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策
夜幕降临后的上巳节,才是最热闹的时刻。
街上灯火通明,隐隐约约能闻见风中夹杂着鲜花醉人的芳香。
一辆紫檀木马车行驶在长街上,马车前帘料子用的丝绸,绣工精致,帘子两侧的厢檐上挂着几朵露水未干的鲜花。
京城人喜欢在上巳节这天用鲜花装点,宋策也不例外。
他没骑马,叫了宋府的马车来接他。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走的虽稳,但在人群热闹之地却是不敢太快。
陵水河畔他多饮了几杯酒,此刻被马车晃的有些头晕不适。
他抬起手掀开厢帘,马车车厢外的寒风顷刻间灌了进来,吹在他的脸上,将他的酒意吹散大半。
马车外的街景挨个从眼前闪过。
有成衣铺、有胭脂铺、有酒楼食铺,各家门前络绎不绝,门内小二跑得脚底生风。
唯有一家依旧冷清。
“和叔,停一下。”他边说边拨开门帘,抬腿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宋哥儿?”
“我去趟当铺。”
当铺掌柜本就不打算今日开门。
只是周围铺子把门口灯笼续了一遍又一遍烛火,独独黑他一家,怕让人觉着他家生意不好,于是硬撑到了这个时辰。
好在为时不晚,掌柜正准备关门寻家沐浴铺子泡泡温泉,谁知门口来客人了。
他心中不悦,可毕竟是开门做生意,哪有嫌客人上门的。
宋策一进当铺,他立马从柜面后迎了出去。
“宋三爷,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方才在外见你铺子亮灯便进来看看。”
“宋三爷随便看,我近日可收到不少好东西,有一个玛瑙坠子!您稍等,我去拿给您看看。”
“不必麻烦。”
宋策自从进了铺子,便没对铺子里的东西投过一个眼神,他手放在腰间,摩挲着常常戴着的那块玉佩,“你铺子里,近日可有人来当过玉佩?”
“没有呢,您常来问玉佩的事,底下的人我都知会过了,是块玉佩都会替您先收起来,再写帖子送您府上,可实在是没见着啊。要不您再看看其它的?我前些日子倒是收了一匹云锦!”
“云锦?!”
宋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他今日多饮了酒,面上虽无异,心思却不如平时清明。
因此谭暮莘提得事,他一时半会儿的给不出答复。
想到那个短短一个月性格变化颇大的女子,突然感觉有些头疼。
他揉着眉心的同时,掌柜已经从柜面后端出了一匹三尺长的包袱。
包袱颜色朴素,他却惊诧得目不转睛。
他认得这包袱!
是那个令他头痛的女人宁愿单手骑马,宁愿淋雨也不肯丢掉的包袱!
为何出现在这儿?
难不成是——记忆中有一句话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了。
当铺掌柜看着宋策反应甚是开心,他可从未见过京城第一布商露出这副神情!
卖给识货的人大赚一笔然后去泡温泉,想想心里就美得很。
掌柜堆着笑,打开了包袱。
“三爷,您瞧瞧,这可是上等的云锦,我一直没拿出来,就是怕不识货的人买回去糟蹋了。”
朴素的布展开在台面上,一匹上等云锦展露在他的眼前,这是他从商以来见过的最好的云锦。
这匹云锦仿佛拥有灵魂一般,像一位闺阁小姐。
它安静、羞涩、像上巳节的鲜花般耀眼。
哪怕被一张下等料子包裹着,一路从陵城颠簸至京城,路上的灰尘也未沾染它半分,反而令人觉得它十分倔强。
它虽安安静静,却好似在发着夺目的光彩,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伸出手想去摸摸料子,快要碰到时又立马缩回手。
长年累月的习武、骑马,让他掌心起了一层厚而硬的茧子,摸上去怕是会弄坏这匹料子。
“怎么了三爷?”掌柜不知他行踪犹豫,以为是他没看上,于是说起了这匹云锦的悲惨故事,“全京城可唯这一匹,要不是那姑娘被人逼得走投无路,也不会落到我手上,我是个粗人,虽知晓着云锦价值连城,可是做成料子自己穿,怕没那么大的福分。”
掌柜嘿嘿笑着。
宋策的思绪飘远,被遗忘得那句话终于想了起来。
——“你先前抱着的东西呢?”
——“走投无路,拿去典当了。”
难怪她能付得起30两的定价。
宋策突然眉头皱起,“这匹云锦你可是花了30两?”
“哎唷!那怎么可能!这么好的料子,30两人家姑娘哪肯卖我,咱这当铺交易银两我不能同您明说,但是绝非30两!两倍还多的多!”
