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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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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一别便是三年。

    一封又一封的书信,以隐秘而稳妥的途径,在丰野和平都之间来往不休。

    [惠宁吾弟,兄已至丰野,自刺史刘伯忠以下各部官吏僚属九十八人皆已会见,可交纳者尽如弟所言,余者亦未有不服。唯司仓参军事江咸推病数日未至,查其治下疑有粮草亏空,暂未得实证。其余农桑、水利、商旅、武备等务,兄已有头绪,弟可稍安,容兄日后详禀。另,吾父母弟妹已于十六日启程赴京,望弟代为照看,不胜感激。]

    方谨初捻着信纸的边角,抬手叩了叩窗楞,对皎月馆外待命的人说:“查一下江咸贪墨的证据,整理好送到东宫,别惊动旁人。另外把王府东跨院收拾出来……等等,不用了,帮我打听一下咱们东郊庄子隔壁的田地是谁家的,想办法盘下来,准备好地契给我。”

    [阿钧吾兄,家父来信,羌戎阿史那思之弟布哥自北疆借兵夺取汗位,恐将又成一枭雄,与弟谈及深感忧虑。丰野虽与羌戎边境远隔百里,然自函关南下亦不过骑兵一日路途,不可不早做防备。函关守将祝氏系家父故交,家父命弟代为引荐,附名帖于信尾。另,李氏嫂已于月前诞育一男婴,母子均安,兄可妥善告知苏兄。]

    “芩芳有儿子了?”魏钧惊喜地抬头,把信纸在手上拍了拍,立马取了一张空白纸条提笔写了起来,叫人送出去之后,他脸色慢慢开始严肃,沉吟片刻,命人击鼓聚将。

    “诸位,”魏钧环顾一周,看向自己的旧部与新下属们,沉稳地说:“本帅打算训练一支骑兵,能够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就叫做……宣武铁骑。”

    [惠宁吾弟,见信请立即严查汝周遭可疑之人,另派高手戍卫府上,以保安全无恙。芩芳查知卢璟麾下踏莎营间者数十名已乔装进入北靖,去向不明,令尊尝斩卢璟之兄于上凉,此仇难解,弟切切不可轻忽!]

    “你就是安亲王的儿子?”重重埋伏中,一个蒙面人隔着丛林一样的刀枪,对满地鲜血和同伴的尸体视若无睹,好奇地望向方谨初,目光居然十分单纯。

    “不错,我就是方谨初。我们打个赌如何?我与你一对一地打一场,如果你输给我,就留下来为我做事,反正你的同伴已经死光了,无人会泄露你的下落。你若赢了,我就放你走。”

    “好,一言为定。”

    一刻钟后。

    “如何?你可愿意留下来跟随于我?”

    “我愿意,你武功很好,我杀不了你,就没办法回去。你已经放过我三次没杀,我认你为主也无不可,只是我还中着踏莎营的毒药没解,我怕你最后也只能留下我的尸体。”

    “没关系,我知道卢璟控制你们用的是哪种毒,我有办法解决,你若在西宁还有牵挂,我也可以替你想想办法。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出师的时候排行第九,你可以叫我乙九,也可以另外起个名字,随便。”

    “好,那我就叫你九哥吧。九哥,欢迎你,请只管把我当作朋友,安心留下。”

    ……

    过了一段时间,当远在丰野的魏钧听说他惠宁弟弟收了个踏莎营俘虏在身边做护卫,不禁瞠目结舌的时候,当那两人放下最初的戒备开始坦诚相见,乙九没什么保留地把他所知的踏莎营的情况给方谨初讲了一遍,最后没忍住问了个问题:“惠宁,你当时为什么不杀我?”

    方谨初笑了,伸了个懒腰:“我不知道,只是一见你就觉得投缘,仿佛上辈子见过似的。而且你分明也并不想杀我,就给你找个留下来的借口呗,你不是也挺愿意的?你可是从小训练有素的杀手,别告诉我你真打我不过。”

    乙九挠着头嘿嘿笑了,以沉默表示了认同,又补充:“我也是,一见你就觉得亲切。我是孤儿,一直都很想有个朋友。”

    [阿钧吾兄,上自去岁冬染沉疴,缠绵病榻三月有余,储宫监国,所操之术多异于上,议事每不合,从属屡遭迁斥,储宫心性亦不复往日。弟甚忧之,家父亦愿解甲归朝,然北疆未定,西域未平,上有孟氏据新陵之险,下有秦郑分湘水之滨,动静皆系我父一身,诚欲固守靖安以期来日,又恐朝中惮意犹存,进退掣肘实多。种种忧患不能为兄一一道明,唯愿兄诸事顺遂,惠宁敬上。]

    魏钧捏着一张薄纸眉头紧锁,屋内灯火明亮,左侧坐着一老两少三名武将,右首坐着一个文士,都一言不发静静地等着魏钧下命令。

    许久,魏钧蓦然开口:“东宫派来视察军务的那位丁大人现在何处?我要见他。褚先生,帮我拟封给东宫请安的折子。”

    另外四人齐齐震惊抬头,褚云试探着问:“侯爷可是心意已决,要投靠太子殿下?您不是一直不朋不党,只向陛下尽忠吗?”

    “谈不上,只先试探一下而已,权宜之计罢了。当初放我在丰野镇抚使这个位置,本来就做了这样的打算,现在时机已到,我自然得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他说的隐晦,褚云只听了个一知半解,另外在座的魏恒与齐旭廷也只大概知道此事与安亲王的处境有关,只有曲正杰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各自掩去了一点心照不宣的忧虑。

    关于让魏钧表面做出与安亲王离心假象,以分散平都那帮大人物对靖安军的注意力这件事情,方谨初先前早与他们说得很明白,并且正因为他与安亲王不动声色地给予了他们极多助力,才让他们这么快在丰野站稳脚跟,把军队经营得有声有色。可现在形势明明已经迫在眉睫,方谨初却除了交换信息之外迟迟没给他们任何明确的指令,仿佛忘记了当初的计划,只一心一意替他们筹划起眼前。

    起初他们以为方谨初是有别的安排,一时未敢擅动,可将军明明已经暗中试探,甚至明言询问过数次,对方却一直避而不谈,才让他们察觉了他的真实心意。

    魏钧微微感叹,本以为那人算无遗策落子无悔,几年间多少朝政变故都被他一一言中,却原来事到临头也会犹豫心软,只要自己一天扛得住压力,就一天不愿让他们搅进夺嫡的漩涡。

    既然如此,那便让自己替他决断吧。

    他在心里有点隐约的遗憾,可惜惠宁只是亲王之子,纵然再尊贵再天资过人,最终的命运却还是要受制于人,自己就算拼尽全力,也只能保他一世富贵安乐。当然这也很好,没什么可不甘的,然而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会禁不住生出某些胆大包天的幻想。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赶走脑中不合时宜的幻想,起身朝着正迈过门槛的丁杭迎过去:“丁大人,魏某有礼。”

