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九月的京城,本是世家贵族、名士儒者轻车熟路出游的季节。
可去登高,看枫叶逐渐泛红,如火焰般燃烧;可去田间,看金色的稻浪在微风中摇曳;即使秋雨日,也可听其穿林打叶声。
永康十七年的九月,京都虽然一直是艳阳天,却总透着股秋风扫落叶的萧瑟。
三年前并州大旱,朝廷赈灾的粮款先行,太子随后前往安抚。谁料并州知府接到粮草后竟然拖延不放,太子到达时恰逢饥寒交迫的流民聚众生变,惊惧之下太子落马,竟然不治。
消息传回京城,皇帝震怒。只因边境初定,天灾又起,遂以安抚流民为先。
永康十五年皇帝命大理寺彻查并州流民之事,次年户部侍郎、并州知府等一众涉案官员论罪逐一诛族、斩首、流放,唯慧王一直关押在大理寺中。
当今圣上子嗣不丰,前太子景临与康王景越为皇后所出,慧王景容为淑妃所出。太子天资不高却十分好学努力,慧王聪慧敏锐但性情高傲,康王只是一昧纨绔耽于享乐。
皇帝虽然是中宫嫡出,但登上皇位之前的太子之路异常艰辛。自登基以来,一半心血用于朝政,一半心血用于太子的培养。没曾想一朝天灾竟然惹出人祸,除了十几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外,还要面对如何处置慧王的困境。
“今日早朝英国公和朝臣奏请惩治慧王,皇后认为应该如何惩治呢?”刚入坤宁宫,喝了两盏茶之后皇帝沉吟道。
英国公郑氏一族乃皇后本家,英国公是皇后的兄长,太子自小与英国公亲厚。
太子逝后,郑皇后的两鬓已经有些斑白了,她对自己的妆容也不是太在意,她淡淡地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皇帝,说道:“还能如何,就按大理寺呈上的供词处置吧。”
大理寺呈上的供词中并无慧王陷害太子的实据,只是有一句怨怼:“既然赈灾一经事务已经由太子统领,那卿等就听太子的号令即可。”
并州大旱初始,慧王受命协助户部进行赈灾,游走于权贵、朝臣、富商之间耗尽无数心血,短短半个月内就打开局面,逐渐将粮草、医药输入并州。
彼时皇帝命慧王与太子交接,由太子统领赈灾,而慧王的这句怨怼导致了并州赈灾的停滞,最终引发了祸事。
“皇上命景临赈灾后他和我交谈过,觉得这样对景容不公平。”皇后清晰地记得那天,儿子入宫对自己说的话。
“母后,景容为赈灾这件事情得罪了不少人,我不想去这样摘果子,我有我需要做的事情。”
只是谁也没有在乎他的意见,太子需要遵照帝意安排好的路一步步走下去。
皇后看着依在榻上的皇帝:“景越不是个能当大任的,请皇上尽早分封,将其归于封地。”
皇帝也是踩着兄弟的血一步步踏上皇位的,可是兄弟和儿子在内心的割舍毕竟不同。太子已逝,皇后不愿意去揣测皇帝的取舍,逝去的已经逝去,活着的还得活的像个人样。
皇帝:“那明天就叫大理寺将案件结了,让慧王在其府内禁足吧。”
郑皇后目送皇帝远去,一滴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她识趣,给皇帝想要的答案,皇帝会给她体面商讨慧王的事宜,如果她不识趣呢?
郑家本是开国的勋贵,又因扶持皇帝、太子一时风头无两。可是这背后既是郑氏子弟的前赴后继,也是郑皇后伴随今上的一路腥风血雨。
皇帝已控朝廷、太子逝去之后这把利刃应该何去何从?
慧王的处置就是试刃之石。
郑皇后挥退想安抚她的嬷嬷。相濡以沫的深情已经久远地记不清了,自景临逝去她已经麻木了好久,她记得景临曾经哭闹着不想早起,练骑射双腿磨出血痕的时候,她是怎么和景临说的?
“你是中宫嫡出,你不做太子,母后和弟弟该怎么活?”
