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一处极其幽深杳无人迹的密林。
一名黑衣男子，坐靠在一棵参天大树的根部，左手反握着剑柄，剑身前部深入地面。他大口喘着粗气，浑身伤口，身上衣服全然被血液浸透，本该是左脚和右手所在的位置空空如也，只留下创面齐整的伤口和破烂的布料。
而在他周围的，则是一片尸山血海。
月光倒映其上，宛若水光接天，波光粼粼。
尸体层层叠叠，堆积如山。
横尸遍野的战场之上，各类兵器凑了个全，这边堆着刀枪剑戟，那边散着斧钺钩叉，镗棍槊棒、鞭锏锤抓遍缀其上。这些尸体身着各式各样的衣物，有的躯体上流出的鲜血早已干涸，只剩一片暗褐色；有的躯体上布满了战斗的伤痕，鲜血不住地从伤口涌出；有的躯体面部扭曲，死相惨烈。
不管这些人是何等的修为高深、何等的英雄好汉，如今也只剩下一堆堆冰冷的肉块。
最上层的尸堆里，有身着袈裟手握念珠肢体扭曲的，有身披铁甲被长枪贯穿挑在半空的，有穿华贵服饰身首异处的，有披着黑色斗篷身被重创血流如注紧握断刀刀柄的，有身着道袍用绑带遮眼被长剑钉在巨木上的，有儒生打扮连人带剑被斩得几乎一分为二的，有不着上衣一身横肉的力士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咽喉断气的。
这些，都还只是死人堆的最上层，第一眼能看清的尸体。
更多的，则是残肢断臂。
以及一具叠着一具的，或是皮肤苍白如纸，或是双眼空洞无神的躯壳。
“汝、汝这，妖、妖孽！合正邪两道之力，居然只去掉了你、你一臂一脚！”黑衣男子面前不远处躺着的白袍男子有气无力地骂道。此刻他的生命已然进入了倒计时，身子虚弱无比，就连扭过头去也做不到。
“能让你这人间真武亲自出手布下这天罗地网，我叶某真是三生有幸啊。”黑衣男子略带嘲讽地回嘴。但此刻他也不剩多少体力，若不是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几近自言自语的声音也传不到白袍男子的耳边。
白袍男子躺在尸堆上，他那一身从织成穿上开始就没有被脏污受损过的纯洁白袍，此刻已是布满了剑痕，遍布同袍与自己的鲜血，变成了红褐色。
“哼，人间真武吗。我、我原以为从我踏入真武境之后，人间已、已无敌手，没想到、最后，最后竟落得一个、一个如此狼狈的下场。”白袍男子愤愤地说，随即，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时间不多了，他硬提起自己最后一口气，问道：
“罢了罢了。吾曾闻人、人之将死，其、其言也善。说、说实话，汝真的只到了玄、玄武境？”
“只真不假。”黑衣男子冷冷地回道。
“还有，你才是那个将死之人，我可还好着呢。”黑衣男子深呼吸一口气，靠着大树，说道。
“在这密林，血、血流满地、失去一臂一脚，纵是玄武境大宗师，也、也别指望能安然离、离开。”白袍男子像是释然了一样，口吻轻松地说道。
“哼！你流血流糊涂了罢。对于修炼之人，别说一个林子，就是十个林子，离开又有何难？”黑衣男子不屑反问。
“不错，修、修炼之人，自是不会被困在一个普、普通的密林里。”白袍男子虚弱地答道。
“但如、如果，这不是一、一个普通的密林呢。”白袍男子又道。
话音刚落，黑衣男子便听得林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这边快速移动。听声辨位，已然快到跟前。
“汝、汝这个江湖厮杀汉，可、可曾闻巴虺巨蟒？”白袍男子略带得意地说。
“什么巨蟒，别说蛇了，便是猛虎黑熊，在我绝学之下，是，也只能是剑下亡魂而已。”黑衣男子傲气地说道。又道：“倒是你，身中我数发封喉剑，还能撑到现在，真不愧是世间唯一踏入真武境的强者。”
“别、别撑了，汝、汝现在还剩几、几分功力，能、能施展绝学？”白袍男子气息越来越微弱，却仍不住地说道。
“汝最、最后刺中我的那、那几剑，已、已是强弩之末，不、不剩一点内力，并无、无功法施展其、其上。”
“而、而且，为了抗衡这正邪两道的顶尖武、武人，汝、汝阎罗殿的成、成名绝技燃血功，怕、怕是一直在运转吧，即、即便你能逃掉，也、也不剩几年阳、阳寿了。”
“这、这巴虺巨蟒，最、最喜食修炼之人和其兵、兵器盔甲，往往连人带物吞、吞噬入腹，连金铁玉石，也会在、在其腹中化作残、残渣。”
“吾、吾等选这做战、战场，除、除了幽、幽深僻静，远、远离人烟之外，更是因、因为，盘踞此处的巴、巴虺巨蟒，会、会抹除战、战斗后的遗体和痕、痕迹。”
“没、没想到的是，机、机关算尽，最、最后竟是这、这般发、发挥妙用。”
“吾、吾这真武境、境界，和汝这一、一身越境败敌的、的凶狠武、武学，及、及这堆成血、血海尸山的众、众人，终、终归都要化、化作它腹中残渣，归于尘、尘土。”
白袍男子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闭上了嘴巴。
他并没有咽最后一口气，之所以不再说话，是因为一双在暗夜里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巨大而又深邃的眼睛，已然出现在他眼前，一边吐着蛇信子，一边死死地盯着他。
黑衣男子看着这身子比自己靠坐的参天大树的还要粗的巨蟒，释然的叹了口气。
自己的生命要在这里，走到尽头了吗？
他的眼神忽而变得坚定。
不！即便要死，也不能和这些剑下亡魂死在一块！
黑衣男子硬提一口气，左手发力用剑撑起身子，以剑做拐，踉踉跄跄地，靠着残存的一点点体力，转身向密林深处走去。
在他身后，巴虺巨蟒正在放肆地吞噬堆积成山的修炼者尸体。
它的血盘大口贪婪地吞咽着以往单靠自己的力量绝无可能轻易捕捉到的猎物，一具又一具。
便连那人间真武，亦被它吞噬，这令它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它一边吞噬这尸山血海，一边不时留意那位缓慢转身离开的黑衣男子的身影。它的感官告诉它，此人已然接近油尽灯枯，动物的第六感却不住地警告它——
危险！
但它不想放掉眼前的猎物。
它能感觉得到，眼前的这个人类，会比刚刚吞噬的人间真武，更加的美味，更加的令它满足啊！
黑衣男子背朝着巨蟒，仍旧缓慢而坚定地走向山林深处。尽管身后传来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尽管他已不剩多少气力，尽管他知道在巨蟒享用完它的饕餮盛宴后，下一个入腹的，必然是自己。
每一步，他都要将自己深深没入地面的剑身费力地拔出。每一步，都有鲜血从创口溢出滴落，铺出血色轨迹。每一步，浑身上下都剧烈疼痛，让他想就此放弃，别再折腾自己这残破的身躯了。
但他仍坚定地走着。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巨蟒的视野里，隐入林中。
而巴虺巨蟒仍在一边不停地吞下修炼者的尸体，一边用它那灵敏的感官感知着黑衣男子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