    “臣方谨初叩见太子殿下,恭祝殿下圣体安康,福寿永宁。”方谨初在满庭宾客面前,规规矩矩地向太子行了跪拜大礼。

    “快起来,惠宁,”太子不等他行礼完毕,就亲自走下座位过来拉他,皱着眉头道:“你我兄弟,何须如此多礼。”

    方谨初仍然坚持向他行了全礼方起身,笑道:“我知道太子哥哥疼我,只是君臣有别,礼不可废,何况今天还是哥哥的寿辰,哥哥理当受惠宁此礼。”

    原先方谨初面对太子的时候,总把“君臣”两字挂在口中,所有人都一直以为他是心里不愿与太子亲近,只拿面子上的礼仪推脱,连太子本人也是这么想的。可现在当太子步步维艰,身边所有人都不看好他最终能继位的时候,他却莫名从方谨初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得到了些许安慰。

    太子不觉眉头微微舒展了一点,旁边座椅只比太子略低了三寸的睿王却阴恻恻地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小惠宁长大了,懂规矩了啊。”

    方谨初回过头去,无所谓地笑了笑,朝睿王躬一躬身:“睿王哥哥好。”

    说完他也不等睿王说“免礼”什么的,自顾自地站直,又跟别人打招呼说笑起来,睿王不觉面色一点点沉了,旁人也微妙地意识到了些什么。

    当年秦家如日中天,陛下登基借了秦家极大的助力,登基后直接就把中宫秦后的儿子立为了太子,这个称呼一喊就喊了三十年。原来他们都从是否有资格继承皇位,以及手中实力来评判这两位皇子,太子本人也从不敢拿东宫的身份很当回事,反要时时刻刻做足礼贤下士的功夫,就怕旁人说他一句狂妄,于是潜移默化中人们反而忽视了一些问题。

    就像现在,方谨初身为亲王世子,身份上与睿王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差别,就算睿王将来有可能继承大统,可现在他却并不需要在睿王面前如何恭敬,皇子之中有资格受他跪拜之礼的,也只有东宫太子。

    有人脸上就开始露出玩味的神色,太子亦似有所触动,端着酒杯默默沉思起来。

    方谨初对此却浑然不觉,反正他一直都是这个做派,依旧只是做完面子功夫就把太子丢在了一边,倒跟华歆公主说说笑笑的很是融洽。后来华歆公主起身去给她胞兄敬酒祝寿,他就不再同旁人攀谈,在桌案后面安静地自斟自饮。

    散席的时候,众人一起起身向太子告别,睿王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后面太子出声唤住了方谨初:“惠宁,等一下,孤有几句话要转告姨妈,你跟我来。”

    这情形极寻常,谁也没当回事,草草行过礼之后,目送着方谨初跟在太子后面转去了内室,各自散去。

    太子一直没说话,等到人都出去只剩下他和方谨初的时候,才疑惑不解地问:“惠宁,你刚刚让华歆转告我,叫我找个借口把你留下来,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是,殿下,”方谨初坐在矮塌上,先轻手轻脚地沏了杯茶双手奉给太子,把笑意全部收起,一脸严肃。

    “臣想说,有关减军费、开酒禁、清田亩、办学宫等事,请殿下莫要再提了。”

    太子猛然起身,直接撞翻了茶盏,震惊地说:“你说什么?不是,谁叫你同孤说这些的?”

    他紧缩眉头,不耐烦地道:“你一个小孩子不懂事,不要听风就是雨,国家大事不比你平常瞎闹,你想玩什么弄什么我还可帮你,朝政要务你向来不关心,莫叫旁人利用了去,将来孤怎么向姨妈还有王叔交代。”

    “并没有旁人,是臣自己想说的。”

    “你?”太子失笑,仍没当回事,正想板起脸教训他两句,抬头却迎上他无限深意的目光,神色慢慢凝重。

    方谨初没有催促,目光低垂耐心地等着太子想通,表情仍旧极平静,小腹却开始一点一点抽紧。

    过了很久,久到他都觉得有点尴尬,心也慢慢悬起,就见太子突然“哈”地向天冷笑了一声,意气萧索。

    “原来如此。父皇嫌弃孤挡路碍眼,旁人也都觉得孤软弱可欺,现在已经连你都看明白了,孤这个太子其实什么都不是,只合唯唯诺诺,明哲保身,活过一日算一日,还想什么治国理政,庇佑万民呢。”

    “殿下,”方谨初突然打断他,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您本来就是国之储君,真龙之主,一言一行皆为天下垂范,何必在意旁人的目光?臣自懂事以来,又可曾有一次在殿下面前无礼僭越?您怎么会以为,臣劝您是因为对您心存藐视呢?”

    太子顿时更加惊愕,终于明白了方谨初的意思,他不可置信地把对方上上下下地打量半天,脑中不断回想和这孩子交往的一切,那一声声淡漠客气的“殿下”,那一次次拒人千里之外的礼节,那一句句从不离口的“君臣”,从来都只被他当成是那孩子不愿意和他亲热的借口,现在才从另一个角度意识到了些什么。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要劝我什么都不做?那些明明都是极好的政策,先前父皇不同意孤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现在好容易由孤来监国,怎能因循守旧放任下去?你一直养在皇城并不知道,上个月我听洗马说,钦州……”太子憋了很久,一径这么说了下去,絮絮叨叨都是些他听来的民间不堪重负的状况,也不管方谨初能不能听懂。

    “因为事有轻重缓急,”方谨初柔声说,“殿下,您的用心臣很敬佩,也明白您急于早日造福于民,可礼法之外还有人情,您想做的事很重要,但眼前的当务之急是您能顺利继位,才有将来可期。在这一点上,军方是否支持、朝臣是否认可都不重要,陛下的心意才是一切。”

    他从榻上直起身子,迎着太子震惊的目光,开诚布公地讲:“臣知道殿下恐惧的是什么,担心的又是什么。据臣这些年冷眼旁观,虽然陛下一直颇在意当年的外戚之患,并且因此对您也多有迁怒,但现在秦氏早已离开中枢,纵然在军方仍有些影响,终究有限得很;陛下极重礼法,您是中宫唯一的嫡子,陛下又这么多年都没再立后,可见心里还是属意您继位的,他对睿王的纵容,不过是君王平衡之道罢了,且未尝没有同当年扶持家父分散秦氏兵权一样的用意,这对您来讲固然心烦,却也并不会动摇您的根基,您其实不必过于忧虑,将来等您登基寻个封地远远打发了也就是了。”

    “你说父皇其实并不厌恶我?”太子脱口而出,竟对着方谨初这个小他十余岁的孩子露出了期待,盼望从他嘴里说出一句肯定的话。

    方谨初心中微酸,对这位堂兄生出一些同情。他虽然很早就明白自己父母在一起的理由并不单纯,中途经历过许多波折,如今也常常分隔两地,但两人毕竟诚心相爱,并且都极宠爱他。可他这个哥哥,虽然贵为太子,却没享受过多少父母亲情,君父严苛不近人情倒罢了,哪朝哪代太子也不是好当的,还空有一个强大的母族,不但没得到任何助力,反从他出生起就成了最大的负累。明明是个天性纯厚鲁直的人,却被迫在权力的风口浪尖艰难求生,身边本就没什么心性出色可靠的僚属或朋友,更被君父多年打压,如今听到自己说这样一番君君臣臣的话,首先关注的竟然是他的父皇到底怎么看他,是否像他一直感受到的那般冷漠无情。

