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又成临沧过客 终为班卡教师
廖文刚的临沧梦只做了一天。分配工作之前,临沧专区人事局的领导来作了一个动员报告。他说:“临沧地区很大,辖临沧、耿马、双江、镇康、永德、云县、凤庆、沧源八个县,坐汽车,把这八个县城跑一遍,就得一个星期。临沧地区物产相当丰富,我们有莽莽雪山,原始森林、珍禽异兽、奇花异草,说也说不完。坝子上盛产水稻、甘蔗、芒果、香蕉、木瓜。箐子上盛产玉米、红薯、旱谷、核桃、花红、石榴。水果品种极多,以后同志们都可以好好品尝。临沧的人民热情好客,勤劳勇敢。我们有十五种少数民族。你们以后走路走累了,任何一家人,都会烤罐儿茶热情招待你们。”
那位干部顿了顿,把话锋一转,说:“但是,临沧地区又很落后,落后到不少人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他们说到缅甸去,是‘进去’;到临沧昆明去,是‘出去’。缺少文化,缺少文化人。你们来临沧,是大有作为的。不过,相比之下,县区公社更需要人,你们除了少数同志可以留在临沧外,多数人要下到县里、区里,甚至到公社去。客观情况就是这样摆起的,同志们一定要理解和支持。”
廖文刚听了这一番动员,什么幻想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下决心,分到哪里去哪里。工作人员找他谈话,问:“分你到永德县工作,你有意见吗?”廖文刚说:“没意见,我搬起箱子就走。”还有老侯和后来认识的周开俭一家、沈孝增一家、赵希扬一家,都分到了永德县。大家办好一切手续,托运了行李,于1966年3月12日,坐上了去永德县的长途汽车。
车,往昆明方向开,到了羊头岩,向左拐入一条向西去的公路。这条公路,是滇缅公路的老路,越走山越高,气候越冷。廖文刚看前面的山形水势,似乎比已经走过的任何地方都显得山更巍峨,谷更深险。这些山都是一列一列的,逶迤磅礴,绵亘不断。车子开进去,就好比突入了百万大军的军阵,四面八方、远远近近,都是铁壁铜墙。蓝天也被山峰割得七零八落,看去东一块西一块的,好比散落在地上的碎玻璃。
他们在蚂蝗菁吃午饭,下车来只觉寒气逼人。大家都赶忙加衣服。司机告诉他们:“对面就是大雪山。已经进入永德地界了。”廖文刚举目望去,近处,满眼都是高大的松树;下面是深不可测的沟谷;远处烟雾弥漫,隐约能见庞然的一堆,似乎拄着了天,能见几株松树。一会儿,下面有烟云腾腾而上,顿时一片混沌,什么都在雾中。等他们吃完午饭再看,早已经烟消云散,阳光满地,苍莽的树林、挺拔的松树、鲜艳的花朵、幽深的峡谷,磅礴的雪山,皑皑白雪,清晰如画。廖文刚顿觉心旷神怡,感叹造化的神力。
他们上车后,车又在屋脊似的山梁上奔驰。廖文刚看到“乌木龙”这个地名,琢磨不透它的含义,他看到右边的山岩,长得异常的奇特,给人的感觉既不像山,也不像岭,纯粹就是从天上扔下来的一列巨石阵,全是巨大的块状顽石矗立在地上,乌黑的一片。而它们的头上,还一片葱郁,娇花照眼。而花草的头上,似乎已是天边,晶莹地覆盖在巨石上。
车越往前开,天气越暖和,大家都解开棉衣,敞开了胸襟。到下午五点过,他们的车开始走下坡路,直到已经能够看见坡下的坝子了,突然停了车,司机说:“今晚就住这里。”廖文刚向四周一看,并无房屋,未必要露宿山头?他提着大黑提包下了车,才看清,路牌上写的地名:亚练。
他高抬起头也只能看见公路的左边山头上参天的古树。乘客们爬坡上去,就像钻进了云里,这才看清古树掩映着粉墙黑瓦。阵阵爽风吹在脸上,树上阔大的叶子沙沙直响,归巢的鸟儿啁啾不停。落日的余晖把整个亚练旅店染成了金色。而向西望去,山下是一块连一块的大坝子,能看见坝子里炊烟阵阵,屋舍俨然,林木葱郁。廖文刚随意地自言自语:“那就是永德了吧?”有本地人七嘴八舌地介绍,说:“那是勐定坝、再过去是永康坝,永德县城叫德党,离永康还有三十一公里哩。”
吃过晚饭,看天色尚早,旅店对面似乎还有人家,廖文刚也跟着路友们一同去闲逛。廖文刚问:“永德这地方怎么样?”知道的人就随口介绍起来:“怎么说呢?心情好就是青山绿水,心情不好就是穷山恶水。”“永德共有六个区,我们已经走了大雪山区、乌木龙区,明天要经过永康区、德党区,还有一个崇岗区、小勐统区。”“人口20万,方圆800平方公里。遍地是森林。”“交通不发达,还有很多公社都没有通公路,我们下乡,经常是走正步。”“永德的人很好,都勤劳朴素踏实诚恳。”廖文刚说:“这就好了。人好,加上山好水好,这不就是桃花源吗?”
