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灼痕
光直直地透过落地窗照进会议室,景溪月身为这间屋子里地位最高的,也是最具话语权的人,理所应当的坐在了最内侧,面对着投影幕布。
她一半身子透着光,散发着温暖的光晕,另一侧地身子却像是阴森的背面。在锦安然的眼中像是一个矛盾的双面人。
在锦安然的印象中,明明几个月前还是一个心高气傲却想着摆烂躺平的千金,如今却画着职业化地妆容,衬着一身非凡的气质,面容严肃地翻阅着面前的文件。想必肯定是走过了不少公司,已经将行业内这套吃的透彻了。
说不上来的怪异,熟悉却又陌生。
白芊对陈傲雪点头示意,于是陈傲雪清了清嗓子,食指在触控板上轻点两下,将自己的稿件陈列在了银幕上。
是一张人物画像,一位穿着黑白jk的女孩子倚靠在一个巨大的花墙旁,生机盎然的绿叶藤条中盛开着一株株月季,女孩的头顶顶着天使的光环,微垂着双眸,眼神飘忽在画的下半部分。
那是一片氤氲着淡淡雾霭的土地,有一片降雨后聚成的浅洼,还在倒映着新生的日出。雾霭通过漫画的手法,流通往画的上方,一株鲜艳的月季在女孩的头顶,因为露水的凝结而低下了花瓣。
整体是有些阴暗的色调,却被远处的日出点亮了一角,像是黑暗中的一点希望,让人有些入迷。
优秀的基本功以及极具功底的配色技术,整幅画点题的同时又不缺乏美感与新意。
锦安然欣赏着陈傲雪的稿子,眼神渐渐迷离,那画仿佛带着她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她仿佛能设身处地的感受着整幅画的氛围。
“我的青年时期,家里有一大片后院,”陈傲雪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我的母亲非常喜欢植物,在后院专门架起了一个木篱,修建了一个月季的花墙,那是我刚开始学习绘画的时候,我每天就喜欢对着后院里的植物临摹,只是我觉得,这些东西在我的心里一直都缺乏一种感觉,一直能让我追求到底的美感。”
“还记得那是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我突发奇想来到后院,结果就看到了那一墙的月季从雾气中盛开,猛然的我发现,我可能已经找到了懵懂时起一直困扰着我的美感。”
“haze,是困惑,是寻找,也是神秘的答案,也许只是一个不经意,便能突然寻找到一直苦苦寻求的一切,原来就在自己身边。”
语毕,会议室里鉴赏聆听的几位都鼓起了掌声,西装男的掌声尤为起劲。
“说的很好,陈女士,通过您的描述,我感觉整体的立意与画面的处理完全符合我们的要求,但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既然您说您指只是在清晨看到了满墙的月季,那画中这位女孩是?”
“当然是我,”陈傲雪笑笑,“是年少时还在寻求着答案的我,我曾经也很无助的倚靠在这花墙边上,未曾想过这花墙便是我的答案,所以我把她画了上去,也是为了更好的突出haze的主题。”
西装男点点头,转头看向一旁的西装女,西装女也同样点头示意,小声说:“确实比我们之前那几家不入流的工作室好多了,至少现在看来芝澜居整体都在专业水准,真的可以考虑,您说呢,景常务?”
景溪月放下撑着的双手。一脸严肃的面容,看不出任何喜欢或者厌恶的情绪,她像是永远保持着中立的角色,代表绝对的公平,也代表着决定权。
“我觉得可以。”西装男又一次加深了自己的确定。
“我觉得不行。”
景溪月的一句话,让本来稍稍活跃的氛围一下子有降低到了谷底,她没有看脸色阴沉的西装男,而是紧紧盯着屏幕:“陈女士,你整体的风格是我这一周来见到的最完美的,几乎让人挑不出瑕疵,我几乎将锡州市所有的工作室走遍了,对比下来你确实是最符合要求的,但是我想问你,你是否觉得有些喧宾夺主,释义基本上都在阐述着你的月季,但是首期封面我司也明确提过要求,要以‘haze’一词来设计,您真的觉得早晨那淡淡的雾气能够符合我们的主题吗?”