    “哪有父亲真心厌恶孩子的?”方谨初把语气放得极缓,委婉地说:“正因为皇伯父不喜欢睿王蛮横霸道,觉得是当年没多加管束的缘故,才在您身上用了百倍力气,矫枉过正之处,也是一片严父心肠,又岂会真正厌恶殿下。”

    “可睿王在军中一向吃得开,有孟长策,还有兴渠侯他们好大一帮军侯帮着……”太子仍未安心,平素最大的恐惧又浮上心头,禁不住念叨了这一句,然后他自以为想通一件事,眼中蓦然爆发出惊喜交加的光彩。

    “王叔终于同意帮我了是不是?这些话是他叫你说的是不是?怪不得你突然跟孤说起了这个,我就说你这小子天天光知道玩乐,怎么就突然关心起朝局了……”

    “并不是,”方谨初无奈地笑笑,暗暗反思自己这些年是不是装纨绔装过了头,怎么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居然还没扭转太子的成见,还没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的人,他只好把话说得更加直接:“陛下在位一天,家父就不能在您争位的事情上给您任何助力,因为不管他做什么,最后都一定会害了您。就连臣想帮您,也只能像今天这样在关键的时候起点微不足道的作用,平常依旧要装作与您关系淡漠,否则一旦让陛下觉得您与边军有勾连,立时便会大祸临头。就像当年如果不是秦家舅舅突然病逝,恐怕陛下也不会容我活到今日。”

    空荡的屋子里一片寂静,阳光透过窗楞把雕花投成青玉地砖上明暗交杂的阴影,天边薄云流动,地上的影子时隐时现,好似在演一场于沉默中惊心动魄的杂戏。

    太子终于懂了,他长长吸了口气,认认真真地看了方谨初一眼,感叹道:“孤明白了,惠宁,原来是我小瞧你。”

    方谨初听出他话中已不知不觉带了审慎的意味,略略一想,索性从榻上下来,站在地上正容向他行了一礼。

    “殿下,臣可以保证,安亲王府的兵权只会存于家父一代。如今阿史那氏死灰复燃,北境边防乃家父一手建立,陛下亦欲令家父再度北伐,实在没办法在此刻撒手不管。但只要有靖安军在一日,就不会允许任何人动摇皇权,将来不管任何人想犯上作乱,靖安都绝不会作壁上观,臣这一生亦不会染指军务分毫,如果没有您的允许,臣不会离开都城半步,请您放心。”

    太子连忙也跟着下来扶住他,急迫地道:“你不用这样,孤视你如同亲弟,岂会无端猜忌。孤虽然与军方不像睿王那般亲近,且因为民间负累过重有意裁军,但王叔一生为北靖开疆扩土稳固边防,岂是寻常人可比,就算先前孤误会了王叔的心意,也并没有想不利于靖安,自从孤那年鬼迷心窍……”

    他说到这里话语就戛然而止,方谨初疑惑地看向他,不明白“鬼迷心窍”的意思,等了一会没听到太子解释,只好先顺着自己先前的话题说了下去。

    “惠宁明白,只是向太子哥哥表明一下心意罢了,您别在意。其实您与军方不亲近,反倒方便您在朝政中有所作为,只不过北靖的许多痼疾并非一日之寒,恐怕不是几句书生之言就能想出个包治百病的简单办法。惠宁同您一样也很仰慕文人风骨,可是经纶事务却未必都能一概而论,那些过于急功近利的主张,如果不是缺乏历练见识,就是存心利用您给自己谋私利,您千万明察。”

    他停了一停,看太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又继续说:“最重要的是臣很担心,您若继续这样和陛下对着干,会触到龙之逆鳞,给您带来不可挽回的损伤。旁人怎样都不是问题,可一旦陛下认为您治国的方术与他不合,就会动摇他传位于您的信心。皇伯父是古来罕见的雄主,平生未逢敌手,又已经年过古稀,他怎么可能允许旁人违拗他的心意?到时就算他明白如今北靖更加需要像您这样的守成之君,也会因为政见不和而怀疑您治理天下的能力,所以就算现在有什么不妥,也请您暂且忍耐,不要当面触犯陛下,谨记来日方长。”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太子只感觉后背冷汗涔涔而下,他天性中颇有些想当然的执拗,虽然生在皇家,却一直并不精擅权谋之道,平时交往的又多是满口子曰诗云的书生腐儒,竟从未听任何人跟他剖析过这些,乍一听说简直堪称振聋发聩。

    他一把拉住方谨初,着急地就想询问更多,却听门外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传来,方谨初立刻起身往屏风后面避去,太子微微一愣,想起他刚刚那句“平时装作关系淡漠”,手刚伸出又缩了回去。

    来人在门框上轻轻叩了两声,太子扬声唤了“进来”,那人一进门跪下来草草磕了个头,立刻道:“殿下,小人得到消息,睿王在兵部的人往您先前提议裁军的那封折子后面添了一行文字,说边军诸侯不可豢养密探死士,以防危害国家,主张裁撤各地私军独立添设的斥候营,将信息调派统一归于兵部统筹。”

    太子莫名其妙,没听出有什么问题,却听见屏风后面发出一声碰撞,几乎在同一时间,那人说出了最后一句:“……里面包括靖安军。”

    太子朝政还算谙熟,军务却一窍不通,可就凭“靖安军”这三个字和屏风后面方谨初的动静,就知道事态恐怕不妙得很,忙问:“可有办法追回折子?”

    “很难,”那人道,“兵部是睿王的天下,我们没有使得上的人,就算我们从中书省入手,也只能截下抄本,原件已在对方掌控之中,只看他们什么时候往御前呈递了。而且您不是第一次向陛下建议裁军,就算没有这一封,或者睿王没有借您的名义,而是派了自己的人跟您一起上奏,最后也还是会算在咱们头上。刘先生担心这事让靖安那边知道会与您生出嫌隙,故派小人来跟您禀报一声,看是否需要跟安亲王那边解释解释?”

    太子顿时暗呼侥幸,幸好方谨初本人现在就在这里,亲耳听见了始末,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能不得罪靖安军。

    他忙道:“没事,不用了,你先下去吧。”

    那人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方谨初从屏风后转出来,脸色难看得很。

    见他这模样,太子刚落下一点的心又提了回去,疑惑地问:“怎么?这件事很糟糕?孤不很懂军务,你想到什么就直说,或者要不要给王叔去封信问问?”