老侯说:“小廖真乐观。”路的上方有几户人家,门口是菜地,种着葱蒜、青菜,房屋周围是果树、庄稼地,长着麦苗、豌豆苗。廖文刚说:“也和我的家乡差不多。他们能生存,我们也能生存。”老侯说:“我如果像你这么年轻就好了。”周开俭说:“老当益壮嘛。”这时,几条狗“汪汪”地叫起来了。廖文刚说:“它们一定是在说,‘欢迎欢迎’!”老侯说:“你看那张牙舞爪的样子,一定是在说‘不准过来!不准过来!’”大家都笑了。看看日已西沉,轻雾渐起,大家才转身回宿舍。
第二天,车子一路下坡,好大一个坝子,寨子和房舍,都掩映在高大的绿树丛中。廖文刚问:“那些大树,是什么树?”一个年轻姑娘回答说:“你看,枝叶伸得很宽的,是大青树。这种树只能作风景树,材质不好,没有多少用。那种长得很高,枝叶铺得不开的,是芒果树,八月份,芒果熟了,到处一片清香,味道好极了。”几个转业军人,向车上的本地人访问着永德的风土人情。车窗外出现了大片的水田、大片的甘蔗地。有人说:“永康坝,产大米,产糖。要算永德最富庶的地方。”
过了永康坝,又是绵延的群山,车子一直爬坡,下午两点过,到了半山腰,这就是永德县政府所在地德党了。有人给转业军人们介绍说:“这些地方还没有搬运工,最好先把行李寄存在车站,分了工作,定了单位,再找车来搬。”大家都觉得有理。
下车后,大家帮着,先下了行李,再把行李寄放好,然后去县政府招待所。廖文刚看这招待所,只有三层楼,里面已经住着一些支边青年了。招待所只有一个服务员,长得小巧玲珑,显得清纯而热情。见进来了几个转业军人,就笑盈盈地给大家登记、安排住宿。廖文刚问:“服务员,贵姓,我们好招呼呀。”“大家都叫我‘小娟’。”“好好。”几个转业军人同声回答。小娟登记好,一一作了安排:老周、老沈、老赵一家人住一间,老侯和廖文刚同住一间,都在二楼。
廖文刚在宿舍里喝了一会儿开水,正要下楼,四个穿着显得洋气的青年上楼来,嘴里都操天津口音,廖文刚主动招呼道:“天津的朋友们好!”几个青年都说着“你好你好”,伸出手来,廖文刚和他们一一握手说:“我叫廖文刚,看来,我们都要一起在德党工作了。”瘦高个指着胖乎乎的和个子高大的两个说:“他们两个在德党完小。我们两个”他指着左边的那位长得矮墩墩的说,“在永康完小。”身材微胖,皮肤白皙,面目很像个女孩儿的握着廖文刚的手说:“我叫王藏珍,分在德党完小。”另外三位也作了介绍,个子瘦高,面目轮廓分明,显得诚恳的那位叫尤庆璋;长得矮壮,显得有些圆滑世故,年龄三十上下的叫史以举,个子最高大,满脸有络腮胡,却刮得干干净净的叫张世荣。尤庆璋说:“你最好马上去人事科,你们转业军人,好像已经有了一个分配方案。”廖文刚说:“谢谢。我马上去。”
廖文刚问尤庆璋:“人事科在哪里?”他笑道:“德党,划一根火柴都可跑三转。只有两条街,车站到招待所是一条街,你看,出招待所大门,右手边有一条向下倾斜的路,下去就是供销社、旁边有座楼,就是县政府。人事科在二楼。”
廖文刚就沿着那条有些倾斜的路往下走,果然转弯下去就是供销社,似乎到处的供销社都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两米来长的铺板堆在两头,中间还有两扇活动的门,门上挂着“永德县供销社”的大牌子。进门靠里、靠边是柜台,上面放着各色布料,柜台里放着百货。有三三两两的人进进出出。供销社对门是餐馆、书店,供销社,再走几步就是一座楼,只有四层。门口的吊牌上,分明写着“云南省永德县人民政府”,和这个牌子并排的是“中国共产党永德县委员会”。
廖文刚走进了二楼人事科办公室,没有人,办公室外面的过道里一个个子矮小的女同志,打量了一下这位年轻的转哥就问:“有事吗?”“我来报到听候分配。”“张科长在地里劳动,就在这幢楼的背后。”廖文刚于是下楼来,从楼右侧出去,沿着一条炭渣路走,先看见食堂,在楼背后小路的右边;一块地,在小路的左边。地里只有一个人,上身穿背心,下面穿着长裤,蓝色的,已经洗得灰白;左脚挽到膝盖头,右脚大约是挽起又散下去了,膝盖头上,竖着缝了七八寸长的一个深蓝色的疤。他正手拿锄头,埋头挖着小坑。
