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八十章 速成昆明过客 喜看风光延展
一会儿,廖文刚就到了昆明军区招待所,院子里,走着的、坐着的,讲着话的,办手续的,闲谈的,都是转业军人。廖文刚登记完毕,领到了一副碗筷,找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有四张床,一张办公桌,从桌上的茶杯到床上的被盖,都印有“昆明军区招待所”字样。这里的住宿和吃饭,都是要自己交钱的。廖文刚见房里暂时还只有他一个人,就把一路的车票等各种单据拿出来清理了一下,发的150元还余12元,他个人的钱只剩下8元了,他于是把单据收拾好,装入一个旧信封里,放进提包。
晚饭是开的“流水席”,随到随吃,自己拿起碗去由服务人员打给饭菜。廖文刚打好饭菜,边吃边观察,打饭、吃饭的人,不下二百人。这些转业军人,大都板着面孔不说话,因为互不认识,谁也不轻易打招呼。廖文刚吃完晚饭,看时间还早,天气也格外暖和,就放好碗筷,踱出昆明军区招待所的大门,到街上闲逛。昆明的大街,远远说不上热闹,不容易见到一辆汽车,差不多又遇见几个行人,人们的穿着,早已没有北方冷天的臃肿样子,有穿单衣的,有穿夹衣的,老年人穿着毛衣,看不见穿棉衣的人。昆明人的衣着,显得简洁爽快。廖文刚不由得感慨起来,这就是老天对昆明人的恩赐啊!
他不禁想起,这时的张家口,还是滴水成冰的时候,街上是狂风卷着雪粒向你迎面砸来。而昆明的风,就像小孩温柔的手掌,在你的脸上轻轻抚摸。昆明城的房屋,远不如张家口的结实。小街小巷,还有许多小青瓦房,木板壁。张家口的风,把它们吹到九霄云外是不成问题的。和北方城市大不相同的是,这里街道边上,房屋周围,都能看见翠竹、绿树、芳草、鲜花。廖文刚为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昆明人,在四季如春的地方来来往往而兴奋不已。
廖文刚在昆明住了两天,把大观楼、翠湖、圆通山、黑龙潭、金殿都粗略浏览了一遍,仍然听不到分配工作的消息,而兜儿里的钱,却是一天比一天少了。他只得按离开外语学院时,后勤部干部的嘱咐,到邮局拍了封电报,要求再汇150元钱来。第三天早晨,廖文刚就收到了他想要的钱。虽然是公款,要凭票报销的,不能乱花,但按部队的伙食标准和补助,他每天可以有四角钱的支出,这可就把他从困窘中解救出来了。
转业军人们等待分配工作,没有事做,就到滇池边上的篆塘,看渔民打鱼。几只渔船,漂摇在碧波上。他们捕鱼的工具,是用竹子弯成的,很有些像四川人在田里打鱼的“罩”,大竹篾编成一个半圆,底部是平的,铺着网。放入水中,一会儿就吊起来,里面就会有活蹦乱跳的鱼。廖文刚在这里看了一会儿,罩住鱼的机会不多,多数情况下,只有几个螺蛳或者杂物,只有一次,里面竟有四个尺来长的鱼,转业军人们,都给他们欢呼庆贺。
到昆明的第五天上午,是三月一号,转业军人们被招呼到招待所的会议室里坐下了。给他们讲话的是一位中校,军衔并不高,却穿着一身将军呢的制服。廖文刚旁边有人说:“他怎么可以穿这样的衣服?”另一个说:“可能是边防部队的特殊待遇吧?”
