也是一绝,时紧时缓,说真的,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细致的手法。”
她说着说着,突然转头问禾雨兮:“你,你是不是哪国的公主啊?然后被仇人追杀了,就从悬崖上跳下来了?”
禾雨兮……
她说:“如果是公主,那身上也不会只剩下一件镯子这么简单。”
可那丫头紧接着又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又或者,你是朝廷里通缉的要犯,这个镯子是你偷来的?”
这句话让喝茶的禾雨兮一口直接出来呛出来。
她差一点连血也一并咳出来。
竹素拍着她的背,“你慢些。”
禾雨兮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摆手道:“咳……咳咳,你放心,绝对不会,”她刚刚被呛到了,清了清嗓,“如果我是逃犯,就算掉下来没有被摔死,那身上也是有伤的。”
竹素点了点头,很明显认同她的想法。
但竹素气起了眉。她气自己什么也帮不上,什么也做不了。
真真是急死人了。
“竹素——”禾雨兮犹豫着开口,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她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同意,“那个,你还记得那个悬崖在哪里吗?”
啊?竹素不明白。
“你问这个干什么?”
“就是想再找找,我忘了很多事,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线索,许是有用。”
禾雨兮觉得她是不会答应的。
那可不是一个好地方,毕竟差点摔死过人。没有人会愿意去一个晦气之地,而且是为了一个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
于是随即又说道:“你如果不愿去的话,把地方告诉我也行,我自己去。”
竹素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消化着她的意思。
“这样也好。”
等等!!
“你是说———你要一个人去?”
禾雨兮不想连累她。
“嗯,是。”
竹素立马拒绝,她说道:“那怎么行?我和你一起去吧,那个地方不好走,你一人前去怕是会有危险,”竹素摇了摇头,“我怎么放心呢?”
不放心?
禾雨兮笑道:“难不成那里有野兽吗?”
“没有。”
“那不就好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结果竹素还是不松口,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单独前去。
两人争执了半天,最后,还是禾雨兮松了口。
谁料这时候,竹素突然问道:“然后呢?”
“啊?”
什么然后?禾雨兮不懂。
你若真的找回了记忆,想起了自己是谁,你会是何打算?你要走吗?
这回轮到禾雨兮沉默了。
事实上,她并没有把握能否找到曾经,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禾雨兮戏谑的眯起眼,凑到竹素跟前问道:“竹素,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你就把我带回来,万一我要真是个坏人呢?一个逃犯,或者山贼什么的,你———会不会救我?”
她看着她的眼睛。
你不担心自己引狼入室吗?
哪料竹素听完,握住了她的手,认真的说道:“雨兮,你多虑了。不管你是谁,既然我把你带回来,便是铁了心不会弃你,嗯———”然后又歪着头想了想,笑着说道,“若果真如你所言,那我便将你牢牢地关在此处,让你出不了这庭院半步,而且每日都喂你喝极苦的汤药。”
禾雨兮听着听着脸上多了几分不自在,喝药这种事对她而言确实是一种极刑,难以接受。
“不了不了。”
她也希望自己是个好人。
末了,竹素说道:“不逗你了,我知道你不是。我信你。”
我信你,我信你,禾雨兮不知道,多年以后,这句话会是自己心里唯一尚存的温柔。
所以,你回答我,你到底是去是留?不管有没有找到你的记忆,不管结果如何,你………愿不愿意留下来,你能不能不走?
她是真的相信禾雨兮的底,却也无不自私的希望禾雨兮能够陪着自己。
她本是在她昏迷未醒的时候就已经考虑了许久,斟酌了许久,酝酿了许久,不知道这个问题该不该问,又该如何问。
她要如何开口去问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是否愿意为自己而留下来。
可是,她又有什么立场来要求对方呢?
在遇到禾雨兮之前,她是被伤过的,所以格外敏感。
她是那么的小心翼翼,那么的微乎其微,深怕禾雨兮听后会一怒之下拍桌子转身离去,深怕禾雨兮会以为这是对自己的强迫,她担心她的决绝,更怕她的满不在乎。
所以她逃避。
禾雨兮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管她是怎样的身份,自己都不应该去强迫。
当这个问题一出口,她的心中略微有些后悔,当她看到禾雨兮的犹豫时,想是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失落,她不再看她,不再看那双清澈如水的双眼,因为那里面可能有她不想看到的东西。
因为禾雨兮的犹豫,她猜测着她会怎么说。
不行,我为什么要留下来,我待在这里干嘛?