    “不必,”方谨初闭一闭眼,强压下心中的焦虑,言简意赅地给太子解释:“来不及问我爹了,而且本来平都的事就都是我来做。您不在军中或许不知,睿王是冲我爹的金羽营来的,那是整个北靖最好的斥候营,相当于靖安军的眼睛和耳朵,两军交战全看能否抢到先机,没有全面的信息那就相当于把三军的性命都交给了老天。羌戎地处偏远情况复杂,除非是多年深耕经验极丰富的人才能探查明白,如果交给兵部,且不说睿王会不会把查到的消息都及时说出来,就兵部那帮混吃等死的老爷们,能指望他们干什么事!”

    他一边跟太子说,一边脑中疾转,睿王这事干得可以说损人不利己,信息探查对于实际作战来讲虽极重要,可并不是个能捞到油水的部门,他这么兜着圈子借太子的手搞这么一出,到底想干什么?

    太子听他这样一说已然明白问题所在,迟疑道:“要不然孤再找人另上一封折子,把你这些理由和父皇说一说?”

    他被方谨初劝了这大半日,不知不觉已开始将他的话很放在心上,顺着他的意思考虑起来。

    方谨初却摇了摇头,“不妥,裁军的话您已经说了,专门为了靖安再否定前言就太刻意,还是等等陛下的决断吧,说不定陛下直接就会驳回。实在不行,让家父亲自上折子说,您不必费心了。”

    他说得轻松,心里却知道这事并不容易解决,斥候营与密探死士本不是一回事,可人员训练和表面上的功能看起来实在太相似,如果睿王刻意引导,说不定真会引起陛下的疑忌,到时就算有办法驳回此事,很可能为了避嫌他父亲也只能妥协。

    今天来这一趟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还出了这么个棘手的事需要处理,方谨初就开口向太子告辞。太子先命人取了只攒盒装了点杂七杂八的礼物,让方谨初带回去给他娘好搪塞这次会面的真正理由,然后亲自送他往外走,在门口拉着他一起上了东宫的车架。

    “我这里人多口杂,就不多留你了。惠宁,从前是孤自误了,今日听你这一番话,竟颇有新生之感,才知道这么多年一直误会了你。你我本是一家人,感激的话孤就不说了,只叮嘱你一件事,万不要把孤当成心胸狭窄不能容人的,在孤这里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必太顾忌,也不必再像从前那样时刻惦记什么君臣之别,今日你待我的心意,孤会一直记着,你可要继续帮我,将来等孤继位,你便不乐意掌军,也有别的地方给你施展抱负。”太子拉着方谨初的手低声款款地说。

    方谨初笑着答道:“我知道了,太子哥哥一直都对惠宁很好,惠宁很愿意为哥哥分忧。只不过现在时局依旧紧张,明面上仍得跟哥哥继续生分着,哥哥可别怪我。我身边有一个朋友武艺极好,来去都不会惊动旁人,如果哥哥不嫌弃,愿意听惠宁帮您参谋一些时政,不妨命此人传信给我。”

    太子心中大喜,忙点头应允。

    离了东宫,方谨初坐上了自家的车驾,笑意立马就收了起来。

    他抠着座椅底下的一块木头仔细思索,马车行到一条岔路,车夫没等主人吩咐不敢擅走,就那么在路中央停了许久,才听见车厢里传来一句:“去睿王的别苑。”

    这天,方谨初至晚方归,回来之后就一直在皎月馆的院子里站着,一动不动。

    自从魏钧离开,他就自己搬了过来住着,并且住的还不是魏钧当时住的正房,而只住了东厢,此时他便站在东边的廊下,透过一扇花窗遥遥望着正屋的瓦楞出神。

    “世子殿下,丰野来信了。”

    方谨初怔一怔,伸手从属下那里接过漆封的竹管,从里面抽出一张薄纸。

    [惠宁吾弟,一别经年,与弟交游种种皆历历在目,未有一日不惦念至深,每思及弟之境遇,亦未尝不忧心如灼。常愿弟珍重己身,然时局坎坷,必多有无可奈何之事,兄虽处微远,亦不敢吝惜绵薄微力,平生之愿,唯愿山河无恙、故人平安,死生富贵皆不足道,弟慎虑之。另,昨夜归宅,见一奇木生于寒舍之外,其枝空而有髓,其果正赤如丹,经冬不凋,春则有花灿如日月,人皆以忍冬名之,兄闻之即爱甚,以其品格与弟相类,或可稍寄相思。]

    方谨初默默看完,拿起竹管晃了晃,倒出一根细小的枝条,上面长着两枚成对的小红果,果真殷红如丹砂,他笑了笑,提高声音吩咐道:“来人,天亮后去寻点金银木种到这院子里,再去做个匾额,以后皎月馆改叫忍冬堂。”

    下人接了命令匆匆去了,方谨初仰天闭目,薄纸上的寥寥数言和方才与睿王的对谈在脑中来回冲撞,于无声中掀起滔天波澜。

    “你想保住金羽营,拿宣武侯来换!”

    “我可以写信劝他投靠于你,如何利用他做事,是你的事,我管不到!”

    “那可不够,那小子狡猾得很,光有句承诺算什么,没有他的把柄,我不放心。”

    ……

    那人曾说,没点把柄在你手里,我不放心,如今想来竟如此心惊。

    “我没有他的把柄,他如今独掌一军,早就脱离了我爹,我哪来他的把柄。”

    “那你就给我造一个,要不然休想让我放过金羽营。”

    这几句话在方谨初脑中反反复复地回荡,他慢慢蹲了下来,像那日从清凤居归来时一样把脸埋进了手中,只是没再流泪,也不再有人陪伴。

    十日后,丰野。

    一个亲兵从门外匆匆忙忙地奔进宣武侯府,还没踏进演武堂就高声喊道:“各位将军、褚先生,城门守军来报,朝廷有旨意给侯爷,宣旨的使者两刻钟前刚刚进城,正往侯府而来,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

    这事突如其来,先前一点音讯都没有,堂中几人立刻一起站起,狄非脱口而出:“怎么办?侯爷带着曲将军和褚先生一起去肃州了,最快两天后才能回来,上哪找他接旨?”

    魏恒立马断然道:“找得到也不能找,阿钧去肃州本来就冒着性命风险,管他什么旨意也只能先搁在一边。齐叔叔,”他点头看向齐旭廷,“您跟随王爷日久,朝廷礼仪比我们都熟,请您指点我们如何接旨,别在朝廷使者面前失礼。”

    齐旭廷慨然应允,当即就带着一群人忙乱起来。

    朝廷的使者看起来年轻得很,都不确定到没到弱冠,长得倒是好相貌,面庞如玉凤眼流光,穿着更是精致奢侈,锦袍上面一个褶子都没有,外面罩着厚厚的银狐大氅,毛色鲜亮干净,一点看不出是从平都千里迢迢过来的。就脸色看起来不大好,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且刚一开口就是耀武扬威的口吻。

    “宣武侯呢?怎么不来迎接本使?”他在正厅站定,略一昂头,从雪白的毛领子里露出瘦削的下颔,淡淡地睨着满厅披挂齐整的武将,既不见礼也不通名,第一句话问的就是魏钧在哪。

    几人齐齐皱眉,魏恒干咳了一声,用自认最和缓恭敬的口吻说:“我们侯爷不知制使来此,今日刚出发去临县视察军务,未能前来迎接制使,请制使恕罪。”

    使者微一皱眉,还没说什么,旁边跟随他的副使先一步出声喝道:“放肆!圣旨在此,尔等岂可如此轻狂,莫不是觉得你们天高皇帝远,就能不奉朝廷指令,拥兵自重?”

