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滚滚风雪川西路(八)
一路皆畅。
九寨县不愧为旅游地区,虽然道路依然是国道,只是经过改造之后,路面宽阔。
沿途,自驾游私家车不断增多,也不曾拥堵。
我心情舒畅极了,扭开车载音响,唱起歌儿来。
老朱不时揶揄几句,说我唱歌真难听。
我呵呵调笑老家伙,你龟儿子也好不了哪里去,反复唱《心雨》,啧啧,那可是粉色店子反复循环的招客曲,说明你是常客。
老朱没反驳,只是放声大笑。
我老气横秋地瞅着他,一本正经地说,背井离乡,常年奔波,挣得几文辛苦钱,在别人肚皮上几分钟就花光了,老朱啊老朱,你亏不亏啊?
老朱笑骂一句,“滚犊子!”
进入松潘地界时,老天再次下起鹅毛大雪,而且完全不输昨晚初入九寨沟县时的气势。
面对突袭而来的异常情况,我俩好心情随之消散,不再欢声笑语。
朱师傅一脸肃穆,让我赶紧以对讲机通知后面车辆,注意保持车间距离,严防追尾。
车队再次降速,小心翼翼行驶。
由于松潘道路不再是双向六车道,不具备靠边停车稍作休整的条件,我们只得一直往前赶。
好在路程不远,同时也是为了争抢时间,我们顾不上停车吃午饭,大家啃着干粮,希望赶在下午二点前完成松潘的送货任务。
接近松潘县城时,我给当地工作人员联系。
对方反馈,他们去了乡镇,正在返程途中。
我嘴上好言好语说着“没事,我们慢慢等着便是”等好听话语,实则心中腹诽不已。
这是没办法的事,越急越不能如愿。
来到该县指定卸货地点,待货车停放完毕,我带着众人来到一家简陋饭馆吃午饭。
半小时后,我们返回卸货点,坐在路边,抽烟闲聊,静静等候。
直到下午三点半左右,当地工作人员方才到场。
现在的公务员们很讲礼,见面就连声道歉,我自然就没了情绪。
松潘货物较多,仅卸货就花了一个多小时。
接下来,我们没有半点耽搁,随即启程,直奔黑水县。
离开旅游大道,盘山公路极其难走,好在货物越来越少,减负的大挂车跑得还算轻松。
进入黑水地界,眼前风景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
曾经以为,黑水之名,来自“白山黑水”一词,大有穷山恶水之意,再不济也是山高路陡,难以行走。
可是,眼前宽敞平坦的黝黑沥青道路,让人感觉徜徉在川南青山绿水之间,美不胜收。
打开百度,方才知道,黑水境内各主干道皆为油路,县城芦花早已开通九寨沟景区班车,如同坐公交车一样便捷。
我的天,这还是川西吗?
风雪没有加大力道,车队开始提速。
傍晚时分,我们匆匆抵达黑水县城。
我看了看时间,催促工人加快进度,随后自己也参与卸货。
办完交接手续后,我们犯难了。
目前,川西之行,只剩最后一站,茂县。
何去何从?
大家众说纷纭,意见不统一。
有说就在黑水县住一晚,明日上午去了茂县,下午抵达蓉城,行程轻松,也能确保安全。
有说干脆连夜赶去茂县,晚上胡吃海喝一顿,大家玩个尽兴,毕竟此行太过辛苦,柳氏公司理当犒劳大家。
有说车上货物不多,顶多一辆集装箱而已,其他车辆可以现在直奔蓉城,谁都想早日归家呐。
最后,大家将目光投向此行领队人。
我沉吟许久,最后丢掉手中烟蒂,作出了第四种选择。
由朱师傅驾车,我和张爽护送,其他11辆货车和所有人员直接返蓉,至于犒劳,日后回蓉再聚。
大家欢呼一阵,各自上车,挥手告别。
启程后,朱师傅兴致勃勃,将方向盘摸得极为顺溜。
途中,翻越两座不知名的大山时,天空下起小雨,没有雪花。
朱师傅反倒更加谨慎,说越是这样的天气越应该小心,人呢,往往容易乐极生悲,出事那一瞬,总是不经意的一次疏忽。
这家伙说得一点没错,我们不时看到车祸现场,皆因道路打滑所致。
我怀疑他是个哲学家,生活哲学家。
张爽竖起大拇指,与我相视一笑。
抵达茂县,已经晚上九点半,天老爷也极不情愿地收了雨。
当地扶贫组工作人员早已等候多时,一见到我们,马上就组织人员和我们三人一起卸货。
不到半小时,最后一批货顺利办好交接手续。
我扯去了头上绷带,随手一扔。
早已泛黄的白色绷带,随风飘荡,最后悠悠扬扬掉入垃圾筐。
完成此行任务,我尽了最大努力。
只是险些丢了小命,如今依然心有余悸。
不过,我是真的很开心。
张爽找来时,我正蹲在货场门外石阶上,一味傻笑。
彝族小伙不顾地上湿濡,挨着我一屁股就坐下来,眉眼皱成一团,笑得比我还傻。
各自抽了三根烟,我们方才尽兴而归。
吃过晚饭,我和张爽、老朱站在大挂车前头,商量寻找住地。
正在我肆意畅想今晚无论如何都得找家本地最高档酒楼大快朵颐一回时,老朱却抠着脑袋,望向蓉城方向,嘴上喃喃道:“哎,老子真想一脚油门踩回家去!”
