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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请笃信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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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这般几日过去,就有一些传言慢慢地流出来,说从平都来的安亲王世子果然骄狂,就因为宣武侯曾经在他父亲麾下认过义子,就直拿朝廷的军机重臣当奴仆对待,占了侯府的正屋不说,还日□□着人家在身边趋奉,连半夜使唤侯爷端茶倒水都没什么顾忌的。

    这话一传扬开顿时人人义愤填膺,丰野是魏钧的家乡,他弱冠封侯名满天下,本就一直很受丰野百姓炫耀崇拜,这几年又在丰野励精图治,军心和民心都收拢得极好,虽然只来了不到四年,论起声望并不比安亲王在靖安差。一时间街头巷尾尽是替魏钧抱不平、骂方谨初纨绔子弟作威作福的,连丰野军的将领亲自出来喝止都刹不住。

    当然听到这传言后比百姓们更愤怒的正是魏钧本人,他不知道这些话怎么从他府里传出去的,却明白肯定是方谨初这小子动的手脚。这家伙为达目的百无禁忌,连自个的声名都不顾,纨绔的戏还演上瘾了?

    此时睿王手下那帮跟过来监视的早被魏钧寻借口打发了,虽没限制他们自由,却以军事重地不得擅入为名不让他们靠近侯府半步。方谨初倒天天深居简出埋首案牍,跟前除了服侍的下人只有曲正杰和褚云两个轮流供他指派,魏钧怎么也想不通这小子到底是怎么把流言散播出去的,问了一大圈最后气急败坏地站在书房门口瞪方谨初,方谨初却眨巴着眼一脸无辜,魏钧气结,扭头就往出走。

    “我去当着众人的面解释清楚!”

    “哎,别啊,”方谨初赶紧跳起来拉住他,“我又在不了几天,等我走了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忘了。给你攒点不忘旧义忍辱负重的名声也挺好的呀,不过几句闲话而已,还能拿我怎样不成。”

    “可你犯不着这么糟践自己,别告诉我你是为了应付睿王派来的那几个喽啰,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们闭嘴!”魏钧依旧气恼,恨恨地数落他,“我知道你底气足,可你总不能靠圣眷过一辈子,等到将来陛下百年,义父也不再掌军之后,你若再得不了个好名声,有的是看你不惯的人借题发挥。”

    见魏钧动了真火,方谨初忙赶紧服软,拽紧他的袖子柔声道:“我知道,这种事我都干十来年了,早就轻车熟路,哪会真把自己栽进去呢。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丰野到平都远隔几千里,我总得确保该听见这话的人听见了才能收手。”

    魏钧嘴巴张了张,想问是谁又立马意会不必问出口,脸上神色变幻了一会儿,最后废然长叹:“我明白了,终究是我无能,已经出来快四年了,还不能凭我自己做你的倚仗,依旧要让你受这等委屈。”

    他心中一直都对当初惠宁生日那天,隔着一道花障听到的那些话,还有回府之后惠宁痛苦的眼泪耿耿于怀。他知道那孩子的心胸有多坦荡通透,本可以在光天化日下潇洒肆意地活着,却不得不多年隐忍,一次一次地被迫用真诚的口吻说着违心的话,承受着误解和嘲讽,这该有多苦。他这几年兢兢业业,本以为早把丰野经营成铁桶一样,却不想惠宁来了他的地盘,仍旧需要继续委屈自己来替他平衡朝政的影响。

    “大哥哪里是无能,”方谨初被他那一记愧疚怜惜的眼神看得心头酸软,感动又无奈地说,“正是大哥太能干了,朝中提起你来都满口夸赞的,我才不得不提防一些。你知道我们将来很可能会和羌戎与西宁两线作战,丰野和靖安哪一军都不能退缩,陛下对你和爹爹的关注更加不会少,我哪敢让他老人家发觉,你与靖安不合都是装出来的呢。现在你和我爹手里握的兵力加起来已快能动摇整个北方,等将来那几仗打完,加官进爵更是少不了,为你我两府的前途计,眼前委屈一点又有什么大不了。大哥不要觉得愧疚,我未经你同意就这样利用你,你不跟我计较我已经很满足了,见外的话更不用再说。”

    到此魏钧已然明白过来,敢情这小子从刚见到自己就开始挖坑,什么“除了睿王的眼线一个自己的人没带”,都是些离谱的鬼话,全是为了给今天这些谣言做铺垫,说不定连一开始那五天刻意造出来的那些和丰野将领们的冲突,也是这家伙早就想好用来提前造势的。

    他叹息一声,反手盖住方谨初的手背,拉着他走回了书房,在待客的那一排椅子坐下。对面曲正杰和褚云从两人争执起来就一声不敢出,各自在心里回想这次见到方谨初之后的事,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世子这个作风还真是亲切熟悉啊,曲正杰无奈地想。

    “我不怕你利用,也不是同你见外,我是怕你太过奋不顾身,就像先前在平都一样,默不作声地就把所有路都给我铺好,让我坐享其成不说,连事后都不准备告诉我你到底为我付出了什么,你总这样做事,叫我如何安心。”魏钧蹙着眉说,“你至少把你的安排同我讲一讲,哪怕不说理由也行,只要你给我个指令,我必定遵从,只是别让我置身事外。”

    大哥可真实诚,方谨初默默地想,抬头笑道:“我知道了,我是觉得这次的事瞒着你效果才最真实,你放心,我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呢,肯定不会让自己真的受到损伤。大哥也不用太着急,现在国内大小军侯养寇自重、沉迷享乐者甚众,真正能倚重的军队并没有几家,以丰野军现在这个发展的劲头,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与靖安军并驾齐驱的强军,到那时不管哪个新君继位,都必定会对大哥倚若长城,我就等着那时候大哥给我撑腰,好继续当我的纨绔呢。”

    “那是自然,”魏钧立刻道,想叫他干脆把带来的人在自己这过个明路,省得下面的人不知情万一起什么冲突,转念一想又咽了回去。惠宁刚刚那话明摆着就是说他们丰野并没自已想象中那么干净,各方眼线是少不了的,方谨初作为手掌兵权的亲王之子,豢养死士密谍绝对是大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我需要做什么?”他改口问道。

    方谨初想了一会,偏着头说:“过年的时候,你不是要去犒军,还要在东门的瓮城里办与民同乐的宴会?你带上我一起去,目前那些流言已经传得很到位了,我须得跟你一起露露面,做点朝廷看重你的官样文章,免得真让人家误会陛下想打压你。”

    魏钧立刻道:“好的,还有吗?”