“张科长!”廖文刚喊声一出,张科长立即放下锄头,抬起头来,走出了菜地。“我是廖文刚,来报到。”“啊,好好。一路辛苦了!”这张科长个子瘦高,脸瘦削,像抹了一层灰,似乎几天没有睡觉似的疲倦,张科长在前面引路,到了办公室,说:“坐,坐。”并把本来放好的凳子抬动了一下,表示“请坐”。廖文刚说完“谢谢”,张科长已经从暖水瓶里倒好了一盅开水,放到了廖文刚面前的桌子上。
张科长口里念着“廖文刚”打开了抽屉,拿出几张纸来看了一下,就开始说话,说的什么,廖文刚可大部分听不懂。他讲了四五分钟,看意思是在给廖文刚做思想工作。廖文刚听清了“帮卡完小”,那里差人,等着上课。廖文刚问:“什么时候去?”“我马上办给手续,给他们去电话,来人接你,明天,有两个天津知青去永康,你们一路,坐一个货车去。”张科长办好了手续,廖文刚接过一看,原来那地名叫“班卡。”廖文刚想,教书也有趣。于是高高兴兴地和张科长握过手,回到了招待所。
廖文刚要把他的分配消息告诉四个天津人,可他们都出去了。廖文刚想起了刚才看见的书店,于是向书店走去,想买几本关于如何当好教师的书来看。书店特小,只有一男一女两个营业员,廖文刚把摆在书架上的书名都浏览了一遍,他想要的书,一本也没有。营业员却非常热情。男的问:“小伙子,要什么书?”女的说:“如果没有,可以登记在这里,我们以后去进。”廖文刚说:“想看看怎样当教师的书。”“你是新调来的教师?”男的问。“是的,才分到班卡。”女营业员说:“以后进城,欢迎来买书。”“谢谢。”廖文刚出了门。
这时正有一群支边青年从县政府那边过来,廖文刚看见有尤庆璋、史以举就上前去打招呼,然后说:“我分到了班卡完小,听说明天早晨,你们要去永康,我们一路了。”大家都答应着“行”,就一路回招待所去。从一路的摆谈中,廖文刚了解到,他们都是天津的社会青年,是来这里支边的,他们的身份是支边青年,还不是后来意义上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史以举问:“廖老师,你的工资是多少?”廖文刚说:“我看了工资介绍,是44元。加上粮差1元5角,就是45元5角。”“那比我们多多了。”尤庆璋说:“军官,当然不同。”廖文刚说:“我不是军官,是解放军外语学院毕业的。”史以举说:“大学生,更不简单,我们都是初中生、高中生。”
第二天吃过早饭,留在德党工作的支边青年,王藏珍、张世荣都来相送。其中还有一个女的,他们给廖文刚介绍说:“她叫傅文宝,留在教育科当会计。”廖文刚说:“那太好了。”傅文宝说:“好嘛?就我一个人。”廖文刚就和天津支边青年们一起,把行李从车站取出,向货车上搬。大家七手八脚把廖文刚的两口箱子和黑提包都搬上了车,然后大家握手告别,廖文刚和尤、史二人上车而去。
德党地势高,回永康几乎是一路下坡,车开得快,尘土飞扬。到了永康街,三个人都灰尘满面。货车停在永康饭店门口,廖文刚一下车来,耳朵顿时失灵,什么也听不见了。过了十来分钟才恢复了正常。永康小学一行五人来迎接尤、史二位,大家一一介绍毕,中等个儿的杨校长,笑盈盈地告诉廖文刚:“班卡和永康是一个辅导点的,以后要经常在一起学习。班卡完小来迎接的人已经出发,还有60里山路,只能明天走了。今晚,廖老师到我们学校去住吧。”廖文刚说:“谢谢杨校长。我就住永康饭店吧,搬行李方便些。”校长回头对饭店里喊道:“小杨,给廖老师安排一下,我们好搬行李进去。”立即有一个胖胖的姑娘跑到公路上来:“哪位是廖老师?”廖文刚说:“我,廖文刚。调到班卡教书。”“就喊我小杨吧,廖老师,你就住楼下三号间吧。”廖文刚说:“谢谢。”
大家把廖文刚的行李搬进三号间,就告辞而去。廖文刚左手握着尤庆璋,右手握着史以举说:“谢谢你们,后会有期。”史以举说:“我们相逢在天涯,都是兄弟。”尤庆璋说:“来日方长,不必言谢。”
廖文刚等大家走后,才舀水洗头洗脸,洗了三盆水,水都还是浑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