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恨生
镖局的众人纷纷接过工伤证明后,便从县衙内缓缓地走了出来。
老孙缓缓回头,脸上露出颇为无奈的神情,看了一眼县衙上方高高悬挂着的牌匾。
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为民请命。
老孙摇了摇头,对镖局众人说道:“你们带着王仁先回去吧,老刘和小张,你们跟我一起去打听打听那猎户住哪吧。”
被叫到的小张脸上带着有些困惑的神情问道:“孙叔,这……不是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老孙看着地面,良久,才缓缓开口道:“总得把这事儿告诉他们家里人吧……他们能救的话最好,不能救……总不能过几天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吧……”
老刘也轻叹一声,说道:“走吧,头儿,我在厂前乡菜市里边有个亲戚,去找她问问吧。”
三人和镖局剩下的人告别,往厂前乡菜市走去。
“啥?戴猎户?知道啊,他家就住在厂前乡里边,往公安大院的那条巷子往里走第三户就是了。”
一个大娘拿着手中的两把砍骨刀,在案板上不停的剁着,然后又问到:“刘啊,你们标行的打听戴猎户干嘛,是要在他那儿买肉吗?你不如看看我这肉铺上的,瞧见没,那块!昨天刚杀的,新鲜着呐!”
老刘脸上带着笑容回复道:“不用了,姐,我们只是来找戴猎户问点事儿而已,那我们这就走了,您发财啊!”
那大娘手上依旧在不停地忙碌着,但还是大声地喊道:“好嘞,去吧!”
三人知道了戴业的家,但不敢进去,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但没办法,老孙还是迈着步子,进了公安大院的那条巷子。
巷子很宽敞,没走几步,他们就看到了戴业的家。
在门口的地上正坐着一个小孩,他正专心致志地捣鼓着地上的蚂蚁,忽然看到三个大人正看着自己,便迅速地爬起身来,随后跑进了屋子里。
不一会,一个老人和女人便走了出来,老人的腿脚似乎有些不方便,方才的孩子也跟在他们的身后。
出来的人正是戴长林和他的儿媳,小孩便是戴坞。
“请问……这里是戴猎户家吗?”老孙显得有些艰难地向戴长林问道。
戴长林听了这话之后,脸上的表情出现了有些微微的变化,接着他向前迈出了一步,说道:“正是,三位是什么人?”
老孙把脑袋稍稍一低,但还是咬了咬牙,说道:“老人家,您还是先去拿把椅子坐着吧。”
戴长林心中已然明白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儿媳见状,便向戴坞示意让他去拿几把椅子出来。
戴坞转身进屋,一趟又一趟的,搬了好几把椅子出来,看到众人都坐下了,他才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老孙瞥了一眼戴坞,说道:“小子,你先进去。”
戴坞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娘,而他的娘也对着他点了点头,随后他便起身朝着屋子里走去了。
老孙看了看戴长林的左腿,问道:“老人家,您的腿……”
戴长林听罢,拍了拍自己那条看起来有些萎缩的左腿,苦笑道:“十年前在山里打猎,被毒蛇咬了,救是救回来了,这腿算是毁了。”
老孙深深的呼了一口气,然后看着戴长林,神情有些难过,但他还是艰难地开口说道:“戴猎户他……出事了……”
老孙接下来便把他们送镖,王仁上山坡上小解,然后被戴业一箭射穿脚踝,最后被县衙视作土匪关了进去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戴长林和他儿媳妇。
戴长林听完,嘴角不住地抽搐,过了好久,才把气倒匀。
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那王镖客,没什么大碍吧……”
老孙说道:“止住血了,也简单包扎了,但估计好了以后走路也不利索,估计是吃不了走镖这碗饭了。”
戴长林缓缓站起身,看着有些昏暗的天空。
他叹道:“各位,我儿误伤你们的兄弟,还毁了人家吃饭的行当,规矩我们都懂,家里有什么你们看得上的就拿走吧,当我们赔给那镖客的。”
老孙听闻此言,连连摆手,说道:“我们不是这个意思,王仁有了县衙开的工伤证明就有误工费,他之前在镖局里干的就是文职,也不至于饿死,现在主要是想想办法把戴猎户救出来!”