这位中校,不胖不瘦,风度翩翩,显得非常的谦逊。他说:“各位首长同志们,欢迎你们来支援边疆建设。昆明,作为大城市,也有人满之患,留在昆明市的同志是很少的,大多数同志要到专区、县上工作,相信首长和同志们是会理解的。”
廖文刚这才明白了,昆明,还不是他这次长途旅行的终点站。他连军衔都没有,年纪又这么轻,哪有可能留在昆明呢?看来四季如春的昆明,他的身份,不过是匆匆过客而已。不过,廖文刚并不感到懊恼,他想,在专区工作也不错嘛,况且又有一路的风景可以欣赏了。
过了两天,廖文刚和他的两口木箱子,都在昆明开往临沧的长途汽车上了。他的身上,带着在昆明转开的迁移、户口、粮油关系、团组织关系和到临沧专区人事局报到的介绍信。
车上四十个座位,都坐满了。有三分之二是转业军人。廖文刚坐在第三排靠左手边的窗口旁边。他认真地守候着窗口,欣赏着沿途的风光。昆明地区是一个小平原,开头的一段路,还算平坦,能看见田野里的高树绿草野花。渐渐地,森林代替了高树,盘山路代替了坦途,汽车一会儿攀上山顶,一会儿落到谷底。上坡的汽车,奋力地咆哮着;下坡的汽车,小心翼翼地爬行着,车窗外,只有三四米宽的公路外就是万丈深渊,廖文刚坐在左边的窗口旁,往外望去,有时觉得车就是在悬空飞行。
要到中午时,廖文刚只觉得背心一阵发热,额上渗出了汗滴,他知道这是晕车的前奏曲,于是闭上眼睛,想些古文和诗词来背诵,分散注意力。到一平浪停车吃午饭,廖文刚下车来,到店里一看,竟然有卖马肉和驴肉的,这可是生平未曾吃过的,于是要了三两米的饭和一盘驴肉。才吃了两口,就见店里有三个小孩,都穿得破烂,皮肤都黄瘦不堪,他们的眼珠,都落到了吃饭人的碗里,那种馋相,只有几天没有吃过饭的人才会有。廖文刚本来晕车,吃饭都是自己给自己下的死命令,他见了三个孩子,便有了很好的借口:“你们吃吧。”他把饭碗菜盘向他们一推,三个孩子便飞奔过来,伸手抢吃。廖文刚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一路看见这一带到处都是煤,有的煤简直就露在地面上,这些孩子竟然会没有饭吃。邻座一位四五十岁的老军人对廖文刚说:“这一路都是,把你的全部钱粮拿给他们都不够的。”廖文刚没有回答,他听出了这话的冷峻。
晚上住南华,吃晚餐的时候,廖文刚体会出了老军人的话里的无奈。地下坐着一个残疾人,蓬头垢面,穿的看不清是什么,但绝不像衣服裤子。他手里竟然还拿着一支竖笛,在神情专注地吹着《东方红》,那声音,廖文刚听起来,很有些凄厉。而门口竟然围上来了七八个衣衫烂褛的小孩。廖文刚虽然没有食欲,但还是得把饭菜塞进肚子里,因为还有那么长的路程在等着他。他这才懂得了什么叫“爱莫能助”。他心里,隐隐作痛。
第二天,还没有天亮车就开了。廖文刚从路友们的闲谈中了解到,他们正在走的路就是抗日战争时期修的滇缅公路,这是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云南人民用血汗修起的公路,这条公路在艰难的抗战岁月中,是中国联系世界的唯一国际大通道。
廖文刚看着公路像螺旋似的从谷底盘旋直入白云中,然后又从山顶盘绕直到迷雾里。车在螺旋中开进时,绝大部分的时候,左手边都是低头不见底的深沟险壑,往往白雾漫漫、林木森森。向左边或者向车行的方向看去,都是望不到边际的重重叠叠的山峦、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而车的右边,一般都是削壁千仞。只有在河谷沿着河边开时,才有一段平路。左手边的河水,好像流着一段碧玉,清澈得能见到河底的巨石,沿河两岸的峭壁上,盘满了粗实的古藤,有的缠绕着、有的匍匐着、有的垂吊着,有的横拖着,仿佛是千百条巨蟒在山畔嬉戏。
云南省有“群山夹一坝”的地理特点,车行山上,很少见到城镇村寨和行人,更不容易看到庄稼地。一眼望去,只有林木交错,山峰纵横,云雾缭绕,天高云闲。尤其这一批不知被命运抛向何方的长途客,都难免有荒漠苍凉的感觉。只有车行坝子上,才会看到庄稼地、肥硕的牛羊、村落和城镇,乘客们也就有了从洪荒回到人间的感觉。
廖文刚渐渐适应旅行而不晕车了,欣赏着一路的山光水色、边地风光。有时又想想父母兄弟、同学战友。间或也和前后的转哥们交谈两句。和他同座的,五十开外,姓侯,身板结实,满脸温和,他说他是昆明步校的枪炮教员。而前后的转哥们,大多带着家属,孩子们都兴高采烈,这的确是难得的旅游,而且是公费的,妻子们都耐心地照料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她们一会儿削个梨,递过去;一会儿抓几颗糖,叫他们吃。而穿着没有领章的军服的丈夫们,大都不说一句话。她们还不时传给廖文刚。廖文刚说声“谢谢”,并不接受。
过了一会儿,廖文刚问老侯:“你没有带家属?”老侯笑笑说:“再等六年,我都要退休了,何必让他们跟着我来边地吃苦呢?”
