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 各擅胜场（四）
“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溶溶先是点头，又飞快地摇头。
“你既然说要为我做事，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云桐板起脸来，“不然，伏照怎么带你来的，还怎么带你走。”
云桐说着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待命的伏照。
后者心领神会地朝前迈了一步。
“我说我说，我知道也不知道！”溶溶急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我只知道他开赌庄的事，他的那些斗鸡和狗都是怎么来的，我也知道。剩下的事，我都是猜出来的。”
溶溶咽了一口唾沫，紧张地道：“他在百秀楼里喝酒的时候，曾提过楼里的姑娘没意思，等他那边做成了，我们这些人都要被卖到北地去。我就怀疑他是不是偷偷开了暗娼馆。”
说到这里，溶溶盯着云桐，举起手发誓道：“但这事我谁都没说过，我敢对天发誓，若是我说了半句假话就让雷劈死我。”
“那我们接着刚才的说。”云桐示意溶溶自己找凳子坐下。
溶溶挨着绣墩坐下，也不敢坐实，小心翼翼地贴着边，随时准备站起来。
“你很聪明，猜得一点不错。云松的确是做了你说的事。”
溶溶心一凉，主顾夸她聪明，就不是个好话。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门，却看见伏照站在那里。
“溶溶姑娘。”云桐唤了一声。
哪知溶溶听到以后，吓得立刻站起来。
“你不用害怕，慢慢说就好。”
听到云桐这么说，溶溶终于冷静了下来。
她仔细端详她面前的这个孩子。
这孩子看起来还不到十二岁，可是溶溶能看出来，这是被悉心教养的世家女子。
哪怕她衣着朴素，没有戴首饰。可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教养与高傲，就足以说明她的身份。
“姑娘是云家人？”
“我是云桐。”
溶溶知道这个名字，云翰林的长女。如今海洲谁提起云桐，不夸赞一句仁孝。
听说她回来海洲这一年，为百姓做了不少事。
溶溶却觉得荒唐，就算从云家大小姐下生那一刻开始，就有高人点化，通晓古今，她也不过是个孩子。
八岁的皇帝上朝还要太后垂帘听政呢。为什么云桐只是出来走一走，这些功劳就全算在了她的头上。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女，想做什么只要张张嘴，就有无数人为她赴汤蹈火。就算是云松这样的人，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也要点头哈腰吧。
这样的人懂什么人间疾苦。
溶溶想，难怪云松横行霸道这么多年，莫名其妙就被收拾了。敢情儿是得罪了这位大小姐。
可是，如今她的命也握在这位的手里了。
溶溶低下头。
此时云桐开口了：“就算你选择来见我，我给你的许诺也是算数的。”
“谢云姑娘……大恩……”
溶溶连抬头看云桐的勇气都没有了。
这个孩子对她态度和善甚至可以说是客气，可就是云桐这样的态度，却让溶溶觉得更加可笑。
这种不谙世事的大小姐，究竟知不知道她们两个之间的差距甚至远超云泥。
哪怕是面对再粗野的客人，溶溶也能笑脸相迎。
可是她现在无法面对云桐，也许是自惭形秽也许是怨念嫉妒。
溶溶不知道的是，她的内心挣扎通过颤抖的肩膀和捏紧的拳头，全部传达给了云桐。
云桐垂下眼眸，年纪小真是吃亏，好声好气显得好欺负，强硬一些就骄纵了，横竖没人把你当回事。
不过，溶溶既然能做到花魁，到底有几分待人的本事。
她缓缓给云桐行了一礼，抬眼看向云桐。
“小女子感激云大小姐大恩，请允许小女子归乡。”
她原本以为，能把云松都降服的大人物肯定是棵倒不了的大树，若是自己能在这样的人手底下做事，以后就算是再做花魁，也不会被人欺负去。说不定，再做个几年，就能被大人物赏给手下成亲，到那时她有攒下来的银钱傍身，也算是有个着落。