    “还有就是一点琐事,”方谨初探身从桌子上拿过一叠纸页,开始跟魏钧交代:“这些都是我这几天整理出来的,大哥治军严谨,我本没什么可说的,只不过有些朝中隐秘的动向可能会对丰野军有些影响,如果可以提前做点布置,便不至于反应不及给人留下把柄。”

    方谨初两片薄唇轻轻一碰,刀剑相撞一样溅出“把柄”两字,竟隐约含了杀伐之音,目光中也带着无限深意。

    魏钧尚未说话,褚云先忍不住惊喜动容脱口而出:“太好了!世子高瞻远瞩,防患救害于未然,这番恩德委实不小,丰野军上下必感激不尽。”

    方谨初嘴角抿了抿,眼神中却不带一丝笑意,续道:“还有些现在看来没什么用的闲棋,是我担心将来会有不可预料的变故,提前做点防备,也许到最后也用不上——但愿不会用上,总之大哥如果方便就做一做,若与你当前的安排有所冲突那就不用管,顾好和西宁的战事更加要紧。总之你给我守住一个原则,除了陛下的圣旨,不要因为任何人的任何威胁动摇,做出违背本心的决定。你在丰野立身越稳,我在朝中才越安全,就算有一时波折,我也可以借你们的势来解决,切记不可因我而自失,到时一损俱损,才是真正回天无力。”

    自相识以来,这还是魏钧第一次听方谨初用命令的口吻同他说话,话中又似乎意有所指,他深深吸了口气,先站起来正容躬身应了“遵命”,然后蹙眉望着他,“有人拿我要挟你什么了吗?你又要做什么冒险的事了?”

    方谨初不在意地笑笑,轻轻松松地抻了抻腰,矢口否认:“没有,我白说一句。我看现在的局势,最早年初,最晚夏末西宁就得大举入侵,到时候如果边关战火燃起,未必还能保持信息通畅,我怕有人钻空子,故预先跟你说好。”

    他说起西宁战事,神色复又端正了,坐直了徐徐说道:“早先我就同你说过,陛下对你的期待并不仅限于守住边关,只要西宁主战那帮人一日在朝,西北商路就总难太平,他老人家真正想让你做的,是利用边关兵劲城固消耗掉西宁最精锐的主力,解决掉卢璟之后,很可能还会让你继续发兵远征。但是太子却一定会反对,既害怕劳民伤财,也是因为现在陛下年事已高,随时都可能改天换日,睿王有新陵孟氏做后盾,他好容易在军方得了你这个助力,定然会期待你回去给他撑腰。也是同样的理由,睿王如果这次寻不到制约你的把柄,那么就会想办法在边关或者西宁给你制造一些麻烦,把你牵制在边境战事中无暇顾及国都的变故。”

    魏钧立刻答道:“好的,我明白了,我会小心防范。”

    “不,你不要防范,”方谨初却眸光利利地朝他望过去,“我恰需要他给你制造点麻烦。陛下入冬的时候又病了一场,东宫再度监国,睿王一派也不怎么安分了。以陛下的性子,现在这局面谁动谁输,我走之前刚和太子殿下推心置腹地谈了一场,勉强算是把他那边不合时宜的动作都劝住了,睿王若要作死,我们又为什么要阻拦?”

    他这话说得杀气腾腾,无端染上了一股浓厚的戾气,曲正杰和褚云倒没觉得怎样,世子本来就是他们政局大方向上的的掌舵人,给他们这样的指令再正常不过,魏钧却皱起了眉头,抱着胳膊谨慎地问:“惠宁,你确定你的情况一切都好?睿王那边真没惹出什么乱子?”

    方谨初微微一僵,敷衍的话含在唇间停了一瞬,才一犹豫魏钧立马察觉了不对,他倒吸一口冷气,瞪了方谨初一眼,直接扬声唤道:“来人,去给我盯住朝廷来的副使,一言一行都报给我。再给我把睿王那几个喽啰带来,我亲自问,看看睿王到底给我们世子殿下出了个什么难题。”

    魏钧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就知道这小子成天避嫌,这次莫名其妙从都城跑来绝对有问题!

    门口有人应声而去,方谨初顿时慌了手脚,忙着冲出去喊住那人,那人却没动,停在原地看魏钧的脸色,方谨初忙又转过身来拉住魏钧的袖子软语求道:“阿钧哥哥,我错了,你叫他们回来,我自己跟你说。”

    太可怕了,三年多不见,自家那个只操心打仗的大哥去哪了?怎么也对这点子蝇营狗苟的心眼这么敏锐了呢?亏自己刚刚还觉得他实诚呢。

    方谨初一边默默反思,羞愧地低下了头,魏钧照顾他面子,扬声命令门外那人“听世子的,去吧”,放下手臂转身回来,朝着方谨初一扬头:“说吧。”

    曲正杰和褚云两个已经看呆了,尤其是褚云,他原先揣摩魏钧的态度,见他人前人后都对世子尊敬客气,便跟着把君臣之别时刻记在心中,见状顿时又感觉摸不清这两人的实际关系了。