戴长林听罢,对儿媳妇说道:“他媳妇啊,我这腿不方便,就麻烦你了。”
戴业媳妇点了点头,然后对三位镖师说道:“谢谢三位前来相告,你们就不用跟着去县衙了,免得那知县说你们告密,我公公腿不好,我自己去就行了。”
小张听到这话后,不禁忍不住说道:“这……大嫂,你毕竟只是一个妇人啊,这……”
戴业媳妇脸上艰难地挤出了一抹笑容,而后说道:“我好歹也是给猎户当老婆的人,不害怕。”
说罢,她便朝青山县的方向走去。
三人也告别了戴长林,然后就回去了。
只是,众人都没预料到事情的走向。
戴业媳妇神色坚定地进了县衙的门口,她取下了大鼓旁的木棒,便开始敲了起来。
这正是击鼓喊冤,那鼓声和喊冤声引得众多百姓纷纷前来,不一会儿便挤在了县衙门口,一个个好奇地纷纷围观着。
就在这时,那知县不紧不慢、慢悠悠地从后堂走了出来,接着便摆出了十足的官架子和架势,缓缓地往那太师椅上一坐,随后伸手拿起惊堂木,高高地举起后用力地敲击了一下桌案,沉声道:“下方何人,有何冤情?”
戴业媳妇恭恭敬敬地跪在下面,她面色冷静,继而沉声回答道:“小女子乃是戴陈氏,今日有重大冤情,特意前来击鼓相告,诚恳地求知县大人能够为小女子澄清不白之冤屈!”
那知县听了这话之后,微微眯了眯眼,而后缓缓地开口,说道:“着,你且说来让本官一听。”
戴陈氏随即就将自己的丈夫究竟是何人,此次所为何事,以及丈夫是无意伤人,绝对不是土匪这些情况都一五一十、如实详细地相告给了知县,知县听完之后一直沉默不语,而围观的百姓们在听到这些讲述后也不禁发出了一阵阵议论之声。
那知县听后嘴角抽搐,右手拿起惊堂木,使劲地朝案上拍了一下,“啪”的一声,全场顿时安静。
那知县站起身来,指着跪在下方的戴陈氏,怒道:“你男人当了土匪,图人财货,若不是那镖局众人急忙拦下,出手制住了他,那王镖师现在断的可不止一只腿!你个土匪妻,还敢到我县衙门口惹事生非,耀武扬威,来人,打三十仗,然后赶出门去!”
说罢,那知县猛地袖子一甩,然后冷哼了一声,便怒气冲冲地走了下去。
紧接着,两旁的侍卫迅速上前,不由分说地将戴陈氏强行拖到了行刑处。
戴陈氏顿时大惊失色,一时间慌忙地大喊冤枉,然而根本就没有人去理会她的呼喊。
就这样,侍卫们一棍接着一棍地打着,仅仅打了十棍,戴陈氏就昏死了过去,但他们依然没停,直至三十棍全部打完,他们才上前拉起戴陈氏,可发现戴陈氏如一滩烂泥一般,拉起来又很快倒下去。
一个侍卫将手指缓缓地放到她的鼻子处试探了一下,这才知晓她已经没了呼吸。
她就这样,在县衙里被活活地打死了。
她为了拯救自己那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的男人,最终付出了生命这般沉重的代价。
围观的人里有认得她的,赶忙就跑回了公安大院,将此事讲给了戴长林。
戴长林听完,顿时一阵头晕目眩,便倒在了地上,众人连忙上前抢救,可算是救了回来,戴坞在一旁看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说自己的娘死了,明明自己的娘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
戴长林醒过来后,对众人表示感谢,然后遣散了他们,在自己床底下找出了一把半锈的刀,对着戴坞说了句:“阿爷出去一会儿,你看好家。”
戴坞就那样看着他爷爷出了门,他一直坐在家里等着,却始终等不到父母和阿爷。
到了傍晚时分,他家门口突然来了好多人,他不解的往外看着,却只看到了爹娘和阿爷的尸体。
戴坞瞬间泪如雨下,他跪在那里,无声地哭了。
他没有啜泣,只是眼泪止不住的流。
“你爹打猎时不小心伤了人,受伤的那个都说没事了,那个县太爷非说你爹是土匪,你娘去县衙想证明你爹清白,结果被拖下去打了三十大板,当场就打死了。”
“你阿爷想为你娘讨个公道,拿着把生锈的刀去了县衙,就是想吓唬吓唬那个知县,可他直接就说你阿爷是逆民,说他持刀上堂,意为谋反,让侍卫乱刀给砍死了。”
“我知道你阿爹为什么被那个县官针对,他看上了你家的弓!他之前就想买的,托了个商人去问,结果你阿爷不买,他就一直记挂着!听说省里有个的大人特别喜欢弓箭,他是那个大人提携的,肯定是想把弓给那位大人,好拍他的马屁!”