    丰野众将一起变色,怠慢朝廷使者虽然不太好,可那也是事出有因,怎么也不至于扣给他们这么大个帽子。这人跟他们素不相识,怎么一开口说话就像是找茬来的?

    狄非立时就沉下了脸,上前一步就要说话,旁边陈光华却眼疾手快拉住了他,冲他摇了摇头,眉毛紧紧拧起。

    “制使来得突然,我们先前毫不知情,侯爷身居镇抚要职,离府处置军务亦属寻常,这位大人何以将这么大的罪名强加我等?”齐旭廷代替几人出声抗辩。

    那人眼神一厉就要继续斥责,旁边锦袍使者却突然嗤笑了一声,悠悠开口:“闭嘴吧,别丢人现眼了,人家都快把你当傻子了。”

    顿时满厅人都愣住了,既没想到他会在此时开口解围,也没想到他对自己的下属都这么不客气。

    齐旭廷见机上前,拱着手朝使者行了个礼,客客气气地道:“卑职是宣武侯的偏将齐旭廷,请问贵使怎么称呼?贵使远道而来,不如先由卑职安排下榻歇息?卑职派人去城门等着,一见到侯爷回来,必立即叫他来参见贵使。”

    这话说得婉转周到,使者望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摇头:“不必了。魏钧什么时候回来?他身边那位昭义郎呢?怎么也没见着?”

    魏恒顿一顿,先答了他第二个问题:“曲将军和我们侯爷在一起。侯爷他今天早上刚走,说最快三天后回来。”

    使者皱了皱眉,不悦道:“这话荒唐,本使未派随从提前告知,他出去办军务还情有可原,现在本使持圣旨在此,不管他在忙什么,都应该马上回来接旨。既是今天早上走的,来回最多也不过一日,本使就在这里等他一天,你们现在立刻派人去追他。”

    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丰野诸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魏恒咬牙踏上一步:“制使留步!”

    使者转身,扬眉不解:“怎么?有什么问题?”

    “请贵使恕罪,侯爷办的是机密军务,走之前曾说不论何事都不得打扰他。此事关涉到来日西宁战局,请恕我等不能从命,求制使宽限几日,容侯爷办完回来再向您请罪,或者您有什么吩咐先告知我等,我等必尽力为使者办到。”

    那位副使刚被长官讥刺,正觉颜面无光,闻言顿时大喜,自以为抓到了现行,得意洋洋地就要抖威风,“大……”

    刚说了一个字,那位使者就劈面截断了他:“住口!孤虽然答应替你家主子走这一趟,却还轮不到你这奴才在孤面前指手画脚,再多说一个字,孤要你的命!”

    他凤眼圆瞪语气凌厉,听得众人心里又是一突,使者虽然没提那个嚣张副使的“主子”是谁,他们却明白必然是睿王,只因他们侯爷先前刚向东宫属官释放了善意,难道是因为这个睿王按捺不住,竟派下属来找侯爷的麻烦?

    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正棘手得很,欲加之罪本就很难应付,还正巧卡了这么个节骨眼,万一让这使者坏了将军的事,或者拿到了什么把柄,那可如何是好?

    不如干脆……陈光华松开了拉着狄非的手,朝魏恒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豁出一切先把这人强行控制起来再说,齐旭廷却急切地摇头反对,那人可是以“孤”自称,足见身份非同小可哪能妄动。魏恒心中天人交战,还没犹豫出结果,使者已扭头向他们喝问:“魏钧到底去哪了?”

    他从场中这几人的脸上一一看过去,有的压着怒火,有的踌躇不定,却都含着极大的忧虑,忽然间灵光一现,失声道:“他去肃州了?”

    这下丰野诸将再也忍耐不住,魏恒脚跟一叩发出个信号,一个身材高瘦一直没说话的将领突然从侧面扑上来,一掌击上副使的后颈,副使一声没响就倒了下去,几乎同一时间,一柄钢刀无声无息地架在了使者脖子上,厅外亦同时响起了刀剑出鞘与人声喝骂,却不过几个呼吸就又恢复了安静。

    事情发生得猝起不意,使者那句话出口之后不过眨眼功夫,整个院子里站着的除了丰野军的官兵就只剩下了使者一人,齐旭廷阻拦不及,仰天叹息一声,摇了摇头默默退到了后面。

    魏恒先朝大厅外下了做了几个手势,命下属把使者留在院中的那些随从都带出去,然后走回来朝那位被陈光华挟持着的年轻使者拱了拱手:“贵使莫怕,我们不会伤害您,请您稍安勿躁,在这里歇息几日,一切等侯爷回来再说。”

    他已看出此人脾气很坏,料定他骤然遭此羞辱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只想着他一个都城出来的纨绔必然没见过这兵刃加身的阵势,干脆先给他吓住,应付过眼前的困局,事后再行弥补,反正现在魏钧不在,大不了他们几个自己把罪过扛了,都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那使者却并没慌张也没愤怒,他淡定地垂眸看了一眼架在脖子上的刀锋,再瞥一眼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副使,又用探究的目光把他们看了一圈,突然抬手在陈光华肘上按了一下,后者的刀立刻不由自主脱手,下一瞬他往后一仰,银狐披风带着劲风在众人眼前一晃而过,再睁眼那人已脱离了他们的掌控,遥遥地立在了大厅左侧的柱子前面,手里还拿着陈光华那柄钢刀。

    众人齐齐傻眼,再想不到这个使者居然身怀绝技,这可怎么办,继续上去动手吗?别说打不打的过,他们总不能当真伤了此人,那可是形同造反的罪过,连侯爷也得被问责。

    厅中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就听那个使者轻轻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一点责备的意味:“你们怎么想的?明知道来人不怀好意,又不能杀我灭口,居然敢搞出这么大动静,准备怎么收场?姓魏的上哪找了你们这群人才?”

    说完,他没管这几人目瞪口呆的表情,迈步朝他们走过来,路过的时候随手把那柄刀扬手一抛,正正好好插进了陈光华腰间的刀鞘中,又在副使身边蹲下,伸手摸了摸他颈侧的脉搏,然后随手在他脑后的穴道上又补了一指。

    “你到底是谁?”狄非失声问。

    使者没回答,起身先朝齐旭廷那边遥遥望了一眼,点头致意:“齐叔叔,惠宁刚刚多有失礼,不要见怪。”

    说完,他又转向魏恒,语声凝肃:“我要魏钧的行程计划、落雁山和虎跃岭的地图,还有这个月肃崦二州西宁军队调动情况,尤其是卢璟本人的行踪,找来给我。”

    众人继续发愣,让他这反客为主的口吻弄得反应不过来,齐旭廷已抢上几步撩衣摆跪了下来:“卑职拜见世子殿下!方才不知殿下在此,多有得罪,请殿下责罚!”