    “世子殿下,侯爷,褚某先告退了?”他琢磨这俩人一会儿说不定得吵一架,怕自己在场不好看,遂拱手试探道。

    魏钧忙着和方谨初对峙,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没顾上回答,方谨初也低着头不说话,褚云见状便一拉曲正杰一起退了出去,并十分贴心地替两人掩上了门,曲正杰走得一步三回头留恋不舍。

    屋中一时安静,凛冬时节虽是午后仍有风声猎猎地拍打着窗纸,屋内火盆时而发出哔剥声响,魏钧强忍着心中焦灼拿出了最大的耐心,一声不出地等着方谨初开口。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魏钧都觉得太阳已经明显落下了一大截,都可以叫人准备晚膳的时候,方谨初终于从自己复杂纷乱的思绪里挣扎出来,捂着脸长长吁了口气。

    “我不知道怎么说……大哥,我脑子里乱得很……”

    他是真的不适应,这么多年再多隐秘再多筹划,哪一桩哪一件是能轻易对人言的,他早就习惯任凭天大的事都只管往自己肩上扛,像风暴当中的蝴蝶一般,花千百般心思,用最简单的术,拨动最不可抗拒的势,别说事先与人商量,连事后都不可能叫当事者知晓。以至于现在他虽然有了一个不管人品还是能力都足可信任的人,却仍旧不知道该如何将自己那些幽晦的心意摊晒出来给他看。

    “说你最恐惧的。”魏钧平静地道。

    方谨初小指蓦然抽紧,呼吸滞了一滞,然后哑着嗓子说:“睿王拿到你通敌叛国的把柄,把太子一并陷害进去,最后连靖安军也一起被猜忌,我爹不得不放弃兵权,北靖无力抵抗羌戎和西宁两家外敌,山河破碎。”

    “好端端的,我为什么会有通敌叛国的把柄给他拿?”

    “因为……因为我这次来,就是被睿王要挟,如果我不能带回足以牵制你的把柄,睿王就要利用太子前阵子建议裁军的奏折,向陛下提议裁撤金羽营。”

    ……

    魏钧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就知道这小子的鬼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他强忍着怒气继续逼问:“这几天我的所有军务都向你敞开,只要你愿意,一百一千个把柄都造的出来,为什么你不但什么都没做,反而替我堵上了所有可能的漏洞,甚至还提前告诫我不可受任何人要挟?”

    方谨初朝后仰头,疲惫地说:“因为我知道睿王真正的目标并不是金羽营,也不是靖安军,而是太子。一旦我真的信了他说的出手陷害你,他并不会要挟你投靠他,而会立刻把你跟太子一起拖下水,一直牵连到靖安军。”

    原来如此。魏钧长长出了口气,慢慢踱到他身边坐了下来,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所以你原打算怎样做呢?”

    他不等方谨初回答,径自说了下去:“让我猜猜啊,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仅仅是因为担心我会对你心怀怨气,就宁肯忍受棍棒加身都不愿亲口问我一问到底在不在意。丰野军我虽然担了主帅的名,可实则是你最大的心血,现在睿王一次掀了你两块逆鳞,你准备怎么做?设个局要他的命?还是不惜一切拽着他一起下地狱,好让我们继续太太平平地发财升官?”

    魏钧的口吻带着极浓的嘲讽,从今天听到流言起就开始积累的怒气快要撑破胸膛,简直恨不得跟对方打一架好好揍醒他这只知道凭着天分过人一味逞强的脑子。

    可是方谨初却突然开始眼光躲闪,既没有什么不服气,也并无愧疚后悔之类的意思,反而是好像有一件很对不起对方的事眼看就要瞒不住了的那种心虚。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往靠近门边的窗口溜了几步,一手按住窗扇,方小心翼翼地说:“我告诉你,你可以骂我,想揍我我也不还手,别真跟我生气。”

    魏钧快让他气笑了,就瞧他这一言不合就准备跳窗逃走的架势,好意思说什么任打任骂?

    他没好气地喝道:“说!”

    方谨初心里一横,眼睛一闭,快速说道:“我准备使个缓兵之计叫人再传一点你心悦我才愿意在我这里受委屈的谣言,跟睿王说我就是你的把柄,给我爹制造一点时间改组金羽营,等他弹劾你私德不修,我再跟旁人说是我对你心存恋慕与你不相干。”

    魏钧:“…………”

    这可真是惊喜大发了,若非他自己就是即将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卷进绯闻的主角,他真想夸赞这小子一声神来之笔,居然能活生生把一桩龌龊阴谋扭成风月私情。

    可为什么,他骤然听闻这么一个堪称荒唐胡闹的方案,心里弹起的第一个反应,却不是愤怒,而是近乎于尴尬和羞恼?

    魏钧被自己这种微妙的感受惊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张着嘴一句话没说出来,方谨初刚说完就捂住了脑袋准备迎接对方的狂风暴雨,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什么动静,不禁又疑惑地放下了手。

    大哥这是让自己气傻了?

    就见魏钧忽然起身,一言也不发,直绷绷地走到了门口,把挡路的方谨初拨开,径自推开门走了,头也不回,留下方谨初在屋里一头雾水。

    直到除夕那天到来,两人都再未就平都政局多谈一个字。方谨初自然没敢再做未竟的计划,连先前派出去传谣言的那批人都悄悄撤了回来乖乖摆在了魏钧眼皮底下,被魏钧毫不客气地没收到了自己麾下,说有这么大能耐在老子大本营里坑老子,还不如撒出去给老子侦查敌情也算为国效力物尽其用。

    方谨初灰溜溜地缩在角落里一声没敢出,心知对方嘴上说得不留情面,实则却是担心这批人用途敏感万一走漏消息给自己惹祸,并且未尝没有暗示自己将金羽营的人员建制转移到他军中的意思。反正现在丰野和肃州双方间谍密探都渗透得很厉害,有陛下寄予厚望,睿王就算本事再大也绝不可能把手伸到他魏钧营中。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觉得也不是不可行,就可惜丰野离靖安实在太远,现在魏钧和安亲王之间的通信都是靠方谨初在平都中转,怎么把金羽营挪到丰野还依旧能发挥探查羌戎的作用,还需得好好寻思寻思。

    “走吧。”

    耳边听得魏钧招呼他,用的还是如常的口吻,方谨初愣愣地抬头:“啊?去哪?”