晚上住南涧,找好住宿地,吃了晚饭,廖文刚和几个路友一起到南涧街上去逛。南涧是彝族自治县,来往的彝族同胞,个子高大,身体健壮,衣饰古朴。街道不宽,房子陈旧。但气候很好,虽是春初,已经是暖洋洋的了,和张家口比,真是判若天渊。
第二天,七点开车,开头的路异常险峻,车在森林边、巨壑旁,小心翼翼地爬行。渐渐的是沿着澜沧江岸走了。澜沧江就好比是从九天砸下的一条巨龙,在深深的谷底翻腾。江河就是被砸下去的凹槽,而江岸就像是被千万吨水压机冲压而成的绝壁,两边一样的陡直,一样的镶嵌着黑凛凛的巨石,而这些巨石,有的规整,有的零乱,低的拖入水底,高的直冲霄汉。
将近中午,到了景云桥。车停在桥头,所有的旅客都下了车,让空车先过,旅客后行。过了景云桥,就是到了云南边疆,行人必须持有边境通行证才能通过。廖文刚放眼望去,见这是一座铁索桥,有五根粗大的铁索横拉江面,上铺厚实的木板,头上还有两根巨型铁索横在空中,伸出长长短短的铁索把桥吊着。桥的两端都有固定铁索的巨型水泥柱。空中的铁索就固定在山崖上。
空车一上铁索桥,那一段桥面就剧烈下沉,车过去了,那一段桥又迅速拱直,车行桥上,桥就像波浪起伏,吓得观看的人们惊叫。车过了桥,桥立即恢复了平静,旅客才上桥。人走在桥上,觉得桥有些上下摇,左右晃,廖文刚走在上面,都难免心簸神摇。而桥下面,水流从北面汹涌澎湃而来,穿过了桥,又你挤我撞地向南奔腾而去,卷起团团浪花,发出的声音,像闷雷,震人心魄。似乎整个的河谷都在震响。在桥上,有涛声震耳,江风拂面,人们都小心翼翼,没有说话的,你就是说话也是白搭,全被涛声风声淹没了。如果你真有急事要和人交流,则必须把嘴凑近人的耳朵狂吼。桥头设有桥头堡,有两位军人全副武装,检查身份证明,没有问题才放行上车。
上车后,大半天的旅程中,人们都在谈论景云桥的险要、叙述自己过桥的惊恐。坐在前排的一个瘦削的老军人讲,当年日本鬼子,派了很多飞机来炸,都没能炸断景云桥。滇缅公路始终在起抗战物资运输大动脉的作用。廖文刚问:“老首长,来过云南?”“我先在国民党部队,在龙陵和日本鬼子打过几仗,我有个战友就是驻守景云桥的,后来,我在守备团,守卫呈贡机场,那是美国飞虎队的飞机场。飞虎队来了以后,日本飞机才不敢来炸景云桥了。解放战争时期,守备团被调到东北,在黑山前线,我们团长领导我们起义,加入了解放军。”
车子在云县停车吃午饭,阳光明媚,已经有了热天的景象,年轻人有穿单衣、背心的了。廖文刚和老侯等正围着一张方桌吃饭,又来了一辆货车,下来的全是青少年,看样子,小的不过十六七岁,大的有二十五六岁,都操天津口音。有人说:“都是天津支边青年。”他们进门就哗啦哗啦拉凳子坐,一个说:“腿都站僵了!”另一个说:“这么长的路,坐货车!”那位老军人小声说:“我从东北打到云南,还全是靠两个脚板呢。”这时,开车的师傅,高声喊:“五元,来碗清汤!”一个小女孩说:“五元,好听,怎么不改成百元呢。”廖文刚见一个服务员,高挑的个儿,生动的鸭蛋脸儿,眉宇间流露出一股聪慧妩媚气,她笑盈盈地把一碗清汤送到司机面前,嘴里还喊着:“清汤一碗!”那小女孩也小声喊:“五元……”,邻桌的司机压低声音说:“小孩子可不要乱喊!”廖文刚估计是一句怪话,如何怪法,却不明白,也不好问。