    来人居然是他们王爷的独子!“嚓啷”一声几把刀剑落地,魏恒立刻跟着跪地请罪,脸上涨得通红,另外几人紧随其后在厅中跪了一地,陈光华尤其惶恐,他并不清楚魏钧同方谨初真正的关系,只知道靖安的那位亲王是他们侯爷的旧主,这几年侯爷虽为避嫌和靖安来往不多,可私下里提及仍旧以“义父”称呼安亲王,所谓父子离心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实际仍旧以靖安马首是瞻。

    就连他们组建宣武铁骑,早期用的也是王爷的私库。

    方谨初略略点头,一挥手:“都起来。”

    他径自走到主位上坐了,看着那群起身后一边愧疚一边仍然在挣扎犹豫的丰野将领们,烦躁地说:“怎么?是信不过孤的立场还是不相信孤的能力?若不是怕姓魏的在肃州出事拖累我,我还懒得管他的闲事呢。皇伯父真是的,怎么就真听了睿王鼓动派我来跑这一趟,你们边关可真冷。”

    他一边抱怨一边裹紧了大氅,冲出手打晕副使那人点了点下巴:“那个谁,还不叫人给孤生几个火盆来,热茶呢?还有,给我把这人关你们牢房去,孤带过来的这些人也分别关押起来,别让任何人跟他们说话。然后叫人去散播流言,说城中查出了假扮北靖贵族的西宁间谍,该造假的文书赶紧去造。谁叫睿王那混蛋拦了兵部的行文通告害的孤直接跑过来扑了个空,活该他的人受罪。”

    魏恒向被方谨初点到的朱琇一挥手:“去按世子的吩咐办。”

    朱琇领命而去,先喊来亲兵给世子摆弄好火盆和热茶,又亲自去做关人和散播流言的事。众人脸上就都讪讪的,世子虽然态度不怎么好,可不假思索就给他们想了一条摆脱眼前尴尬局面的计策,而且很明显是准备揽过来给他们负责到底。他们莽撞在先,对方却不但没什么责怪的意思,还反过来给他们收拾了烂摊子,这人情可欠得不小。

    “孤可是听说西宁那帮叫踏莎营的杀手厉害得紧,姓魏的胆大包天居然敢以身犯险,你们都不担心?还不把我要的东西给我拿过来,我帮你们参谋参谋怎么接应。”方谨初喝着茶淡淡地道。在场的这些人他只从魏钧的信上看到过其中几个名字,并不确定是否都可信,不敢露出真实的态度。他表面上拿捏着高傲的腔调,内里却已经忧心如焚,垂在椅边的手指不自觉蜷紧。

    魏恒听他说得有理,终于下定决心,朝身边的副将吩咐:“取世子要的东西过来。”

    很快一卷羊皮地图和厚厚一摞纸张拿过来,方谨初把供桌上的摆设都推到一边,铺开了地图和纸札细细看了起来,结合之前知道的信息飞速在脑中盘算。旁边丰野诸将没得他的吩咐,谁也没敢离开去做别的,都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后等着他看完。

    过了很久,太阳都完全落山,厅中点了通明的灯烛,方谨初才从那堆纸里抬起了头,略一思索把魏恒招手叫过来,在他耳边低声吩咐道:“派人从落雁山东麓寻小道,或者直接翻山过去,在虎跃岭一带埋伏高手准备接应大哥,记得遇见大哥后保护他往北边走,从安溪绕路回来,不要再进肃州。再派人扮作商人和保镖进肃州,去绛红轩转告苏芩芳,就说我的意思,卢璟有可能提前回城,如果褚先生留在城里,不要等待大哥直接撤回,越快出城越好。”

    魏恒霍然抬头,望向方谨初的目光惊疑不定,方谨初与他坦然对视,现在魏恒身体遮挡着旁人的视线,他目光中再无一点张狂之色,满眼都是担忧与信任。

    魏恒垂下目光,抱拳低低应了声“是”,听见那位世子又用极低的声音说:“圣旨我看过,根本都是些废话,睿王找借口寻你们的麻烦罢了,阿恒哥哥不要担心,我可以解决。见到大哥之后不要提我在这里,也别提朝廷来人的事,只说你们担心故派人接应就行,别让他分心,千万别因为赶着回来冒险。”

    魏恒被他这一声“阿恒哥哥”叫得心里又是一动,方谨初却已换回了冷淡骄傲的表情,“哼”了一声催促:“还不快去!一群蠢才!”

    魏恒微微一笑,退后一步朝他抱拳躬身,语气惶恐:“是,是,殿下稍后,卑职这就去办。”

    五日后,魏钧三人平安归来,刚一进城,就听说了朝廷有使者来宣旨,已经在他府里等了三天。

    魏钧眉毛一轩,他已几日没休息,胡茬冒了满脸,鬓发衣衫也沾了尘土,说话亦更加严厉。

    “什么使者?有没有说旨意内容?”

    来接他的亲兵并不清楚方谨初的身份,什么也答不上来,光说:“小人不知道,就知道那使者来头挺大的,游骑将军和齐将军他们都对那人挺尊重忌惮的,在府里颐指气使,天天折腾我们这群小兵,伺候他衣食起居不说,还整天让我们带着到处闲逛,连西北两座大营都去了,问起咱们军务也没什么避忌的。”

    魏钧拧眉,怒色渐起,曲正杰替他问了一下使者进城的具体时间,魏钧就转头去看接应他们那几人,沉声问:“怎么你们见到我的时候没说?”

    那几人忙答:“是游骑将军的吩咐,说您在肃州处境危险,让我们不许提朝廷来使的事,怕您分心。”

    曲正杰就朝魏钧说:“将军,恒哥考虑很周全,这次确实危险,听说咱们刚从落雁山北面下去,卢璟就带着大军提前回城了,要不是恒哥派人分头接应,搞不好咱们就要被困在肃州了。”

    他说得心有余悸,魏钧也默认了,他这次行动确实有些冒险,可是现在眼看陛下龙体每况日下,朝中局势越来越紧张,他担心等到真正改换风云的时候,自己却被牵制在丰野跟西宁没完没了地打仗,不能不做点什么以求后日一旦开战可以迅速取得胜局。

    却听接应的人迟疑着又说:“卑职似乎听说,派我们入西宁也是那使者的意思,他们一进门就喊着让侯爷立刻去接旨,听说您出去办公务,给我们扣了好多罪名不说,还让恒将军立刻派人追您回来,是恒将军嘱咐我们脱险之前千万不能说这件事,免得您焦急。”

    魏钧的火气“腾”就冒上来了,眼睛一瞪骂道:“荒唐!什么了不得的,居然敢管老子的事!”