    “你不是要跟我一起去营里犒军?还不快走?今天一天要跑北、西北、西三座大营,再不快点走晚上你还想不想回来。”

    “啊……哦!”方谨初忙应了,披上外衣跟在了魏钧后面,没敢说他当时提这个要求,其实主要是为了当众刻意制造一点两人关系亲密的场面,好方便他编谣言。

    魏钧叹了口气,停下来嘟囔了一句“怎么傻不拉几的”,扬声招呼:“来人,取世子的大氅过来,”一边又抱怨他,“才穿了件夹袄就往外跑,军营那可是在野地,一会儿冻死你!”

    说话间方谨初那件狐皮大氅已经取了过来,魏钧接过来亲手给他披在身上,又替他系衣带。方谨初尴尬地挠头笑笑,说:“其实我没有那么怕冷,先前不是故意跟你装可怜呢么。”

    魏钧瞥他一眼不说话,手上轻轻用力,给他裹紧了领子一丝风不透。方谨初安静又乖巧地眨着眼,被他打理好全身装束之后牵起了左手,府门外丰野诸将已经整整齐齐地站了两列等候多时,看见两人出来一起躬身:“拜见世子,拜见侯爷!”

    魏钧松开方谨初的手,往后略退了半步,一边曲正杰已牵着马走过来,魏钧接过缰绳,转身,微一躬身客客气气地说:“世子请,臣服侍世子上马。”

    方谨初轻轻点头,由着他替自己理顺马蹬,牵过马缰,再弯下腰伸出一肘作支撑让自己扶着踩上马蹬,又被他托着腰在马背上坐稳。府门前远远围观的百姓看得真切,发现这位朝廷来使竟然真的支使他们最尊敬的宣武侯牵马坠蹬,顿时嘘声一片,方谨初在马背上略略抬头,神色丝毫不动。

    等魏钧也上了马,身后丰野诸将才跟着一起上马,两个红袍皂裳禁军打扮的军士骑着马一左一右在方谨初马后随侍,魏钧落后他几尺,再往后有四马并驾拉着的一辆华盖大车,那是方谨初的钦差仪仗。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西城门,沿官道往北边行去,旁观的闲杂人等渐渐稀疏,方谨初一勒马,朝那两个禁军一摆头,两人忙在马上行礼后调转马头去了队伍后面,给魏钧让出位置。

    “大哥,辛苦了。”方谨初笑得很讨好,这几天魏钧一直晾着他,除了必要的公事几乎什么话都不说。而他因为那日的尴尬不好意思继续赖在对方屋里,当日悄不做声地就从侯府主屋搬了出去,搬回了起先魏恒给他安排的那个院子,自己带过来的服侍的人也召进了府。魏钧则天天早出晚归,两人竟像回到了当初在王府时相处一般,只互相调换了角色。

    “何必客气,”魏钧却并没再给他摆脸色,笑容如旧温和爽朗,“你要不要换一匹马,现在这匹马只是看着光鲜,走起远路不稳当,原是军中做仪仗摆设的,样子货罢了。”

    方谨初依言下马,换上了另外一匹个头矮一点毛色也没那么鲜亮的,走了两步果然舒适多了。魏钧跟他并驾,方谨初又想起一事,笑道:“我送你那匹西宁马呢?”

    “遽野是战马,怎么好用来行军,在营里好生养着呢。对了,原先说让你去靖安给你看我的私库,这几天也没顾上,今日可以顺道看一看,有没有你用得上的。别的大件东西扎眼,我倒是有几把还不错的匕首短剑,有一把从羌戎人那儿缴获来的,刀刃薄得就像一层纸,贴身藏着连搜身都搜不出来的。”

    “那敢情好,多谢大哥费心了。”

    就这样两人一路说着闲话,方谨初慢慢放下心事,暗暗松了口气,觉得可以与对方默契地把前几日的尴尬事一同忘了,却听魏钧忽然漫不经心地说:“你那主意虽然荒唐,却也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拿个人名节来成事终究还是有点不妥。你别太着急,睿王就算真要上奏,陛下会不会同意还是两说,在陛下心目中没有什么能胜过北靖的江山基业,这些年他虽然放纵两宫争斗,可心里未必没有计较,我们想想办法把这事往党争误国上引,至少也能拖一拖时间。如果到最后还是拦不下来,那就干脆将计就计,整个兵部都快被睿王搞成了空壳子,他想管事那就让他管,不惹出乱子来才叫奇怪,你不要太过担心。”

    方谨初一面听一面点头,最后挑眉骇笑:“大哥什么时候也如此精通权术之道了?可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魏钧抬眉,没好气地说:“我不学着点权术,难道等着将来满天下流传你我的私情?”