“景容虽然是你哥哥,但是你要做的比他好”
现在想想她都觉得自己当时面目可憎。
景临不是很聪慧,可就是因为这些话语,书背了一遍又一遍,字写了一张又一张。景容一直和他别苗头,他吃了亏,也不是很记恨。只是很羞愧地说:“母后,我下回会做好。”
可是有些事情却没有下回,景临总是想父慈子孝兄弟融洽,赈灾他只想走个过场,一切事宜还是由慧王管控,却没想到那些暗戳戳的小动作在他毫无防备之下却要了他的命。
郑皇后叫来总管太监汪直,让其去康王府为康王世子送去一套笔墨纸砚。小世子刚过四岁生辰,该启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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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安侯世子虞之尚为大理寺卿,在一众勋贵子弟中也算是个中翘楚,四十出头就已经官至三品。纵使深得帝心,并州一案他也觉得精竭虑如履薄冰。
户部侍郎与并州知府等一众人犯的坟头草已经枯荣一岁了,皇帝还时不时单独召见他,垂询当时众人的供词。
虞之尚进宫觐见,皇帝挥挥手让他不必多礼。在一众勋贵子弟中,虞之尚天资虽高,但是依旧读书勤勉,做事踏实,很得皇帝的青睐。
“慧王在大理寺如何?”
“近些日子慧王一直很沉默。”虞之尚谨慎地答道,慧王虽然关押在大理寺中,但大理寺不敢怠慢。
皇帝冷笑一声:“没有再喊冤?”
“初入大理寺时喊过,结案后不曾。”并州案审理之初慧王态度嚣张,直至虞之尚请旨将其收押至大理寺也时不时地大放厥词。绝食自残闹腾了小半年,虞之尚的策略就是该请医请医,该上奏上奏,其他的一概置之不理。大理寺将一干涉案官员的口供整理,将涉及慧王的部分按例询问了慧王一通,就此呈至御前。
虞之尚所以深得圣心除了宁安侯对皇帝少时的辅佐外,还在于整个侯府都是知情识趣之人。皇帝亲政手握权柄后,永安侯就以身体为由就退出朝堂,也是为虞之尚的步步高升让了路。虞之尚虽请旨将慧王收押在大理寺,也是为给并州案涉案官员威慑,否则案件审理过程中的掣肘太多。
“今日朝堂上要求对慧王及早处置,你是怎么看的?”
虞之尚屏住呼吸,不敢搭话。这怎么看都是个送命题,并州案一年的审理过程中,虞之尚曾千百次地想骂娘。
太子和慧王简直都有病,太子既然奉了旨就按照旨意去做,把一应事务把控在自己手里,而不是犯“孤只是走个场面,一应功绩还是慧王”的癔症。
慧王更甚,脏活、累活、得罪人的活都干了,在太子明摆着不会摘桃的情况下居然摆烂了,就是因为皇帝偏心自己觉得委屈,简直是个妇人胸襟。
只是谁曾想阴差阳错下竟惹出如此滔天大祸。
“你不必惶恐,朕登基那年,你高中状元,朕很欣慰。你家也是兄弟三人,宁安侯是如何教导你们的?”
虞之尚垂着头,应声道:“父亲为我们都请了名师,只是我为世子,父亲对我严厉些。”
“五岁启蒙,三更起五更眠?”皇帝叹息道。
“臣是如此,但是大弟羸弱,二弟顽劣,会有些许差池。”
“哦,朕倒是未曾见过他们。”
“大弟喜欢舞文弄墨,有一股痴性;二弟好勇,性格洒脱不羁。因我为世子,侯府的事务多由我统领,所以他们未曾得见陛下。”虞之尚恭谨地回应道。
皇帝默了半许,随口问道:“你要求慧王在大理寺而非宗人府收押时说,并州案事关天下而非宗族,为何现在大理寺只有慧王的口供而未有结案处置建议?”
“烈火烹油之下结案会有偏颇,涉及皇室需审慎。”
“那慧王的惩处应该如何呢?拖了这么久,大理寺是不是应该结案了?”
虞之尚深吸一口气,自己的嫡女是康王王妃,康王扶得起还是扶不起得看皇帝。
他回道:“慧王也就是当差不谨慎,没有交接好差事有玩忽职守的嫌疑。”
慧王关了那么久,皇帝的意图已经很明显。本就是一笔烂账,那就烂在皇室中吧。
皇帝在伤感之余突然有了一丝畅怀:“还是你懂朕啊,明天大理寺呈上结案陈词。”
虞之尚退去,当日深夜,慧王吞金自绝于大理寺狱中。
这世间都认为良善是最无用的东西,但是有时候良善也是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