    他正欲再问几句,忽然耳中飘进一句路边的议论,等他听清内容后,又是一愣。

    “……西宁间谍假扮北靖贵族?这说什么呢?有这种事?”曲正杰诧异至极。

    魏钧疑惑地看向接他们的亲兵,听那人答道:“回将军,详情小人也不知,就知道好像也跟那个使者有点关联,前几天听说侯府抓了不少人,阵仗闹得很大,后来就都开始传这话。”

    魏曲两人越听越一头雾水,不再多问,快马加鞭往回赶,踏入侯府侧门的时候,就听见里面褚云辩解的声音遥遥传出来。

    “贵使恕罪,您问的都是机密军务,没有我家侯爷的允许褚某不敢妄言,请您稍安勿躁,侯爷很快就会回来。”

    魏钧压了一路的怒气立刻像扔了一根火把似的烧了起来,并没看清是谁,直接就从门外高声喝道:“放肆!何方神圣,敢来魏某的地盘上撒野,怕不真是……”

    他哽住了,目瞪口呆地看向方谨初。

    “将军……”曲正杰紧随其后,抬眼看清是谁,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在门槛上绊个跟头。

    “世子殿下?怎么是您……”他刚兴奋地喊了一声,突然看见屋里除了他们丰野军的人,还有几个陌生人站在方谨初身后,忙把话咽了回去。

    魏钧在原地站着没动,屋中坐着的众人都起身向他见礼,只有方谨初端坐不动,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说:“哦,大忙人宣武侯终于回来了?多年不见,侯爷风采依旧,气魄也还是那么目中无人,真让孤放心哪!”

    此时堂中除了魏恒之外的大部分丰野将领都在,闻言一起感觉尴尬不已。他们被这位年轻的世子支使了几天,都知道他是个什么脾气,更听了不少他的抱怨,都知道他对自家侯爷借靖安的力登上高位后立刻跟故主划清界限的行为极度不满,一口一个忘恩负义,又被晾在府里足等了五天,见了侯爷肯定有的是气要撒,都暗暗替魏钧担心。

    毕竟人家身份在这里压着,人又精明,这几天没少找他们麻烦,说话做事极不好应付,侯爷可有的头疼。

    “宣武侯?怎么见了孤连个礼数都没有的?”方谨初淡淡地飘过来一句。

    魏钧猛然回神,收敛容色,利索地跪了下来,朝他抱拳俯首:“卑职叩见世子殿下。殿下远来辛苦,魏某未能及时拜见,劳殿下久等,请您恕罪。”

    曲正杰也反应过来,忙跟着跪地拜见,暗自后悔刚刚兴奋太过露了痕迹。

    方谨初安坐不动,看着魏钧全了礼节,才抬一抬下巴:“起来吧。怎么着,魏侯以身犯险亲入敌城,可查出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了?”

    魏钧起身,心中满是暖意,难怪魏恒派来接应的人来得那么及时又准确,原来在后面筹划的是他。

    他往前走了几步,在方谨初面前三尺站定,低声道:“抱歉,有一些事情非得臣亲眼去看一看不可,臣行事鲁莽,让殿下挂心了。多谢殿下派人接应,下属无礼,这几日招待不周,得罪之处请殿下宽恕。褚先生,还不谢谢殿下救命之恩,若不是殿下提前派人进城把你带出来,此时你已落入卢璟大军重围了。”

    众人顿时闻言都是一愣,他们什么时候见过自家侯爷对旁人这么谦卑恭敬?就算看在他义父面子上,也不至于这么恭维讨好人家?

    褚云一边纳罕一边依言向方谨初行礼道谢,他比魏钧早回来两日,已经从同僚那详细打听过了这位朝廷来使的身份性情,得到了一堆互相矛盾的描述。狄将军抱怨那人霸道狂妄为所欲为,陈将军赞叹那人身手敏捷武艺出色,齐将军回忆他们王爷一直都说儿子娇生惯养顽劣任性,朱统领却说使者谋略出众胆识过人,再打听那人来了之后都做了什么,怎么听怎么可疑,魏恒将军却偏偏又说他可以信任。

    “不客气,”方谨初看都不看他,随意摆摆手,矜持地说,“举手之劳,一句话罢了,不值什么。”

    他翘起一条腿,挑眉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魏钧,不耐烦地催促:“孤问你军情查得怎么样,还不快讲?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多了不起的事让你连接旨都能一再拖延。”

    魏钧就现出为难之色,环顾一周挥手道:“本侯要向使者面禀机密军情,除各军主将和褚先生之外,剩下的人都出去,守住大门别让任何人进来!”

    曲正杰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下令,屋中其余副将军士幕僚属官等都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方谨初身后那些生面孔面面相觑一阵,见方谨初一言不发,只得行礼告退无奈地往出走。

    片刻后清场完毕,方谨初徐徐起身正要说话,曲正杰从门外大步跑回来,一把抱住了他,喜悦不胜:“殿下!惠宁!好久不见,我跟将军都好想你!”

    忐忑等待的几人瞬间愣住了。

    方谨初眼眶泛红,喊了声“正杰,别来无恙”,回抱住他在他后背拍了拍,后退两步从他怀里出来,看向魏钧。

    “大哥。”他轻轻唤道。

    魏钧踏上一步把他拉进自己怀抱,与他鬓发相贴,温和醇厚的声音响在他耳边。

    “惠宁,我天天都记挂着你。”

    方谨初就像春风拂过冰雪一般,笑得灿烂又温暖,把魏钧搂得紧紧的,眼中淌出喜悦不胜的泪水,轻快地说:“我知道,我也一样,夜夜记挂着你们,听说你去了肃州,我差点自己找过去,幸好你们都没事。”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会万事小心的。”魏钧把他松开,在他肩上拍了拍,然后转身看向一屋子表情呆滞的下属。

    “介绍一下,安王世子殿下,是我魏某人的兄弟,也是我的主君。”

    几人瞠目,都傻愣愣地听着不知道怎么反应,半晌朱琇最先回神,向方谨初重新行了个军中参见主将的礼,褚云也回过味来,震惊地说:“平都一直与您通信的,莫非就是世子殿下?”

    魏钧含笑点头,方谨初已从上座的台阶上走了下来,朝丰野几个将领一一拱手,温颜笑道:“先前有睿王的人在场,迫于无奈对诸位处处刁难,辛苦大家了,可别怪我。”

    几人连忙还礼口称不敢,想起第一日的大胆挟持和之后的阳奉阴违都羞愧不已,方谨初便说了几句解释和勉励的话,特别又向齐旭廷执晚辈礼再度道歉,气氛很快就轻松融洽起来。

    魏钧再度请他回主位上坐下,方谨初没推辞,拉着魏钧坐在了他身边,几人抓紧时间讲起了正事,魏钧率先说起卢璟在落雁山伏兵的军情,更无丝毫避讳隐瞒。然而方谨初却反而没再多问,听他说了个大概就截断了他,笑道:“这些事以后再说也行,我又不是真想干涉你们军务。大哥,圣旨。”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黄绢,众人呼啦啦再度站起就要往地上跪,方谨初一手拉住魏钧,乐呵呵地说:“没什么重要内容,不过是些褒奖的俗话,别折腾了。”

    魏钧无奈,双手接过立在原地展开看了一边,皱眉道:“就为这么几句话,让你大老远从平都跑这一趟?”