“那县令来到这里都多少年了啊,连一次匪患都清除不掉,却硬是要说你爹是土匪,这不就是为了能好好地跟上面的人去交差嘛!”
“倒到根上,还是怪那个威行镖局的镖师乱跑,才被你爹射中的,他只是伤了脚,你爹却要丢性命!戴猎户的箭法,大家都是知道的,他怎么可能会失手射到人身上。”
戴坞静静地听着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渐渐地他调平了自己的呼吸,然后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声音有些哽咽地对着大伙说道:“真心感谢各位乡亲们帮忙把我阿爷和我娘的尸身给领了回来,小子戴坞在此谢过各位了!”
他说完这些话之后,紧接着就跪了下去,然后朝着众人恭恭敬敬地磕了好几个头。
众人皆忍不住怒骂老天没有眼睛,痛斥世道如此不公,在齐心协力地帮戴坞掩埋了他阿爷和母亲的尸体之后,众人也渐渐地四散离去。
赵大娘在临走之前,对着众人高声吆喝了一声:“以后,咱们每家出一口饭,把小坞子给养大成人,有没有不答应的!”
“没有!”众人齐声回应道,戴坞眼含热泪再次向众人表示感谢。
那天晚上,他没有睡,而是在家门口的门槛上坐了一晚。
又是一年夏天,每年夏天傍晚的时候,爹娘会在门口乘凉,阿爷会一直抽他的那杆大烟斗,他会坐在门槛上看天上慢慢散去的晚霞。
只是,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看着满天的星星,星星也在空中明灭闪烁着。
戴业被斩首示众的时候,很多人都去送行,戴坞听着行邢官说的报表,他知道了报官的是威行镖局的人,被阿爹射穿脚踝的,是叫王仁的人。
他想报仇,想杀光所有害爹娘和阿爷死去的人,那县官算一个,刽子手算一个,那个王仁,也算一个。
他安葬了戴业后,决定离开这里。
他想去闯荡江湖,学成那些异人的功夫,然后再回来杀掉那些仇人。
他在进县城里玩耍的时候,曾经听那说书的人讲过,在那江湖之上有许许多多的英雄豪杰,他们能够运用一种被称作“炁”的奇特东西,这种东西既可以让他们做到杀人于无形之中,也能够让他们守护一方地域的平安稳定。
其他的小孩儿都觉得这统统都是骗人的瞎话,然而戴坞却坚定地认为,这种东西是绝对真实存在的。
因为他七岁那年在山上玩耍的时候,曾经亲眼目睹过,那个看起来骨瘦如柴的男人仅仅是轻松地挥出一拳,便打断了一棵需要三个人才能合抱过来的大树。
他收拾好了自己的包裹,接着朝着父母和阿爷的坟墓郑重地磕了几个响头,然后便毅然决然地快步离开了厂前乡。
世之诸事,咸有定数焉。一人之死,可谓之小恶,然其引致一系列连锁之应,乃至大恶将成,损百人之性命,其因悉在彼时而起之一时之贪念耳。
正所谓: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