想得挺好，可是看到云桐，梦想就破灭了。
一个孩子，收拾云松恐怕只是心血来潮。她跟着一个小姑娘，又能做什么？
哪怕是这位大小姐身边管着扫院子的丫头，也是出身良籍。
她又能做什么呢？
还是早些离开这儿去别处谋生吧，她手里还有些家底，做个小买卖不成问题。
说不定云大小姐还会再赏她一点银钱。
云桐则打断了溶溶的思考：“若是溶溶姑娘没有去处，我这里倒有件麻烦事。”
不等溶溶说话，云桐接着道：“云松囚禁的这些人已经被救出来了，她们中的一些，我会送她们回家，还有一些人，没有去处，就先留下了。溶溶姑娘说自己善解人意，正好这些人需要有人诉苦宽慰，你意下如何？”
“去安慰她们？”溶溶有些意外。
云桐点点头：“倒是给她们找了些照顾果树花草的事做。只是，我想若是能有个人开导开导她们，才能让她们放下心来，不是吗？”
“安慰她们……然后呢？”溶溶不禁问，把她们劝开，继续做倡伎吗？
“让她们好好生活，布庄上缺织工，只是不好上手，需要人教。她们现在的情况，很难学得进去。所以，我要你劝说她们放下过去的事，好好生活，你能做到吗？”
“她们能恢复良籍吗？”溶溶问完觉得自己可笑，她自己都没着没落的，居然还要想着别人。
“这是自然。你若是留下，我们也签工契。我的布庄与文氏布庄一样，我可以给你管事的待遇。”
溶溶不得不承认，她被云桐的话说动了。
文老板的布庄待遇优厚，远近闻名，况且这个工作，她最擅长不过了。
百秀楼那些寻死的小姑娘，不都是她劝住的。再说，现在是劝姑娘们放下过去朝前看，又不是劝姑娘进风尘，可不更容易。
“我们现在签。”溶溶立刻道，“文老板一向说话算数，我相信云大小姐也是一样。”
溶溶的态度突然转变，倒是让云桐有些意外。
心想，花魁不愧是花魁，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一把好手，重要的是反应也迅速。
先试试她在山庄里做的如何，若是做得好，说不定还能做更多的事。
工契是早就准备好的，云桐盖上自己的章，再由桃珠端给溶溶。
溶溶毫不犹豫签了名字按了手印。
云桐接过来一看，上头的落款依旧是两个字：溶溶。
“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我不改了。”
“那好。”云桐将工契收起来，“若是百秀楼还有愿意走的姑娘，你可以都带去，伏照送你们去山庄。”
溶溶在百秀楼的姑娘里很有威望，她一拍板，所有人都跟着走了。
如今在山庄里住了月余，都已改头换面，变得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一样。
云桐在马车里远远地望着溶溶带着几个人，跑到船前，冲着船上喊了什么。
船上的姑娘们激动地相拥而泣。
云桐猜测准是她们得知了那些贼人伏诛的消息。
“若是她们经历过的痛苦能跟着一起下地府就好了。”梨果看着在码头上依依惜别的人感怀道。
“怎么可能呢，坏人也没全处置掉。”桃珠的情绪有些低沉。
云桐看到梨果拍了拍桃珠的手安慰她。
她看向窗外，船锚已经拔起，船上的漕工在烈烈风中，升起帆。
这艘船要顺着江流出海，往南走，在汤池的港口进入冯楚的地界，再入运河。
如今冯楚与赵盛保持着默契的和平，海路上有数不清的商船，抓住着停战的间隙，南北货通，追财逐利。
云桐的船除了送这些姑娘回家，还要在冯楚的地盘上尽量走一走，多收集一些情报。
她原本打算从黄塘往南边推进，没想到文三冰在黄塘与冯楚的商人打得太难看，那边的人撤退时扬言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若是，她再派人去，难免会让他们觉得是追兵，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风推浪走，浪托着船，很快消失在东方金灿灿的水面上。
码头上溶溶与其他几个姑娘结伴往回走，坐上了她们来时乘坐的灰棚马车，趁着天黑赶紧出城回山庄。