车子继续前行,依然是东南西北,山山叠翠;前后左右,峰峰绕云。这些地方已经是滇西了,满眼是雄峰峻岭,和走过的地方比,山岭更高更大,森林更密更深,河谷更陡更险。不过,大家因为在云贵高原前后行进了将近一个星期,对深山野林、急流险壑已经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但廖文刚是个例外,他往往想从共同中找出差异,从平常中找出奇趣。因此,只要没有晕车,他就会守着窗口,尽情地欣赏窗外一闪即逝的风景。他见到地名“头道水”、“羊头岩”、“蚂蚁堆”,这些在内地不可能有的地名,就要给车友们介绍一番。
车到临沧车站,正是夕照满墙时。廖文刚提着大黑提包下了车,请人看着包,自己去下行李。车站的转哥们,有上车顶去搬的,廖文刚就在车下仰着头长伸着手接应。别的行李都下了,只剩廖文刚的方箱子了,车顶上的人说:“这个箱子好大!”有两个人把箱子移到车顶棚边上,那箱子直滚而下,冲力太大,廖文刚接不稳,半扶半落地顺廖文刚的右侧大腿砸下,幸喜廖文刚动作敏捷,并没有砸着腿脚,却将他右边的裤子从大腿根处到裤脚,剖成了两半,直在风中飘荡。转哥们都涌过来看廖文刚,见无大碍,才各自护着自己的行李,按车站墙上的路标所示,向临沧专区招待所涌去。
这个车站,既无出租车,也没有三轮车之类,只有四五个挑工,根本不够用。廖文刚只好把箱子搬到边上等。廖文刚看这临沧专区车站,很小,只能停放两三部汽车。车站外就是农田,走出车站,斜斜的一条土路,直伸到街里。土路右边在车站和城之间,是车站旅馆,一幢三层小楼房。
廖文刚没有手表,等了估计半个多钟头,才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矮个子大哥,两口箱子由他挑着;黑提包,廖文刚提着,在后面跟着;被撕成了两片的裤子在风中晃荡着,光腿差不多又露出来。幸好这条街上几乎没有商店,也很少见到行人。当然,说这是条街,只是因为,虽然是平房,却一间连着一间,排在公路两边。已经进入了招待所,廖文刚问挑箱子的:“大哥,临沧城在哪里?”挑工有些惊讶:“临沧城?这里就是。”廖文刚这才明白了,临沧城,只和研经街差不多大小。廖文刚按市价,付给了五角钱。报了到,买了饭菜票、住宿票,服务员帮着把箱子搬进了宿舍。廖文刚才打开方箱子,换了裤子,去吃晚饭。
第二天,廖文刚约起老侯等把整个临沧城逛了一遍。临沧这地方,真可以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城里有临沧军分区、临沧专员公署、临沧县委、临沧县政府、邮电局、中学、小学等单位,只有军区所在地和专员公署有几幢像样的楼房。此外就要数百货商店和旅馆了。作为专区所在地,实在太小,不过,离城二十多里有温泉,这可是别的地方没有的。廖文刚问老侯:“在这里工作怎么样?”老侯说:“这里可是战略要地,你看,四面高山高入云里,中间,良田万顷,澜沧江就在旁边。到处都可以驻千军万马。这可是对外作战集结部队的好地方。小廖,你喜欢在这里工作吗?”
廖文刚说:“在这里工作,差不多去洗洗温泉浴,也不错呀。再说,这里毕竟是专区所在地,以后也好发展。现在虽然艰苦,总比当农民强呀!”老侯说:“这样想就好。地方,没有好坏之分,都是中国的土地,都住着我们的同胞。越落后,发展空间越大,我们能起的作用也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