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雨色万峰来
天龙十一年，孟夏，海洲。
南宫蕙很不高兴。
山南的开垦到了关键的时刻，她与流民推选出来的几个主事人商量了一番，决定不能让地空着，不管是菽豆还是地果，先把东西种下。
一来，让这些灾民有些事做，二来，也多添些进项。
田地都是官府的，南宫蕙逮了两个会算账的小吏又求着云桐借了云家的人手，才在三日之内，把地都分了下去。
她接到云桐让她速速回城的消息时，正在盯着他们修建供流民居住的茅屋。
“出什么事了？”
“姑娘只说让您赶紧回去。”
“明日吧。”南宫蕙指挥几个人将木梁移动到它该在的地方，“你也留下，看看工程。”
“姑娘说，小的可以留下，但是您必须回去。”传信的侍从笑着对南宫蕙道。
站在南宫蕙的小吏一听是云桐要找人，连忙对南宫蕙道：“大人您回去忙吧，这儿有我们看着呢。”
南宫蕙想了想，也觉得云桐不会闲着没事把她叫回去，就把官吏与流民的主事都叫到一起，叮嘱一番。
然后快马加鞭回了城里。
云桐在临江客栈等着她，等南宫蕙一路小跑上了楼推开门，却看到在信里十万火急的云桐，正抱着猫给它梳毛。
通体雪白的狮子猫，见人进来，用一双鸳鸯眼上下打量南宫蕙一番，随即打了个哈欠，别过头去不再理人。
南宫蕙气不打一处来。
“你叫我回来就是为了让我看你养的狮子猫吗？”南宫蕙将马鞭拍在桌子上。
“我还没闲到这份上。”云桐把猫交给身边的侍女。
这丫头是个生面孔，南宫蕙没见过。
“见过南宫大人，小的叫榴花，刚开始跟着姑娘出门，以后南宫大人还能经常看到我呢。”
榴花见过南宫蕙，便抱着猫下去了。
“倒是挺伶俐的，你上哪儿选出来的丫头？”
“教出来的。梨果如今多忙着外头的事，总要再教出几个来。”
“云家果然会教导人。”南宫蕙笑着对云桐道：“要不你也帮姐姐挑几个亲随，画眉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
“行啊。”云桐应下了，“你需要做什么的，回头告诉桃珠就行。现在先来看看这个……”
云桐将一个竹筒推到南宫蕙面前：“看看吧，京城的消息。”
“又是雍州的消息？”南宫蕙一边拆竹筒一边抱怨：“不过是一帮散兵游勇，领头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就是派个皇子去平乱，此刻恐怕也要得胜回京了，真不知道他们拖个什么劲。”
“你先看。桃珠，给蕙姐姐上茶。”
“再要一碗酸梅汤，要甜的。”
此时南宫蕙的脸上还带着笑意，然而等她看完了信，笑容就被黑脸替代了。
“那个姓费的居然把高家……”
“用漆盒装了，直接送进御书房给皇上看的。”云桐补充道。
“非人也。”南宫蕙嫌弃地将信扔在桌上，仿佛那是盖着漆盒的布一样。
桃珠先为南宫蕙上了茶水，她接过来一饮而尽。
清冽的茶水驱散了燥热，让她思路慢慢清晰起来。
“不对啊。”南宫蕙将茶碗放在桌上，用手点了点那封信：“御书房里发生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在宫里有人。”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哪怕认识了云桐这么多年，南宫蕙依然被云桐这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震惊到了：“你往皇上身边塞人，真有胆子。”
“跟胆子没什么关系。”云桐把信扔进香炉里烧掉，“有钱就行。”
夏循与她说，赵光霖的身边如今漏得像个筛子一样，不管是王青仪还是萧擎，都能轻而易举地打探到皇上的一言一行。
虽说这辈子，赵光霖有幸没有染病，可是他的处境并没有与前世躺在永安宫的床上与王青仪四目相对时，强到哪里去。
“皇上看高家不顺眼，也不能让高家的男丁连个全尸都没落着吧。”南宫蕙看着信件烧尽，才收回视线：“高家还有几个小辈在京城，甚至还是四皇子的伴读，他就不怕他们把四皇子……”