我顿时惊愕,操着川话口音大声问,“儿喝?”
老朱挠一下裤裆,龇牙咧嘴,嘿嘿作笑,大声回应,“我儿喝嘛!”
我扭头看向张爽,征询他的意见。
彝族小伙单手吊住大挂车后视镜钢柄,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我嗷嗷吼叫两声,朗声唱喏:“走,咱回蓉!”
上车,打火,启动……
老朱笑得一张老脸稀烂,说这段路他不知跑过多少趟,让我俩不用担心,只管抽烟聊天。
我温声提醒,“喂,还是小心些,别天亮了还撒泡尿在床上!”
朱师傅仰头哈哈大笑。
上了大路,挂车如同撒了缰绳的野马,跑得呼呼生风。
当驶入都汶高速时,我心弦不用再绷,全身顿如散沙,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很香,很甜。
后来听见张爽喊声,我方才起身,揉着眼睛看向外面。
哇!蓉城!
以前觉得格外冷清的街灯,今晚竟然如此温情。
我激动得想哭,敞开心扉放声大哭那种。
下了车,我蹲在地上,突然呕吐。
朱师傅和张爽面面相觑,继而扶起我,坐在街边路沿石上。
休息片刻,我脸色不再苍白如纸,笑着问:“小爽,我住公司,你呢?是找家旅馆,还是赶回纵横四海广告公司?”
张爽双手叉腰,偏着脑袋想了想,说咱仨喝酒去吧。
朱师傅闻言,转身上车,大声嚷着,“喂,老子早就火急火燎的想回家了,才不跟两只单身狗在凌晨街头游荡呢!”
我去到车边,递给老朱两包香烟。
朱师傅将香烟拿在手上瞧了瞧,随后朝我眨眨眼,笑哈哈地说:“喂,小乔主管,你小子够意思!”
我大声喊:“老朱,记得有空来找我!”
老朱回应一声,徐徐启动货车。
我和张爽挥手告别。
待挂车远去,我俩肩搭肩往前走,寻找烧烤摊子。
蓉城晚风,分外妖娆。
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不明了,劫后余生就连空气都是甜的。
张爽说,乔哥,我曾体会过你现在的心情。
我很好奇,让他说来听听。
彝族少年说,他独自进山打猎,恰遇雪崩,躲避不及,只得抱住一棵参天松树,被埋了两天一夜之后,终于被经验老到的爷爷寻得,当见到天上太阳那刻,“我一直流泪,感觉活着太他妈爽了!”
我哈哈大笑,连声说,“是的是的,那感觉比从女人身上下来还爽!我给你说嘛,当脑袋被撞得冒出金星时,我只觉得冷,身子朝着天上飞去。我想,俺为扶贫大业而死,应该去天堂,而不是赴地狱。小爽,对不对?”
张爽跟着大笑,只是笑着笑着,忽然哭了。
我搂一把少年肩膀,笑着安慰道:“哥现在不是还活着吗?”
张爽嗯嗯地连声应着,依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
后来,在距离公司不远的巷子口,我俩坐在街边烧烤摊前。
吃着香喷喷的麻辣烫,喝着足可凉至肚脐眼的啤酒,尽情享受劫后余生的幸福。
期间,我给白洁打去电话,问她返蓉与否。
女人应该正在睡梦中,没好气道:“哎哟哟,你龟儿子,也不看现在是啥时间点儿?”
我嘻嘻笑道:“噢哟,不好意思,打扰白姐搂着小帅哥的酣睡兴致啦!”
“滚!”女人笑骂一声,边打哈欠边说:“老娘这组,早就回来啦,较肖潇早半天,较你早一天!”
我哦一声,继而说我现在才回到蓉城,邀请她出门喝夜啤酒。
狐媚女子发出一串银铃般笑声,说老娘才没兴趣喝夜啤酒,倒是你小子前来挤挤热被窝还可以。
我哈哈大笑,乐不可支,说算了吧,担心白姐床太小,挤不下三人。
白洁幽幽道:“在你眼里,姐就是那种人?”
我哪里还敢再继续口无遮拦乱开玩笑,于是说了几句道歉话语,匆匆挂了电话。
张爽笑意玩味瞧着我,也不说话。
我脸皮厚着呢,根本不在意彝族小伙如何看待,只是拿酒瓶跟他碰了碰,仰脖子灌下一大口。
张爽抹了一把嘴角残留酒水,笑着说:“乔哥,说话算数哟,我来柳氏公司上班。”
我打个响指,朗声道:“以后咱兄弟俩就在一个战壕里并肩战斗!”
两只年轻手掌在空中用力一击,声音响亮。
蓉城天空,繁星闪烁。
凌晨,我敲开丽都花园二十八栋那扇房门。
穿着睡衣的女人一下子惊叫出声,迅速扑进怀来。
我像抱着一只温顺的小猫,原地打转,举高高。
女人笑声响亮,在楼道回荡。
温馨的家,温馨的灯火,温馨的女人……
温馨的一切,一切都温馨。
天光大现时,我吻吻比我更疲倦还在睡熟的女人,闭上眼,想起川西之行。
脑中,全是滚滚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