这怎么可以,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或者委婉一点:还是不了,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
竹素不再说话,她垂下眼帘,等着禾雨兮说出那个自己已经揣测无数遍的答案。
她没想过去乞求谁的施舍,也不接受谁的怜悯,自己早已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好啊。”
禾雨兮的嗓音本就清冷没有温度,而这一声却如同冬日里的烈火将竹素武装般的失落都尽数焚毁,话里的意思更是将她整个人都烤暖烤热。
她没想到禾雨兮做出这样的决定。
“雨兮,你要想清楚,确定要留下来和我一起?”
“当然想清楚了。”
“这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生活。”
“有我在不就变成两个人了吗?”
真的吗?
你真的愿意留下来陪着我吗?
她真的愿意来温暖自己吗?
………
“真的。”
她盯着她,下一秒,竹素毫无征兆地凑过去将禾雨兮抱住,眼眶竟悄无声息的红了,久久无言。
而禾雨兮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又或者说是被这波动的情绪起伏给整不会了,雷击般僵在原地,双手悬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怎么了?
自己说错什么了吗?
哪里惹她不高兴了?
禾雨兮想不通,只能任由她抱着,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竹素,我———”话还未说完,只听得耳边传来细小的声音,竹素将头埋进了禾雨兮的肩膀,她带着鼻音,轻声说道:“谢谢。”
她……这是……哭了吗?
谢我?我有什么好谢的?自己不过才答应住下来……
而已。
要谢也该是我谢她呀。
禾雨兮的手动了动,想去抱她,纠结了半天,终是没有。
过了一会儿,竹素松开她,禾雨兮这才发现,原来她没有哭,但眼眶红红的。
她一个人住在此处,想必是很孤寂的了,其实待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有个人能够陪着她。
但毫无疑问的是,禾雨兮的出现,让两人都弥补了彼此心中的空缺。
很暖。
这座院落名为“善水”,院外的山林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名为“上若”,取其“上善若水”之意。
这里隶属宁国,是建在都城上陵郊外的一座不出名的小山上,山中藤树盘根错节,有些树木已过古稀,厉害些的已过耄耋,山中没什么稀奇之物,花花草草平平无奇,可值一提的便是山中长着许多花树,一到开春,繁华似锦帐,更吹落,花如雨,青石台阶落满残花,踏上去细软无声,愈发不被人察觉。衣袖掠过,舞动蹁跹;裙摆拂过,落英纷然。
虽然平日里没什么人来,但善水轩还是建在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而且,院落周围还栽了些竹子,这些竹子也已林郁成荫,郁郁葱葱,连成一片,就成了苍翠可观的竹林。山上还有一道清澈泉水绕着善水轩流淌,如此一来,便敛去了一切人间烟火气。
禾雨兮想起来,竹素说过,这院子还是她祖父留给她的,她的祖父很疼自己的孙女,才将这屋子送给她,虽然禾雨兮不明白老人家为何会如此小心,但这么做总没坏处,可惜她祖父已经过世了,不然禾雨兮真想去见见这位老人家。
她很好奇竹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里,当她问起她的家人时,竹素却答道:“并非我不与他们同住,只是……”
只是什么?
莫非他们已经………应该不会吧?
“其实,我已许久不与他们联络了。”
“为何?”
“因为一些事情各执己见,争让不下,我,我这才搬到此处。”
禾雨兮问:“那你就不想他们吗?”
竹素叹了口气,说道:“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自然是会思念,可是,出于某些原因,我不能去看他们。”
禾雨兮开口说道:“他们是在上陵吗?”
“是啊,”随即,她又释然一笑,“不过,只要知道他们过的好就是了,即便不再见,又有何妨。我还是不给他们添乱的为好。”
“竹素……”禾雨兮没想到她竟是个可怜的女子。
后来,竹素低声咕噜了句话,禾雨兮没听清,她再次询问时,竹素已是一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