    方谨初窘然,捏着缰绳红着脸扭过头去,轻轻踢了踢马腹快走几步,没注意身后魏钧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得意味深长。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远远看见两座高耸的望楼,旗杆挑着一面黑底红字的“魏”字大旗,下面垂着冻得硬邦邦锥子一样的飘穗,方谨初眼力极好,百丈之外尚能看清望楼内影影绰绰的士兵。对面也看清了他们一行人的到来,有人挑出一面三角旗朝营门内外分别挥了一阵旗语,魏钧这边也有传令兵疾驰奔出,站在马背上朝辕门方向挥旗应答。

    自魏钧以下众人一起下马,魏钧走到方谨初马前向他伸出手:“惠宁,你上车吧。”

    方谨初点头,深深呼吸调整了一下容色,把手交到魏钧掌中,由他扶着下了马,跟随钦差车驾的两个内侍也忙跑过来伺候方谨初上车,车轮磷磷滚动,队伍继续前进。

    然而一直行到门口,都并没有人出营门迎接他们,铁蒺拒马依旧密密地堆在门口,钦差仪仗被迫停在壕沟之前,对面浮桥仍旧高高挂着没有要放下来的意思,门口的卫兵拿着铁枪目不斜视地站着一动不动,光听见里面时而响起震耳欲聋的操练杀伐之声。

    魏钧脸色沉下来,曲正杰在他身边看得真切,疾奔上前,朝门口卫兵喝道:“你们这是反了吗?钦使和侯爷已至,怎么还关着营门?”

    对面营门后立刻传来清亮的喊声:“曲副将恕罪,丰野军规,任何人入营门皆须下马步行,更不许驱车直入,无令牌者须依例通报,主将允可后方能进入。”

    方谨初在车里听得真切,心中已知其意,探头对身边的魏钧笑说:“好大的下马威,这是你们狄将军的营地吧,连你都敢拦,不错。”

    曲正杰怒喝:“荒唐!将军三天前就派人来传过命令,你们主将莫非准备无视主帅军令?”

    “不敢,我们将军说,魏侯曾有严令,军纪如山,不可因任何人徇私通融。侯爷向来以身作则,连自己有伤在身都不肯在营门乘马,岂会为了旁人朝令夕改?”

    曲正杰闻言更是大怒,正欲还口呵斥,听见后面方谨初的声音清凌凌地传来:“正杰,回来。”

    就见方谨初从座椅上起身,按着轼探出半个身子,先一伸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止住了正欲说话的魏钧,又歪着脑袋把营门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目光一一掠过伸出栅栏外做防卫的诸般兵刃,眸中收进一片刀光剑影,含笑点了点头。

    正在众人以为他准备下车时,他却忽然坐了回去,抚平了衣摆上的褶皱,方平平静静地说:“宣武侯,替本使通禀。”

    这一声语调不高,却让营门内外的人都听得极清楚,霎时众人一起失色,辕门里亦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有人不慎碰倒了什么重物。

    “臣遵命,请殿下稍后。”魏钧在方谨初车前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大步走上前去,朝着营门方向高声呼道:“我,三等宣武侯、领定远将军衔,在此替朝廷钦使、安亲王世子殿下通禀,请入营门犒军!”

    他刚喊出一个音的时候,对面就已经忙不迭地开了营门,挪拒马的挪拒马,放吊桥的放吊桥,喊了几个字之后,里面的声响就停了。狄非针对的只是方谨初一人,绝不敢有难为自家主帅的意思,现在闹成这样他顿时流了一身冷汗,赶紧手忙脚乱地往出跑。他不过是最一开始先入为主,对方谨初存了个跋扈任性的印象,后来虽然从魏钧和曲正杰那里分别听说了许多方谨初对他们丰野军的恩义,可一则方谨初戏演得太好,二则他为人粗犷不拘小节,并不能像褚云那样理解方谨初的付出,以为那几人只不过是碍于故主情分给这纨绔脸上贴金。尤其很快又听说了许多“安亲王世子骄横无礼□□魏侯”的传言,更加在胸中积淀了一股抑郁不忿之气。

    想他从第一日认识侯爷起,就从没见侯爷把什么权贵放在眼里,既然侯爷为名分所拘不好当面拿那小子怎样,那不妨由他来借着军规给这人点颜色看看,好让他知道军营是何等严肃的地方,容不得他仗着父辈庇荫胡乱作为。

    却不料想,他竟然真的敢在三军环伺的阵仗面前使唤他们的主帅,而侯爷都到了自家地盘,没有一个外人在场的时候,居然还是会因为这小子这么委屈自己。

    这可真是弄巧成拙,狄非满头大汗,跪在魏钧面前惶恐不已。

    魏钧对眼前这帮部下的忙乱和匆匆奔出来请罪的爱将都一起视若不见,一个字不差地喊完了“通禀”之语,方低头负手向跪着的狄非淡淡地说:“怎样?世子已经向狄将军通禀了,允不允许进入,狄将军给个回话?”

    “末将不敢,末将一时糊涂冲撞侯爷冒犯世子,请侯爷责罚。”

    “我问你世子能不能进?”魏钧压着嗓子低喝。

    狄非张着嘴卡壳了一瞬,才慌忙说:“能、能,世子殿下请进!”

    说完,他自觉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就想上前替方谨初牵马车,连他们将军都甘愿给世子做随从亲兵的活,他一个偏将哪还敢继续拿大。

    “等等,”却见方谨初突然又开口止住了他,然后再度起身,没用旁人搀扶,利利索索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世子?”曲正杰刚狠狠瞪了画蛇添足的狄非一眼,刚要过去帮着一起牵马,见状又是一愣。

    “我先前并不知道进出辕门不可骑马乘车,既然已经知道,当然不能无故触犯。我令宣武侯通禀,是为全朝廷礼仪,并非是存心藐视丰野军,狄将军也不必惶恐,你按军规做事无可厚非,我此番是陪同大哥前来犒军,自然应该守你们丰野军的规矩,你提醒得很好。”

    听他这样说,狄非终于在愧疚中开始生出一些真正的敬意,连忙又是赔罪又是感谢,主动就要给方谨初引路,方谨初却退后一步站到了魏钧身边,仰头笑道:“大哥,我跟着你。”