山庄的情况比云桐想象的还要好，溶溶不仅重振了这些人的士气，还仔细的给她们做好了轮值照顾花草的名单。
原本云桐只是想给她们找点事做。没想到，秋收的时候，山庄里的产出比往年都要好上不少。
云桐按照母亲商铺里的规矩，给她们分了红利，大部分人拿到钱，选择回家乡去。
而一开始就与云桐说她要走的溶溶，却留了下来。
不仅留下来，送年礼的时候，她还交给一匹布，请他交给云桐。
“布倒不是什么名贵的材料，只是布上花纹是姐妹们一起想出来的新样子。云大姑娘让我们有瓦遮雨，有铺栖身，我们都很感激她。”
“这话应该你们自己去说。”伏照没有接布匹。
“你这话说得倒轻巧，云府的门槛那么高我们迈得过去吗？”溶溶抱着布匹，若是她能见到云桐，她当然愿意见啊。
伏照想了想说：“桐姑娘每十日都要去临江客栈盘账，你可以去找那里的掌柜问问能不能见桐姑娘。”
“真的？”溶溶先是振奋，然后心生警惕，她指出伏照话里的不妥：“你把云大姑娘的行踪泄露了。”
伏照笑了：“你倒是警惕，不过桐姑娘去临江客栈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都会趁这个机会求见她，你若是要去最好早一些去，不然排不上队。”
溶溶把话记在心里，第二天就去临江客栈找方掌柜打听。
方掌柜一听她的来意就乐了：“你是桐姑娘手下的管事，你想见她，往云府腰门递话就行，不用来问我。”
布到底还是送出去了，只是溶溶最后也没有鼓起勇气去敲云府的门。赖在客栈里，守株待兔，等到了云桐。
“这是姐妹们的一点心意。”
溶溶还记得以前在百秀楼里的规矩，她是不能抬眼看人的。
云大小姐可比她往日里的那些客人高贵多了，依着这个道理，她怕是该跪着与她说话。
可是云桐不仅让她坐下，还给她上了茶水点心。
溶溶担心只带着礼过来见云桐，会显得自己太过谄媚。所以还带来了山庄的账本。见云桐的前一夜，她盯着账本又觉得，这账记得也没出错，直接抱过去实属没事找事让人不喜，于是她又熬夜写了一份注解。把平日里住在山庄的姐妹们的一些想法见地都记上。
与她住在一起的姑娘，忍不住劝她：“咱们又不是阿谀奉承，咱们是真心要谢谢云大姑娘，你何必搞得这么紧张兮兮的。”
“我……”溶溶想了想，还是只说了一句：“你就让我忙活吧。”
她只是担心，云桐看自己的时候，还把她当成百秀楼里只会卖笑的花魁。
可云桐真的看起那份注解时，溶溶又紧张到心提到嗓子眼儿。
“这是什么意思？”
云桐指着注解里的一行。
溶溶连忙给云桐解释：“是一种织具，如果能将它做成大型的器械，织布就会更快。”
“可是要怎么操作呢？”
“几个人一起……”溶溶将这个想法的来历与云桐说了，“先这样……再这样……”
云桐听得云里雾里，她以前完全没想过原来织布也可以这么复杂。
果然贤人说的不错，博学而不穷，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云桐点了点这行注解：“若是有实物在就好了……”
溶溶心里一沉，只得道：“这只是一个想法，怎么成真我们也……”
“要重新设计器械，不止要工匠也要银钱……”云桐喃喃自语。
溶溶紧张得几乎要站起来了，她担心云桐不喜欢这个想法，以为是她们要偷懒耍滑。
她刚要解释。
却看到云桐抬起头，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她。
“差点把他忘了。”云桐笑起来的时候，才像是个孩子。
“你愿意出远门吗？”
“什么出远门？”溶溶一时没跟上云桐的话。
“去沛南，我让梨果和你一起去。”
“姑娘，我也要去？”梨果震惊之后，露出一副欣喜的神色，“姑娘要我做什么。”
溶溶听了梨果的话，才反应过来，连忙道：“但凭云大小姐差遣。”
“你与梨果一起，我再让伏照带两个人，你们扮成商家去万里桥找个人。”
云桐在纸上匆匆写着什么。
溶溶眼观鼻鼻观心，只等着云桐接着交代，根本不敢抬头看纸上写了什么。
“这个人叫文为霜，算是我舅舅。”云桐将写好的字条递给溶溶让她收好。
“你负责说服他跟你走，若是说服不了，强绑来也可以。他有办法做出你说的织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