既然当了那么多银子,她为何还问他借钱开铺?
这一匹云锦在京城租间铺子绰绰有余,凭她自己的手艺和她今日吹嘘的秘方,日后在京城立足不难。
她的银两去哪儿了?
宋策格外好奇,想喊沧澜去查一下,却发现沧澜不在身边。
他又问:“那姑娘至今没来赎?”
“没有,这么高的当价,她一个姑娘哪能这么快就来,三爷若是喜欢应当趁早拿下!否则那姑娘凑足银两,可……欸!欸,三爷!”
掌柜的话没说完,宋策转身走向大门。
“云锦给她留着,保物费去宋府取。”
保物费是典当后一时半会儿赎回不了,每日花一两银子保证物品不被别人买走。
什么时候攒够钱赎回了,保物费什么时候暂停。
但这期间一旦交不起保物费,不仅前期的费用分文不退,物品也将重新售卖。
一般来说,典当了之后没人会保物。
因为赎回的银子已是超出典当价格的几倍了,再加上每日一两银子的保物费,那简直是天价!
已经穷的来典当东西的人,如何日日贡得起一两银子?
掌柜想来想去,想不通这京城第一布商同一个穷姑娘有什么联系,还想多打听打听,发现宋策已经走出去了。
他走得又急又快,到了门口两步走到马车旁,开始解马背上的牵绳。
“我先回府,你买匹马重新拴上。”
他翻身上马,从怀中掏出一定银子丢给和叔。
和叔弯腰应了一声,抬起头马已经跑出长街。
如果谭暮莘真是谭家的人,她为何会离开陵城?
那么大的家业,谭家又为何会一落千丈?
要知道,当初谭家连他这京城第一布商都瞧不上,一封帖子都不曾给他回过!
他着实好奇。
马儿在黑夜里狂奔,寒风吹起了它背上棕毛。
一道嘶吼声后,一人一马停在了宋府门口。
“三爷!”
门口小厮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缰绳。
“沧澜回来了吗?”
“回了,在马房,徐小姐送了两匹马给您,沧澜将它们牵进马房了。”
“好。”
宋策眉头皱起,快步往马房走去,到了果然看见沧澜在喂马吃草料。
沧澜听见动静见来人是他,手中草料未来及放下,连忙拱手。
“三爷!”
“你现在去陵城,要快,查明谭暮莘是否是谭家的人,知道我说的是哪个谭家吗?”
“知道,陵城的第一云锦商。”
“是或不是先飞鸽传书给我,还有,你再查查谭家出了什么事,暗中进行。”
飞鸽传书?
沧澜惊讶,他们在外经商与铺子往来都不曾用过飞鸽传书,“是!”
“路上当心。”
沧澜从正在吃草的两匹马中,牵出一匹,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才道:“三爷,谭暮莘把您当初送她们的马卖了。”
宋策眼皮子跳动,她们到底卖了多少东西,银子呢?
“这两匹?”
“是,几经周转又到了徐小姐手中。”
宋策额角抽搐,不提差点忘了。
“秀秀是我表妹,对你我知根知底,你们的事我不会过问,她爹……”
“请三爷放心,属下对徐小姐只是侍卫之责。”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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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京城的商户间又传出了新料。
一是礼部尚书之女黄芩和兵部尚书之女左尤争抢衣裳,她二人向来不对付不足为奇。
二是绣联掌柜和夫人绿胭当着众人面大打出手,如今在家闹合离。
三是两位户部小姐将一件衣裳哄抬至740两的高价,虽未明说,但众人耳聪目明,想想便知是冲三爷而来。
这三件事的罪魁祸首——谭暮莘,正万分焦急地等待三爷回复。
她坐立难安,寝食不定,心如八月的骤雨般急促。手上的蚕丝断了一根又一根,麻烦事不断,更加心烦意乱。
不止卫蓝她们瞧出谭暮莘不对劲,连张管事也瞧出来了。
“打起精神来!以后咱们铺子就是三铺之首了!什么好料子都先紧着我们用!”
谭暮莘昨天那么大的排场,至今日还有人在讨论,简直想不赚钱都难!
这不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从管事升成总管,工钱跟着涨了,说话也不如从前那般敷衍,干活都有动力了。
不过三爷说了,其它劳工的报酬要再商榷一下,让他先安抚劳工们的心情。
“张管事,您平时离三爷最近,你觉得他会喜欢官小姐,还是杨小姐?”
张管事思索片刻,“官小姐吧!杨小姐性子柔弱压不住三爷的宅院。”
“三爷宅院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