“想来是不怕的……”
说不定他现在巴不得少几个盼着他归西的儿子。
南宫蕙感叹完皇上不着调，又看向云桐：“所以你叫我回来就是为了看这个？这个也……也跟咱们没什么关系嘛……”
在她心里，海洲已经不归皇上管了，或者说，正是因为海洲不归这个不中用的赵家管，才能有今日这番富庶景象。
“也可能有关系。”云桐轻声说。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南宫蕙质问。
“你想啊，费祖保派人进京面见皇上，就是逼着皇上下决断。皇上不可能让他的人一直留在京城，不管是定罪还是赦免，总要有个说法。”
云桐看向南宫蕙：“这个说法，或许与我们有关系。”
“难道皇上还能赦免他们吗？”南宫蕙难以置信，“就算高家再不是东西，他们也是朝廷命官，是地方大族。这些……这些人，一出手就灭了高家满门，连妇孺都不放过。无论如何，也要处置掉带头的那几个才是。”
云桐没有安抚南宫蕙的担忧，只是说：“你这些日子就留在城中吧，万一情况超出咱们的判断，咱们也可以早做防范。”
“防范……我知道了……”云桐的态度让南宫蕙感到有些不安。
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小自己七岁的小姑娘当家主事，指挥她做这个做那个。
云桐并不是一个独断专行的脾气，相反，她很愿意听取任何人的意见。如此，她的判断就总是对的，即使有些偏差，也能很快做出调整。
这一次，云桐不顾她的异议，执意要她留在城中等，却说不出理由。
这让南宫蕙也焦虑了起来，难道真的要发生什么意外。
她第一次希望，云桐预测失灵。
南宫蕙并没有等太久，当晚，她与云桐下棋的时候，桃珠将一个竹筒送了进来。
“是谁送来的？”云桐看了眼竹筒似是随口问。
“铺子的伙计。”
“我知道了。”云桐突然感觉手里的竹筒有千斤重。
出大事了。
若是金掌柜递来的消息，桃珠会直接告诉她是小金。
因着金掌柜的珍宝铺是她在京城的布置与季鸣鸿的情报网相交的一点，所以“铺子上来的”变成了她与季鸣鸿的一个暗号。
意思是，那就说明这件事非常紧急，紧急到要动用季鸣鸿手上的泼风骑传递消息。
“打开看看吧。”南宫蕙催促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今天这风怎么这么大啊，吹得怪渗人的。”
她起身去将窗户关严实。
云桐深吸一口气，将竹筒打开。
只看了一眼，就攥紧了拳头，狠狠砸向桌子。
“他疯了，他简直是疯了！”
南宫蕙第一次见识云桐发怒，吓得连忙过来捡起她扔在地上的信。一路看下去，她的心凉了半截。
“什、什么叫费祖保替天行道，锄奸惩恶……”
南宫蕙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他要封费祖保做雍州牧？”
南宫蕙一把抓住云桐的手，两个人的手是一样的冰冷。
“你确定这消息没传错？”她盯着云桐的眼睛质问道：“这太荒诞了，他让这么一个人做雍州牧，他居然会允许，那、那太后她老人家也允许吗？”
“他将公主的陪嫁与高家的全部身家都送进了京城，献给皇上……”
“他是皇上！”南宫蕙气得声音尖锐了起来，“这算什么，皇上带头卖官鬻爵？他的眼皮子怎么能这么浅！”
云桐扶住额头：“不、他不是为了这个。”
“他是忍不了了。”云桐的声音越来越平静，“看重萧擎，提拔季家，他还是不想受世家的钳制，他还是想着翻盘。”
“他这么瞧不上我们，也不想想当年若不是有世家点头，他这个皇位能坐稳吗！”
南宫蕙站起来，激动地来回踱步。
“费祖保他灭了高家满门！”她吼完，却不知道接着说什么好，只得继续在屋子里转。
“不行，我要写信回去。”
“还有卢伯伯那边，你不要慌，我让桃珠去传信。”云桐起身过去拉住南宫蕙。
“我怎么能不慌，他这就是昭告天下，谁想做官，就灭了官员全家，抢他的位置。雍州牧……雍州牧……”
南宫蕙气极反笑，干咳了两声：“赵光霖就不怕，一个雍州牧喂不饱他，他再杀进京城夺了皇位？”