“鸡蛋缝里挑骨头。”西装男悄悄对西装女说。
陈傲雪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压制的有些无言。
“《haze》是《sensibility》的子品牌,你如果好好地做功课,应该知道子品牌和主品牌应当保持着一些必要的联系,为了早期宣传需要,设计风格上也不该与主品牌相差过大,之前那么多工作室全被我刷掉了,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没有研究到这一点。其次,我希望所见到的设计能够清晰简洁,您的稿件更像是插画,而非杂志封面。”
被一通数落下来,陈傲雪有些灰头土脸:“但您也确实说了,我的稿件是您这一周看下来最好的,您看……”
景溪月还是摇摇头:“你们工作室跟我提过要上交两份,这不,还有一份没有看呢,您先别急,让我全部看完再做定夺。”
陈傲雪彻底泄了气,关掉了文件,像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瘫软的躯壳,有气无力地坐回了座位上。
“好,下一位。”白芊面色铁青,向角落里的锦苏二人点头,可当站起身来的人是锦安然时,她还是展现出了意料之外的诧异。
“酥……苏总监,不是你来吗?”白芊冲身边的苏以东使了个眼色。
可是她却只是冲白芊笑笑:“锦安然是一个很有潜力的人,你要相信我的判断,也要相信你的选择。”
两人的目光随着锦安然一直挪动到讲台,那幅画展示在众人面前的时候,苏以冬还是倒抽一口凉气。
我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苏以冬问自己。
“接下来由我来展示。”锦安然打开稿件,加载的有些缓慢,卡顿的画面由顶至低完全加载完后,所有人不由得睁大双眼。
整幅画的基调都是淡蓝色的渲染,留出了点点空白,模拟着淡蓝色的雾气,将画中央的两只手包裹着。那两只手在留白的渲染下,暧昧缠绵却又无法完全贴合,一只傲气地占着高处,另一只像是纡尊降贵的娇柔在下,却又是相互依偎,又刻意保持着距离。
“我不会因为我们认识而放水的,还请你说出最让我合心的释义。”
“在立稿之初,只是结合了一些自己青春时的一些记忆,思绪没有太过连贯,只是根据我记忆中一位特别重要的人,完成了创意的设计。”
“稀薄却难以打破的雾霭,迷惘困惑,难舍难分,像是要努力追求着什么,却又永远无法触碰到的,陌生的亲切感。就像着两只手,轻轻交合,看似已经快要触碰,却因为那一小块留白,在这淡蓝色的迷雾中分开,永远无法触碰到一起。“
“有些晦涩,有些消极,但是很符合《haze》的立意。”西装女学着西装男,在他耳边轻轻发牢骚。
但是永远无法避开的,是位于画面左边的那一只手,高傲在上却布满了累累伤痕,突兀、丑陋、刺眼。
“我很喜欢这幅,”西装女率先发表意见,“独特,有趣。但是有一个问题,请问这只特殊的手……有什么具体的意义吗?”
还没等西装女说完,景溪月挥挥手打断了她,然后微笑着,看着锦安然,缓缓开口:
“我也很好奇,安然,你与我讲过灵感是抽象的东西,有时真的很难去解释,但是我实在无法想通,一只丑陋不堪的,布满伤痕的手,在这幅画中起到的作用。”
锦安然面对她的笑容,确实难掩心中的紧张。
“还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这只手会是这副模样。”
景溪月的语气又紧逼了一步。
语气不再具有锦安然记忆中的那股热情与活泼,只剩下了冷冰冰的,公式般的质问。
是因为那两位助理吗?
虽说是助理,但是完全没有把景溪月这位常务放在眼里,一切都只是根据自我的想法而发言,不像是帮助者,而像是监控者。
锦安然滚了滚喉咙,语气也陡然变得严肃:“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一下景常务,您觉得艺术,理应是完美无缺,还是应该留下点缺憾呢?”
