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愿做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景黎嘴角勾了勾,不愧是上林城第一解语花,什么都明白。
他叹了口气,说:“我与赵小姐的婚事毕竟是娘亲定下来的,乍然没了,灰心失望在所难免。这股怨气你总得让我发泄出来吧。”
依柳道:“您恨赵小姐背叛您吗?”
景黎道:“很难不恨。但我若是她,知道自己将来要嫁给一个没用的药罐子,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做小寡妇的可能,也许我的选择和她没什么不同。我只是好奇,到底什么样的男人,竟让她放弃侯夫人的位子,甘愿背一世骂名。”
依柳神色淡然,向车夫嘱咐了几句,便见车向陡转,往东边而去。
行了两刻钟,车夫忽然报了声:“到了。”
依柳先下车,而后搀景黎。
他们二人又往前行数百步,路况陡然开阔。
桃花灿灿,梨花皎皎,一座世外桃源般的村子出现在眼前。
依柳扶着景黎,站在泥泞路中央。
鸡鸭往来,不怕生人,见到他们咕咕嘎嘎叫个不停。
此刻天色近午,村落里冒出几缕青烟。
依柳指着右手边的小茅屋,说:“赵小姐的相好就是这家的儿子,他现在应该在赵府当差,不在家。”
景黎推开篱笆门,便见巴掌大的小院整洁干净,墙角梅树生机勃勃。
屋里摆设简单,但有两个大书架,架上多是一些晦涩难懂的圣贤书,桌案上还有没收起的文章。
景黎观文章字体工整,思路清晰,便折了几折,揣进怀里。
依柳问道:“您为什么要拿这篇文章?”
“他欠我的。”景黎道。
回府后,景黎泡了个热水澡,洗到一半,便听依柳在门外禀报:“宋蘅宋王爷到了。”
“不见!”时过境迁,大家都还需要往前看。
如今袖了断,人也睡了,没有再联系的必要。
直到午夜子时,景黎和依柳下了几盘棋,听老管家说:“宋蘅宋王爷还在府外等候。”
“不见!”景黎坚决回道。
刚说完这句话,天上便飘起了雨丝,越下越大,到最后哗哗啦啦竟有倾盆之势。
景黎回去睡了一觉,次日一早便被宫里的人搅醒。
他怔怔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来今天是皇帝举办选美大会的日子,忙教人备好车马。
依柳取了件天青色长袍,为他穿上,又束了马尾。
打扮完毕,在铜镜里一照,便见自己青衫悬玉佩,发带垂至膝盖,飘飘荡荡,当得起一句玉树临风世无其二。
他臭美完,才出门坐马车。
但见宋蘅还站在门前,头发衣服全部湿哒哒的黏在身上,看着怪可怜的。
景黎为了他好,便劝解道:“我一贯不记得醉酒之后的事,倘若得罪了宋王爷,还望您大人大量,不与我这个小人计较。”
宋蘅从衣襟里取出一只靛青色香包,双手递还给他,面无表情道:“你落在床上了。”
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仆人侍女和依柳,景黎瞬间觉得自己丢人丢大发了,恨不能钻进地缝凭空消失。
宋蘅又问:“你进宫?”
“嗯。”景黎没来由的心虚,道:“陛下说要与我选门亲事,让我去看看。”
宋蘅坦然道:“正好,我也要进宫。陛下也与我说了门亲事,让我去瞧瞧姑娘顺不顺眼。”
“啊?”景黎一呆,心道这皇帝真是没事找事,有这闲工夫,多批几本奏章不好吗?
宋蘅抖了抖衣袖上的雨水,说:“那我们宫里见。”
他转身就走,依柳却喊住了他:“时间不早了,您再回府更衣,恐怕赶不及了。不如就在侯府更衣梳头,再与我们家小侯爷一同乘车进宫。”
“好!”
“不好!”