    魏钧舒展眉毛一笑点头,方谨初就扭头命那两个内侍随车驾一起在外面等着。两人都是荣德甫的徒弟,是方谨初从王府带来一路跟在睿王的人后面之后才进城的,自是对方谨初唯唯诺诺,虽凛冬极寒冷也不敢露出一点不情愿的。魏钧却颇奇怪地望他一眼,不明白为什么不带那两人进去,方谨初就笑道:“我怕你们还有什么内侍不可入军营之类的规矩。”

    魏钧无奈,又在心里把自作聪明的狄非骂了一句,向那两人客气道:“我叫人领你们去营帐里面歇会,世子出来再叫你们。”

    慌得那两人赶忙打躬弯腰地说“折煞”。

    当下魏钧携了方谨初的手往进走,狄非和曲正杰一左一右跟在后面,眼看着那两人隔得远了一点,曲正杰就压低声音骂他:“你好糊涂!你就算看不出世子的为人,怎么也该知道将军有多看重他,将军拿他当亲弟弟一样,怎么照顾都是乐在其中,哪用得着你多事?”

    狄非羞愧地摇头不语,前面方谨初耳朵尖听得真切,手肘还被魏钧握着,半个身子却扭了过来,朝曲正杰笑道:“正杰别怪狄将军,不是他的错,这事都赖大哥,欺负我没在军中混过,什么规矩都不告诉我,等着看我出丑呢。”

    狄非闻言更加惶恐,想着可别因为自己让那两人真闹出什么嫌隙,曲正杰却“噗嗤”乐了,用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嚷:“对的,就怪将军,惠宁揍他!”

    魏钧连忙告饶:“好吧,我的错。我从建这军营的第一天起,就想着什么时候能让你来亲眼看看。现在多年心愿得偿,我欢喜还来不及,哪还记得起定过什么规矩。”

    方谨初又不说话了,一场风波过后,两人之间路上那点尴尬又奇异的氛围消失不见,他只感觉心中一片温暖,反过来拽着魏钧的袖子,满怀兴奋地观察营中各种情形细节。今天是过年,等魏钧上午来过之后士兵们就可以休沐了,营中本就没有操练任务,狄非搞那档子事的时候一大帮人都冲了过来躲在了辕门附近围观,自家将军吃瘪之后个个噤若寒蝉,都忙着给方谨初和魏钧行礼。对此魏钧只是点头而已,方谨初却忙又松开魏钧抬手认真地向众人还礼,有胆子大的见这位世子殿下笑容随和,就试探着和他搭话,方谨初也随口回答几句,谈吐并没什么高高在上的态度,很快气氛就重新融洽起来。

    魏钧负手跟在后面,看那小子同他的士兵一路攀谈,向他们请教各种军械的来历和用法,回答他们平都贵族间的习俗风尚,各种趣闻逸事。更有从北地调动过来的,多年久慕安亲王北靖军神之名,现在见了他儿子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口一个“殿下”喊得比荣德甫还殷勤。

    到最后,几个兴奋过头的队正火长拉着方谨初就想去校场炫耀武艺,这可正中方谨初下怀,他心里大乐,却没忘了过来的目的,在士兵们的簇拥中扭头去看魏钧以目光询问是否可以。魏钧就感觉心中快被那孩子灼灼期盼的目光烫出个洞,别说没什么妨碍,就算真有什么,也得想尽办法给他办到,不知不觉就点了头。

    狄非就又开始反过来担心,既怕手底下那帮粗人不分轻重冒犯了世子殿下,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当初世子说需要在人前掩饰关系,忙又去问曲正杰。曲正杰却又不当回事了,拍了他后背一下说了句“营里的事哪能泄露到外头去,咱们是干什么吃的”,一边就乐不可支地朝方谨初那边追了过去,口中喊着“将军,我去帮你照看惠宁,别让人欺负了!”

    魏钧哼了一声,什么照看,什么欺负,这小子自己打不过惠宁,想看别人也被揍翻一起惊讶才对吧。

    他压下心中的欢愉与淡淡遗憾,一挥手领着狄非自去处理犒军的事务,又沉声嘱咐:“回头告诫你手下士兵,今天世子来营里的任何事,连同世子的身份,都视同军机,绝不可向外人泄露一句。”

    于是很久以后,当丰野军换了一茬又一茬的士兵,当魏钧和曲正杰他们都已经离开边军,方谨初也再不需要同人动武,这片土地上仍旧流传着一个说法:有一日宣武侯曾带来一位贵客,看外表本以为是个娇生惯养的纨绔,结果居然是个武学天才,在北大营校场上一战成名,打遍军中无敌手,并且据说连宣武侯本人凭真功夫都未必能胜过他。

    当然这是后话,就当日来看,被方谨初当成借口的,那个“展示朝廷优待宣武侯”的目的莫名其妙就被两人抛在了脑后,倒是很快另一个流言开始在军中隐秘地流传,说其实所谓世子欺压侯爷都是无稽之谈,那两人原本就是情分再好不过的兄弟。

    丰野西边临着大仓山,冬季日落极早,方谨初没感觉过多久,太阳就已经余晖落尽,东边遥远的天际有烟花稀稀落落地绽开,他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与魏钧并肩向军士们敬了三杯酒,由齐旭廷亲自送出,踏上了回城的路。

    这一路方谨初心情都极好,军营是个太过纯粹和让人放松的地方,每个人的欲望都一目了然,他们崇尚勇武且毫不掩饰对名利的热衷,却并不会让人反感,只因每个人都坚信真刀实枪的拼杀一定可以得来前途。

    这样地热血而真实,反而让方谨初怀疑这一段时光是偷来的,再多眨一眨眼,就又回到了尔虞我诈之中。

    这样的好心情持续到了他进入丰野城的西南门,一个穿着毫不起眼的高手一路从屋顶上飞檐走壁而来,身形在年节的辉煌灯火中极显眼,瞬间就接近了他们队伍。

    “嚓啷”一声魏钧拔刀出鞘,一伸手就把方谨初拽到了身后,“有刺客!”“保护世子”“保护侯爷”的喊声接连响起,场面顿时大乱。

    方谨初从魏钧身后探出头去,看清是谁忙喊:“住手!是自己人!”

