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商化

    鹿台硝烟起，城外的姬发看着漫天的硝烟陷入沉默。

    他没有想到自己真的成功了。

    回想前几日渡河的时候遇到倾盆大雨，有几艘船差点翻在河里，刚过了河，天上就电闪雷鸣，竟然将队伍最前面的马匹劈死，连行军的帅旗也被折断，他看到兄弟周公脸上的恐惧，知道周公已经陷入殷商残暴血腥的恐惧里。

    其实，他那时想说：

    这是神明的旨意，灭商的时间还没到。

    但姜尚父好像看出了他心里的担忧，他看着自己坚定的说：

    “武王，我等替天行道，神明是在考验我们的勇气，我们一定会将商纣砍伐！”

    他使劲点头，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下次再鼓足勇气攻打殷商要到何时，既然已经来了，成败在此一遭了。

    如果那一刻他说出了那句话，现在的一切都没有了。

    还在稀稀拉拉的下着雨，战后的血水在草地上四处流淌，散发着阵阵腥气。

    纣王的臣民愿不愿意承认他这个受天命的君王？要如何接手他庞大的家业？是姬发现在必须要考虑的事情。

    周公来了：

    “启禀王兄，朝歌已经空城了，确定纣王在鹿台自焚。”

    这一夜，西土联军谁都没有睡意，他们无比期待这个与往日一样，却又有很大不同的黎明。

    令姬发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带着大军一步步逼近城门时，那些商朝的显贵已经迎到了郊外，甚至远远看到他就跪了下去。

    这些高高在上的商人竟然成了他的臣民，姬发真的感觉到他是受了天命，否则这么庞大的商人团队怎会卑躬屈膝的跪在他脚下。

    他说:“殷商的百姓们，你们要相信这是上天降下的福佑！”

    众人又叩首。

    看来接手殷商家业的事会顺利的进行下去。

    但有一件事是姬发必须做的，那就是必须保证辛帝不会变成神明。

    他不确定神明的事，但如果帝辛把自己献祭给了神明，那么西岐在未来的某一天是要遭受更大的磨难的，这一点不可不防。

    他带兵先到鹿台去找出纣王烧焦的尸体，他利用商人的宗教思维，对着众人声明：商纣已经是被神明厌弃的人，西岐才是真真正正受了上天眷顾的人！现在必须将纣王的这个历史罪人的身体处斩！

    姬发要这样做，只能说明他也相信了商文化，认为只有将对方首领的尸首以残忍的方式斩杀，才能获得自己统治的安定。

    他亲自对着纣王尸体连射三箭,然后用短刀砍杀尸体，最后再用铜钺斩下纣王人头，悬挂到太白旗下示众。

    一直相信自己是九九人皇的帝辛，绝对想不到自献神明后，会被人以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尸身，而他自己也没有化为神明惩罚西岐，西岐却在他自献后统治了八百年的历史。

    不止如此，姬发连已经自献与帝辛的妲己都没有放过，按照同样程序“又射三发，击以剑，斩以玄钺”，将其头悬挂在小白旗下。

    姬发这样对妲己，或许只是为了斩杀掉自献与商王的最后一个魂魄。

    但是，姬发不敢不拜商的神明，他在商的宗庙虔诚下跪，并且呈献祭品，姬发这么做是有两个意思，第一：他尊敬神明，第二：他这样做能与相信神明的商贵族建立联结。

    拜完神明，姬昌开始向在场的商人讲话：

    “我承担天帝赋予的命令，变革了殷商的统治，这都是上天的意志！我知道你们都尊重天命的人，我来这里，就是执行上帝威严的命令的，现在，我对你们发布命令，你们都恭敬听着！”

    这种语气，和《尚书·盘庚》中商王对臣下的呵斥和威胁很类似。因为商人极度信仰鬼神,而且认为人和鬼神的唯一联系便是祭祀，所以姬发为了让商人接受商王朝已经被鬼神抛弃，他使用了商人习惯的逻辑，先祭祀，再训话。

    姬发接着对商的臣民说：

    “当初，上帝教诲周族的始祖后稷播种百谷，使得天下民众因此获益；商朝的历代先王祭祀上帝(先祖)用的也都是后稷培植的谷物！因为这个原因，上帝和历代商先王神明决定让西土周族强大起来！但商纣的种种罪恶，遭到众神的厌弃，所以众神命令我的先父文王讨伐他！我周发作为晚辈，不敢忘掉上帝之命，在甲子这天，终于执行了上天的伟大惩罚！这是上帝的大命，我不敢违抗，你们更要恭敬！当初在西土时，我就说商朝的百姓没有罪过，有罪的只是商纣一人！我现在消灭了他，自然会福佑你们！你们这些商朝百姓以后都要服从我的命令！”

    姬发此时的讲话和商代先王的讲话很像，可想而知，姬发可能是在用商人君王的习惯来讲话，为的也是这些商人能更好的臣服他。

    其实在这之前，周人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商化”了，他们相信商的祭祀，使用商的文字，对商文化是敬畏的。但现在要用商人的宗教理念来解释周灭商这个事，则需要更深地进入商人的宗教思维。但在思考这个问题的过程中，姬发对商人宗教的依赖也越来越强了，可以说，灭商使得武王更加“商化”了。

    武王姬发在殷都举行盛大的燎祭，他这次祭祀可以说是复仇的同时也完全接受了商朝的人祭文化。

    周武王的人祭大典是这样的：

    先是给一百名纣王死党、高级武官，换上专门的祭服，由武王亲自献祭。执行的方法是“废”，就是砍断手脚,任其在血水中翻滚、哀嚎他们的叫声要上达天庭，这样上帝才会满意地享受祭品。

    然后由丞相姜子牙献祭另外四十人，他们是忠于纣王的商人氏族首领、占卜官、司徒等小官吏。

    这些被献祭的人也要同样要挣扎到临死才会被砍下头颅，然后将其搬运到宗庙内献祭。其中有些尸体可能还要放到大鼎里烹煮。

    之后是帝辛的人头，帝辛和妲己的人头悬挂在大白旗下，由丞相姜子牙扛着这两个人头旗帜进入宗庙。之后，所有新旧人头都会被扔到火堆中焚烧，任由焦香的烟气升入云端。这是上帝在天界享用祭品的方式。

    这场祭祀据说整整持续了五天

    可以想想此时的周王与商王战胜其他部族后又有什么不同。

    姬发是空虚的，他没有文王创制关于上帝的宗教原理，也没有周公探索关于“德”的理论创新，所以只能沿用强大的商朝宗教传统来统治商朝。

    他活在对商人的恐惧和仇恨之中，但也活在对商人宗教理念的痴迷中。在他的计划里，商的旧势力都应该就地屠杀祭天，让他们成为“周国”的奠基礼。而且他相信，只要有了这份空前丰厚的祭品，上帝会格外垂青于周氏王室，给他们一条平坦的通天大道。

    可他一边惧怕一边憎恶，虽然拥有了‘神明护佑’的天下，但却从未见到过神明，他强迫自己接受自己不确定的事，却无法驾驭自己的内心，最终他消化不了这份沉重的负担的他，就早早过世了。

    姬发离世的时候，他的孩子才只有几岁，不得不依靠周公的护佑，周公成为周朝实际控制人的时候，他凭一己之力改变了这个血祭的残暴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