宋蘅与景黎异口同声,同时回答。
他们彼此看了两眼,便一个进府换衣裳,一个上车催车夫。
车夫笑呵呵的说:“小侯爷天天感叹孤独寂寞,好不容易有个伴儿,等一等也无妨。”
景黎心中不服,又不好顶嘴,只哼哼道:“您年纪大,都听您的。”
依柳把景黎扶上车,等了会儿,便见宋蘅换好衣服出来。
景黎够头看,但见他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他身量高,穿依柳的衣服正合适。
只是依柳偏爱浓艳之色,衣裳多为红绿之色,布料银线织金线缝,样式华美。
说难听点,就是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
宋蘅选了一套大红色绣牡丹的袍子,一站出来,便活生生的像一只发情的孔雀,尾巴翘天上去了。
上了马车,坐景黎右手边,眼睛直直的望向对面,对景黎却是瞧也不瞧一眼。
他不理景黎,景黎便当他是空气。
到了中央大街,商铺繁茂的地方,将马车停到柳树下,由车夫看着,他跑去买姐姐爱吃的糕点。
秋桂斋的桂花糕、枣泥糕,顺意店的绿豆糕、豌豆黄,各买了一大包。
皇帝也爱吃桂花糕,他便额外多要了一份。
老板包装糕点时,景黎身边蓦然多了一个人影。
身材伟岸,不苟言笑,冷面冷心,怀抱长剑。
上林城乃京畿重地,严禁百姓携带兵器,便是平时上街买个菜刀,都得到衙门报备。
想当年,景黎还是个牙没长全的小屁孩,偷偷拿了父亲珍藏起来的宝剑,满大街炫耀,被御史台的人抓到,上本弹劾他父亲持心不正。
他父亲得先帝信任,自然没事,然而那位御史台大人在此后数年,像条疯狗一样死死咬住淮南侯,坚定他有谋反之心。
而此人光天化日之下,抱着一柄长剑走来走去,家里权势可谓滔天,不怕被参。
景黎默默盘算着这人的背景,皇太后是他姑母,皇后是他姐姐,右丞相是他爹,外公又是户部大员……
无论怎么算,这一盘棋,景黎从一开始就输了。
他趾高气扬的说:“老板,把你们店所有的桂花糕都包起来,小爷我全要了!”
说完丢下一小锭金灿灿的黄金,够买下整个糕点铺子。
老板将刚包好的桂花糕递给景黎,却被那人一把夺去,道:“没听见吗?我要你铺子里所有的桂花糕,少一点都不行!”
老板为难的看着景黎。
权贵之人,他一平头小老百姓得罪不起,只能求景黎知好歹退一步。
景黎偏不服软,道:“是我的就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他伸手去夺桂花糕,那人侧了下身,笑道:“就凭你这个只会玩乐的废物,还想和我作对?真是做梦!”
“徐濛,你不要脸!”景黎破口大骂。
秋桂斋的老板一听到‘徐濛’二字,立马屈膝下跪,口中称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是徐大公子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他颤抖着举起那锭金子,准备还给徐濛。
徐濛掂量了下那包桂花糕,道:“那你说说这包桂花糕到底属于谁?”
“这个……”老板眼观口口观心,犹豫不决。
“我数三声,你答不出来,我就把你这店一把火烧掉!”徐濛淡淡的说:“三,二……”
“您付了更高的价钱,当然属于您!”老板做了决定。
徐濛平视着景黎,狐狸眼微微眯着,鄙夷道:“听到了吗?”
话音未落,一根木棍从天而降,正好砸他头上。
徐濛‘哎呦’一声,怒视肇事者。
赵楚倚着路边的大柳树,双手环胸,若无其事的望向这边。
徐濛‘唰’的拔出宝剑,却是刺向景黎喉咙。
局面急转直下,景黎倒退几步,踩到衣摆,‘砰’的坐到地上。
徐濛的剑,不依不饶,仍瞄准他的喉咙。
电光火石间,赵楚已经来不及相救,而景黎只能闭上眼睛等死。却听‘叮’的一声,长剑被手指弹开,直插入地面。
景黎偷偷睁开眼,只见红色衣角轻飘飘落下。
徐濛呵呵道:“我和景黎之间的事,你凭什么插手?!”
宋蘅站在他面前,不卑不亢的看着徐濛,“上林城非要职不得携带凶器,徐公子街头滋事行凶,被当今陛下知道,恐怕事情便没这么简单了。”
徐濛冷冷望着坐到地上的景黎,冷笑道:“你为什么不敢还手?是不敢还是因为害怕?”
景黎起身,拍了拍被摔成八瓣的屁股,道:“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人。”
他走到徐濛身前,取走他手里的桂花糕,向宋蘅道:“我们该走了,别晚了时辰。”
两人走出很远,便听徐濛嘶吼道:“景黎,你这个废物,连剑都不敢拿!”
宋蘅望向景黎,问道:“他骂你,不难过吗?”
“我在心里骂他一千遍了,总起来还是我赚!”