“他不怕。”云桐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镇定。
她安抚着拍拍南宫蕙的手。
“他还真的不用害怕……”
“对……”南宫蕙深吸了两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对对，你说得对，有王家在昭义关挡着，王家就算是为了自己也要把他们挡住了。”
两人对望一眼，南宫蕙忍不住骂道：“他是蠢的是不是！就算是要收拢他，那也不能让他在原地做官啊，派去北地、派去南边，都比让他留在雍州强。”
“要是派来齐州呢？”
“宰了他。”南宫蕙不假思索道。
“你看，他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南宫蕙又骂了一句，这一句更难听些。
“算了，在这儿骂，也骂不死他，我赶紧让他们把可能出事的地方都查一遍，一定不能让这把火烧到海洲来。”
南宫蕙这就起身准备回县衙，她走到门口，又折回来。
用力攥住云桐的手：“幸亏你早早把云松处理了，不然咱们现在有得头疼。”
“就怕有新任雍州牧这个榜样在，会让人产生效仿之心。”云桐反握住南宫蕙：“我们先做能做的，一定不能让海洲乱起来。”
“我们一起。”
南宫蕙出去以后，一直站在旁边的桃珠担忧地看向云桐。
“姑娘，我已经通知老爷了，还有给卢郡守的信也送出去了。”
“你做得很好。”
桃珠又道：“已经很晚了，不如咱们先回家吧。”
云桐轻轻笑了：“别担心，消息还没传过来，海洲还是安全的。不过你提醒的对，让伍陆送你回去，把这件事告诉姨母，带话给青玲，让她赶紧把手中的事分下去，这段日子先不要出门，让梦阑看住她们几个。”
桃珠将事情一件一件记下。
云桐想了想又道：“还有梨果那里，山南都是流民，很可能会受到这个消息的影响，做出什么事来。让她一定小心，跟住南宫蕙……算了，让伏照去山南盯着，把梨果换回来。”
她拍拍桃珠的手：“好了快去吧。”
“姑娘，您不回去吗？”桃珠忍不住道。
“对了，差点忘了，让榴花跟着你回去。”云桐不容置疑地说。
“可是。”
“客栈是咱们自家的地方，若是这里都不安全了，那回家也没有什么意义。好了，快去吧。”
“那姑娘，我明儿一早再回来。”
桃珠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门轻轻扣住，云桐走过去落栓。
客栈的伙计没有她的命令，是不可以上来的。
顶楼此刻只有她一个人，寂静地能听到江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声音。
“好安静。”云桐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与水浪翻滚的声音逐渐同步。
“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她轻声感叹道。
上辈子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萧琴儿的宫里，每日晨昏定省，偶尔云晏会进宫来，考校她的功课，而更多的时间，是她一个人，看书、看天、看玉连宫那株梧桐树落叶开花。
就在她浑浑噩噩地被人推着往前走时，皇宫的外头则是这样一番景象。
礼崩乐坏，人间地狱。
费祖保只是第一个，很快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踩着成百上千具尸体，站到高处。
大盛就像悬崖上的一株枯树，在狂风骤雨中摇摇欲坠，马上就要被连根拔起。
“拦得住吗？”
云桐轻声问自己。
大盛是要完了，但是它不能留下一个烂摊子，让百姓深陷战火，让外敌趁虚而入。
“拦得住。”
上辈子，大盛不就比她命长。
眼下，还有一个要紧的麻烦。
赵光霖点了雍州牧，还会在派一个刺史过去，他要保证这个刺史不会与州牧同流合污。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