    于是众人复又收刀退后,那人已经落地,并没管眼前戒备森严的架势,第一句就是“小十七,平都出事了!”

    此人正是乙九。方谨初没留意他管自己喊的那句奇怪的称呼,只在听清后面几个字的时候霎时间脸色大变。

    丰野诸将同时失色,魏钧反应极快,立马呼喝两句命跟随的军士当街戒严隔出一片空地,又客客气气地把最近的一处店铺老板伙计都请了出去,一推方谨初:“进去说。”

    方谨初有些怔怔的,整个人被骤然升起的恐惧浸没,乙九却反而很镇定,他毫不见外地朝魏钧点头致意,拖着方谨初就往里走。

    魏钧并不认识此人,只以为他是方谨初训练的高手,如此阵仗平都的事明显不小,他掐住自己的虎口深深呼吸,强作镇静,举步跟着进了那间店铺,曲正杰亲自守在了门外。

    “你走之后,太子担心睿王不等你回来就会对你爹的金羽营下手,就给你爹写了封密信提醒。这封信被郑王世孙手下的人截获,送到了陛下面前,又被睿王挑拨了几句,让陛下误会太子一直与你爹关系密切。半个月前,陛下以勾连边军图谋不轨之名把太子幽禁在了东宫。”

    ……

    魏钧再也按捺不住,脱口骂道:“蠢货!”

    他怎么也想不通,一样是老方家的男人和老秦家的闺女生的孩子,为什么方谨初就如此聪明,太子就这么蠢?他们这边灭火都来不及,这位当主君的就自己捅篓子捅得不亦乐乎?

    惠宁连去他们丰野,尚且要借睿王的手,到了侯府都要小心翼翼装着疏离避嫌,他方谨朝居然就敢直接白纸黑字地写信,向义父通报都城政局?

    他蹙着眉满心忧虑地看向惠宁,却发现方谨初神色反而平静了下来,多年隐藏最深的担忧一朝成为现实,他反而不再那么害怕,反而有种宿命般的必然感,和“天还塌得不算彻底”的侥幸。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他轻轻问。

    “我一直在东宫帮你盯着呢啊,”乙九不假思索地说,“只是可惜我不方便查看太子的信,直到陛下的人去封禁东宫我才知道。”

    方谨初深深地看他一眼,他虽与对方倾盖如故,可乙九毕竟是从西宁归降的,他为稳妥都没带对方来丰野,却不料想这个向来单纯的家伙居然会主动替他做这样隐秘危险的事。

    而且他居然会一口点出方槿凌,方谨初明明记得自己并没和他说过关于方槿凌替陛下执掌密探这一身份的猜测,他怎么会讲得这样理所应当?

    “陛下半个月前幽禁了太子,你一路赶过来最多也不过五天,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方谨初没再追问,换了另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

    乙九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中带着一点他不知道来自于哪,却一瞬间就被击中的同情和担忧。

    “消息传入靖安,你爹他未得圣旨擅自从边关返回平都,还在宫门和阻拦的御林军动了手,硬闯进了太极宫。他们都说,这是形同谋反的大罪,我走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天一夜,还没有你爹从宫里出来的消息,我不确定他现在的情况。”

    方谨初瞳孔骤然放大,小腿一软往后跌出几步,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嘴唇不住发抖。魏钧面上亦如严霜,猛然抬头,纵身就要去拉他,却竟被乙九抢了先。

    只见那人身形微晃,已蹿到方谨初身边,双手握住了他的肩膀,认真地说:“惠宁,世子殿下,我来是想同你说,平都很危险,你别再回去了。你们现在这位陛下父子三个,哪一个都不是好人,不值得你冒生命的风险,不如就在魏侯军中,他可以保护你。”

    ……

    魏钧再度震惊,纵是在这样紧迫的时刻,他也忍不住被这人无法无天的言论惊得目瞪口呆。

    他刚欲开口驳斥,转念一想,竟然莫名觉得此人的说法不是没有道理。

    有多少次,他在心中最隐秘的角落里遗憾,为什么他最终只能在太子和睿王这两个都很不尽人意的主君之间选择,陛下开疆扩土一代雄主他从小就仰慕,若能早生几十年,像他的前辈名将们终生为陛下效力该有多好,又或者,假如他可以拥有像义父或者惠宁那样的君王。

    陛下现在已是风烛残年,义父已然陷在平都,犯的还是这几年陛下心里最大的忌讳,万一陛下真有了斩草除根的念头……他就算拼着不要忠义之名,就算粉身碎骨,也总要保下方谨初的性命。

    一点血色漫上了他的眼眸,他眯起眼睛,冷静地开始为方谨初盘算后路。

    “你说的什么胡话,”方谨初从他掌中用力挣脱,哑着嗓子开口,声音恍若游丝一般,“难道你要我扔掉我父母,和所有的亲人吗?”

    乙九僵住,呆呆地盯着自己落空的手臂,有千言万语藏在他心里,却没办法对眼前这位他最亲密熟悉、如今却又无比陌生的朋友说出。他从没这么痛恨自己不善言辞,为什么同方谨初相处了这么多年,仍然没学会他那种不动声□□导人心的本事?