一旁的苏以冬身体心头猛地一颤。
景溪月盯上锦安然水汪汪的杏眼,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完美应该是艺术的基础,但是缺憾往往更能震慑人心,如果缺憾能使人共情,那便会成为让人印象深刻的美感。”
她顿了顿,继续说:“若你想说缺憾会有美感,但我感觉,毫无由头的缺憾只会是画蛇添足。”
“但是我也说过,这幅画的绘制,并非我一人完成。”
景溪月一怔。
苏以冬从座位上挪身,缓步至锦安然身旁,伸出那只带着蕾边手套的左手,安静地解释着:“无论是缺憾,还是困惑迷惘,亦或是痛苦,我们最终都要面对,就好似画上的这只手。”
说着,她将手套缓缓摘下。
当那只布满灼痕,荒芜贫瘠的左手掌出示在众人的面前时,整个空气都瞬间凝固。
没有人会想象到,如此一位年轻多金,容貌昳丽的艺术从业者,居然会有这样一只格格不入的手。
会议室静的针落可闻。
“这副作品,是我与锦安然共同创作的,这只手,就是我的手。它本就不该成为秘密,只是我的压抑自卑,让她一直藏在了手套下面。我的同事们一直都认为我是为了保护这只手,可被当做要保护的东西,实际上早就伤痕累累了。”
何等的讽刺。
“但是因为某个人,我重拾了勇气,我想要让自己重新生活在阳光下,重新面对自己,即便自己不再完美,但至少,我不会再困囿于过往,我也憧憬着未来。”
声情并茂,那个平日里冷淡的苏以冬仿佛已经完全褪去了尖锐的保护,在不惜吝啬的赞美掌声中,锦安然望向那只自己看了无数遍的左手。
苏以冬说的某个人,是自己吗?
可我仍然困囿于过往,无法挣脱过去的自己。
可能我才是那个自卑的胆小鬼吧。
西装女激动地站起:“立意和风格都非常符合我们的要求,其次就是这大面积的淡蓝雾化渲染,很明显也是研究过《sensibility》封面设计风格的,加上两位声情并茂,以身躬行的释义,这是我们从头到尾见到的,最完美的作品。感谢二位的释义,我想这次真的不虚此行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锦安然在浓郁的光线中,与景溪月的眼神对上。
里面有遗憾,也有不解,像是烈火燃烧完余留得灰烬,看不到一丝亮光。
-
项目完成的很顺利,但是具体是否能定稿还需要后续的审批,所以白芊让她们先自行下班,她与常务助理还有些事情需要进一步商议。
“安然妹妹,你真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
临走前,白芊面色激动的夸赞了锦安然。锦安然也只是羞涩的点点头。
“还是苏总监教得好。”
“上几个月班,都学会捧人了,”白芊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看手机的苏以冬,啧啧嘴,“教的还真是好。”
告别后,锦安然与苏以冬从芝澜居的正门出来,向停车处走去。
“总监,”一路上无声了一小会,锦安然叫住了苏以冬,“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
苏以冬停了下来,缓缓说道:“我早就做好准备了,你难道不想问问,我说的‘某个人’,是指谁吗?”
她抬起眸子,将苏以冬的笑容尽收眼底,笑容里有小心翼翼地试探,也有的模糊暧昧的期待。
闷热的暑气已经被傍晚的风消去大半,两人走在行道树下,几片落叶缓缓落下,夕阳稀疏的光在落叶的遮蔽中忽闪,勾勒的苏以冬的笑容更添几分温热的神韵。
她总是如此有感染力,无时无刻不让自己心跳着。
“是……”
锦安然刚想开口,熟悉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安然!”
锦安然回头,看见景溪月正从大门处往自己这边跑,她顾不得吃惊,往前动了几步,迎了上去。
“你不应该在楼上和他们谈项目的事情吗?怎么下来了?”
此时的景溪月又像是回到了那股骄烈的性格,在自己身边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温度与热情,直直地钻入她的心窝。
“安然,我们都那么久没见了,能不能抽出点时间给我呢?”
话到嘴边,从请求好似变成了祈求。
“求求你了,一小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