赵楚正好进宫,参加皇帝安排的宴会,便和他们一车前往。
他小心翼翼的讨好着景黎,求他保守赵月儿的秘密。
景黎自始至终都没答应他,到最后他自己说累了,便闭上了嘴巴。
宫门前,各官家适龄女子排成长龙,个个盛装打扮,由老嬷嬷领着入宫。
三个人结伴而行,谁都没心思去打量美女一眼,只顾埋头走路。
椒房殿的老嬷嬷和大太监在神启门等候,看见景黎,便过来行礼磕头。
景黎免了他们的礼,询问景贵妃最近情况。
嬷嬷们一口一个好,假的不行。
景黎不好拆穿,便和宋蘅、赵楚暂时告别,跟着他们到聚芳殿。
景黎的姐姐景语六年前入宫,甫入宫便得陛下圣宠,一年后坐到皇贵妃的位置,执掌后宫大权,连徐皇后都得让她三分。
好在景语并非骄纵跋扈恃宠而骄的人,相反因为位份的升高,待后宫诸人愈发亲厚,后宫中人少有不服者。
连带着景黎,每次进宫,都被后宫娘娘塞一马车点心小玩意儿。
景黎到聚芳殿,从侧门入,直接到珠帘后方。
景语正坐到后方,听外边小女儿家聊天说地,一见他来,便立刻站起身来。
姐弟二人,数月没见,自然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景黎乖乖的听姐姐说些关心的话,心头却似吃了蜜一样的甜。
他在世上的亲人,只有这个姐姐了。
寒暄过后,景语说道:“这次宴会本来是陛下亲自操办,又恐自己身份不合适出现在这儿,便全权交托给我,希望我能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前日皇帝回宫,和她说了赵家小姐的事儿。
事关太傅,景语也不好说什么,一味应付过去,而今天的相亲大会,则是她殚精竭虑操持出来的。
她抚着弟弟的马尾辫。
姐弟两眉目之间有些相像,若单论容貌,景黎竟比她还要强上几分。
景黎本来对相亲之宴没啥感觉,趁着姐姐和众人叙话,他便留下糕点,脚底抹油,偷偷溜到侧殿。
隔着朱红色的窗子,宋蘅、赵楚、徐濛还有一些其他世家子弟都在屋里,议论着谁家小姐貌美,谁家小姐脾气坏……
景黎嫌无趣,踱步出来,沿着石子小路,穿过牡丹花丛海棠树荫,一抬头,竟到了皇帝办公的勤政殿。
他本想转身就走,皇帝恰好出来,见到他,便笑着招他进殿。
勤政殿,景黎十四五岁的时候常来,如今布置家具还都是老样子。
他挑了把太师椅坐下,皇帝伏在案前,吩咐宫女看茶。
茶雾氤氲中,皇帝问道:“可看上谁家小姐了?”
景黎抿了口茶,道:“暂时没有。”
皇帝取出一副画卷,放桌上摊开,景黎凑近一看,是副美人图。
景黎打趣道:“陛下又要纳妃?”
皇帝玩味的看了他一眼,反而问道:“朕听说,昨夜宋蘅在你侯府门口站了一夜?”
“嗨,都是小打小闹。”景黎忙道:“陛下何必在意这些小事。”
“小事?”皇帝微微一笑,如暗无日光的房顶破开了一个洞,泄出一丝暖意。
景黎也笑了一下,转开话题道:“听嬷嬷说,近来姐姐身体不大好。”
皇帝道:“你放心,朕会好好待她。”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景黎急道:“姐姐……她进宫六年,膝下并无一子。”
“这个朕说了不算。”皇帝望着他。
“那其他人呢?”景黎口无遮拦道:“为什么其他妃嫔能有孩子?”
皇帝没料到他情绪如此激烈,微微一怔,道:“这个……”
“陛下如果真的喜欢姐姐,就求您给她一份安稳。”景黎不自觉拔高音调,道:“陛下是真心实意喜欢姐姐,还是立个活靶子给外人看?陛下既然娶了姐姐,为什么不能一心一意的对她?”
这时,聚芳殿的宫女在殿外回话,说皇贵妃身子不适,晕倒席上。
景黎匆忙跑回聚芳楼。
皇贵妃已经被人挪到偏殿,脸色憔悴不堪。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晕倒了?
太医诊过脉,满面喜色的向皇帝等人禀报:“恭喜陛下,皇贵妃娘娘有喜了!”
皇帝脸色一变,随后一个笑容将满面寒意隐藏于无形,笑着走到床边,握住皇贵妃的手。
景黎还没从太医的话里回过神来。
刚在勤政殿发了一通脾气,然后老天爷突然通知他心愿得偿。
这种惊喜,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了。
皇贵妃有孕,徐皇后从昭阳宫赶来贺喜,一时间聚芳殿人头攒动。
景黎一瞬间成了香饽饽,见到他的人无不躬身行礼,尊一声:“小侯爷。”
在徐皇后主导下,宴席铺开,景黎和宋蘅等人坐一桌,女子则隔着帘幕坐另外一边。
皇帝握着皇贵妃的手,你看我我看你,脉脉含情,完全忽视旁人,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点尴尬。
宴会散后,景黎一行人出宫。
他们每个人都玉树临风有权有钱,惹得小姑娘们送花送香包。
皇帝说:“你年纪不小了,必须找个人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