    气氛一时僵滞,空气中满是硫磺硝石的味道,沉重得好似不会流动一般,门外爆竹声越来越混杂嘹亮,三人隔着一扇门板,竟仿佛置身于战场血火,各有无数刀兵在心头交战。

    “我去替你救他们出来,”半晌静寂之后,乙九突然开口,斩钉截铁,“你别问我为什么可以做到,只要你答应我别回去送死,你的父母,我一定替你救出来。”

    他曾陪他的朋友在那座皇宫里住过很多年,早就熟悉得很,大不了去刺杀一回熙和帝,如果不成功就栽赃给睿王什么的,可劲折腾呗,搅混了水总有让安亲王夫妇脱身的办法。

    “别说荒唐话了,”方谨初短促地笑了一声,语气嘲讽,“我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又凭什么断定我回去就一定会遇险,又凭什么认为我除了父母之外就没有别的放不下的牵挂。你来给我报信,还愿意跟我说这样的话,我极承你的情,别的事情,你还是不必操心的好。大哥,我要走了。”

    “惠宁,”魏钧突然开口,声音同样有一些哑,“你这位朋友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你要不要再好好想一想?”

    “想什么呢?”事已至此,方谨初居然基本平静了下来,眼中惊慌之色褪去,反而带上了一往无前的坚定。

    “我这朋友不明白状况,大哥你莫非也信了他的胡言乱语?还没走到破釜沉舟的时候呢,事情还有的转圜,怎能直接走最糟糕的路?你放心,我有计较。”

    “但总有出事的可能不是吗?”魏钧很严肃,“你也知道现在不比以前,陛下的心思越来越捉摸不定,而且义父乃是陛下亲手养大的同胞兄弟,就算分隔多年也未必没有情分在,他老人家这样做或许有别的道理。你不如在丰野等一段时间,等平都局面明朗一些再做决定?反正现在除了这位朋友带过来的消息,并没什么别的途径叫你知道这事,你如果立刻赶回去,是否反而落了痕迹?”

    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方谨初却更加烦躁恼怒。他按一按自己腰间别着的一把短剑,正是刚才在营中魏钧所赠,长长吐出口气,然后强硬地说:“不必说了,我一定要回去,且必须马上就走。大哥,劳烦替我准备快马。”

    魏钧却仍犹豫,眉头拧成老大一个疙瘩,应了一声没动。方谨初望他一眼,径自推门就要出去,却被他一把拉住。

    “惠宁,我……”

    “大哥,”方谨初打断他,语气非常平静,“你的父母家人也都在平都,你要为我背上谋反叛逆的罪名吗?”

    魏钧手臂一颤,却仍不肯松开他,方谨初垂眼看了他紧张到指节泛白的手一眼,忽然笑了笑,轻轻挣脱以后转身拥住了他,贴在他耳边说:“放心,我不会死,我们都会好好的,一定会再次平安相见。”

    魏钧被那孩子柔软的脸颊贴上来,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心里又是一颤,有种即将错失人生最美好之物的错觉,他执拗地再次拉住方谨初,用近乎惊慌失措的嗓音说:“惠宁,你先别走……我……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还没有告诉你……”

    两人的目光在狭小昏暗的店铺里相触,一个方寸大乱,带着隐忍至极的热切与焦虑,另一个却平静坦然如安澜湖水。外面烟花连绵不断地腾空,和行人车马挑着的灯烛一起把窗纸照得明暗斑驳、光怪陆离。

    “你不用说,我知道的。”方谨初柔声说。

    不是,有些隐秘的心意我还没彻底明了,你怎么就知道了呢?你知道什么了?魏钧被现实的严峻与内心某种不合时宜的焦灼内外夹击,像关了匹战马在他胸膛里左冲右突,逼得快要发疯,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方谨初却不再等,拍了拍他的手背,用力再次挣脱了他,转身而去。

    乙九从魏钧开口就没再说话,一直静静地站在屋子角落,把自己严丝合缝地融在阴影里,又在方谨初推门的那刻立刻跟在了他身后,就像过往无数个跟随方谨初的日子一样。

    “保护好他……”魏钧在他身后沙哑地说。

    乙九停步,朝他认认真真地躬了躬身,道:“我会的。你多保重,你可是他最重要的人。”

    这话没头没脑,魏钧不明所以,可躁动不安的心却莫名平息了一点。

    他心里一横,咬咬牙也跟着走出去,朝曲正杰大声吩咐:“给世子准备两匹快马!”

    方谨初和乙九在荒寂的旷野上奔驰,于马背上迎来了熙和九年的第一缕阳光。

    两人一路都很沉默,方谨初的万千疑问,乙九的百感交集通通藏得不见踪影。黄昏两人在驿站换马,方谨初这辈子从来没这么骑过马,饶是内功深厚骨头架子也快颠散了,却在匆匆进食后又咬着牙跨上了马背。乙九见状探身过去在他身后的几个穴道上按了按,一股精深的内劲注入,方谨初顿时感觉舒坦了一些。

    “谢谢。”

    乙九略一摇头,拉着缰绳就要调转马头,却听方谨初在身后突然问:“你为什么不再阻拦我?”

    “你已经做了决定,我当然听你的。”乙九理所应当地答道。

    方谨初微愕,某些被忽略的感受和细节再次涌上心头,却怎么都想不清楚。乙九见他这副拧眉困惑的样子,却理解成了别的意思,想了一想,索性又道:“小……世子殿下,你别太忧心,从我认识你,就从来没见你做过什么错误的决定,这次也不会例外。你只管按你的想法去做,一切都会好的。”

    方谨初静静地听着,忽然说:“我坚持要回去,是因为回去才有一线生机,若留在丰野,我和我爹娘,连同大哥都必死无疑。”

    乙九点点头,没什么疑问,只说“那我们快走”,就又转身一抖马缰,蓦然听见身后又是一声突兀的追问:“你我是不是在上辈子见过?”

    若从内容来看,这一句简直称得上不知所云,可乙九却背对着方谨初,无声无息地露出了愉悦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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