    方谨初收起了笑意,眼睫垂下半晌,看着地砖上的狭窄缝隙淡淡地说:“你帮太子上的那几封折子让睿王很恼火,他不知道背后支持你的人是我,以为你借他的力坐稳了丰野镇抚使,转头就违背了效忠于他的承诺,想借我的手来寻你的麻烦,我身边跟着的全都是他的人,个顶个睁大了眼睛准备找你的茬呢。”

    “可你为什么会同意?”魏钧没奇怪睿王的反应,他本来就做好了与睿王图穷匕见的准备,这几年丰野官场的钉子都叫他差不多拔干净了,却不明白方谨初为什么会搅进这团浑水。

    “金羽营”三个字在方谨初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坦然笑了笑,软软地答:“为了坐实你与靖安不合的说法呀。我在平都可没少讲你的坏话,睿王知道你不好惹,就哄我出面给他当枪使,我正好很久没见你了,心里很惦记,就顺水推舟让他去说服皇伯父派我出来了。”

    魏钧心中一暖,距离上次与这孩子分别已经三年有余,自己应该没什么变化,他却已渐从一个少年长成青年的模样,连个头都高过了自己。等到开春他就要及冠,正经是个大人了,可怎么说起话来还跟撒娇似的。

    旁边褚云就恭敬地问:“那请问殿下,睿王的刁难我们侯爷该怎么应对?”

    他已经知道魏恒他们那帮人干出来的扣押使者之后又造谣的事,说实话虽然当时事急从权,他们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但也实在是漏洞百出。此事目前在方谨初示意下还全靠恐吓压着,那睿王派的副使被放出来后虽然几乎让气炸了肺,可毕竟在他们丰野军的地盘没方谨初给他做主并不敢张扬什么,只换了手下人来监视方谨初自己托病闭门不出,谁知道等他回了平都,会在睿王甚至陛下面前挑拨点什么?

    “不用怎么应对,”方谨初懒懒地说,“我人都来这儿了,还能让你们吃亏不成。放心,现在西宁局势这么紧张,陛下正是要用你们的时候,只要他搞不出谋逆叛国之类的大动作,就不能拿你们怎样。最多就是我当他们的面刁难你们的时候,委屈一下别反抗,有什么得罪的容我之后赔罪。”

    几人马上一起表态:“不敢,殿下乃是天潢贵胄,更是丰野军上下的恩人,不管叫我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当不起殿下‘得罪’二字。”

    方谨初温和地笑笑,余光瞥见魏钧鬓角沾着一点灰尘,就侧身探出手去给他抹掉,然后撑着他的椅背仰头眨着眼睛道:“阿钧哥哥,你都累好几天了,别操心眼前的事了,快去好好睡一觉吧,有我在呢,什么急事你让他们找我就行。一会儿你找个人陪我去你书房看看吧,我帮你瞧瞧丰野的政务,朝局有些微妙的情况书信里说不清楚,好容易我来一趟,总得做点力所能及的,回头理出个节略给你。你没回来的时候,他们都拦着我不让进呢。”

    魏钧听着这孩子喊着旧日的称呼,用一派天真的表情说着当仁不让的自信话语,最后又转成了半开玩笑的抱怨,知道他这五天等自己心中焦急,又被自己那帮认死理的下属一直提防着,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忙抬头吩咐褚云让他这几天一直跟着世子听对方指派。

    曲正杰素知方谨初之能,大喜道:“那可太好了,将军一遇到烦难的事情就跟我偷偷抱怨要是你在就好了,又说通信太慢不能事事问你,摸索了好久才渐入正轨,这回可得好好请教请教。”

    他转头朝另外几人兴奋地讲:“你们都不知道,当初我们与世子素昧平生,第一次见面对他好生无礼,他不但没跟我们计较,后来还替我们把一切都筹划得周全妥帖,硬在那么多权贵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帮咱们将军争来了镇抚使的位置,才有了咱们丰野军。将军初来乍到的时候,也是世子殿下在背后替将军摆平了官场上的所有阻碍,连咱们潜伏肃州的密探网络也是世子殿下一手建起来直接交给将军的。世子对咱们丰野军的恩义,真是说都说不完。”

    方谨初好笑,说:“正杰别瞎嘚瑟,叫人笑话我轻狂,也赶紧去歇歇吧。大哥,”他起身去拉魏钧,“走吧。”

    魏钧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先向跟着一同起身的诸将正容说了“务必谨遵世子的一切吩咐,任何拿不准的事都可以请示世子”,就与方谨初并肩出了演武堂。

    方谨初挽着魏钧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别来的闲话,走出院子的时候抬眼看见了那丛结满串串红果的金银木,又乐呵呵地跟他说:“对啦,我收到你先前来信,就把皎月馆改叫忍冬堂了,叫人移栽了好多忍冬到你院子里,你若回去看了肯定喜欢。”

    魏钧笑着说“好”,忽然感觉这次重逢,方谨初似乎对自己更热情亲近了许多。他自己本来就天天思念着对方,时常回想在平都那一个月与对方相处的点滴,那些一次又一次因他而感受到的震撼,逐渐沉淀成一杯甘醇的酒,再碰上方谨初拿真心做炉子这么一烤,滋味顿时就更加芬芳甜美醉人心魄。

    尤其他现在刚从西宁涉险回来,心情刚刚放松,就迎面遇上这样巨大一个惊喜,久别重逢之下,他什么都顾不得想,脑子里别无他物,全是那人的欢声笑语和俊美面容。

    以至于他甚至没有留意到,方谨初现在对他的态度,和那夜在画舫初见之后何等相似。

    一直走到连通内外院的中门,方谨初停步,抬头望了望矫首昂立的鸱吻,又侧耳倾听铁马悬在门楼檐下轻轻摇晃漫出的混浊声响,然后松开魏钧的胳膊,温和地说:“大哥,你去休息吧。”

    魏钧心中有些留恋,很想直接邀方谨初一同进去两个人好好叙一会儿话,只是他现在精神头确实是糟糕,全靠一股兴奋支撑着疲惫如糨糊的脑袋,只好遗憾地先去休息。反正方谨初来这一趟不会立时就走,之后还有机会慢慢聊。

    刚迈出半步,就听方谨初用好奇的声音问:“对了,大哥,你府里可娶了小嫂嫂?”

    魏钧现有爵位在身,若娶正妻需要报给朝廷请旨封诰,方谨初自然是知道他未娶的,只是他有没有纳姬妾就不得而知了。

    魏钧没多想,以为他是怕在自己家里乱逛有不方便的,遂转身答道:“我没有正经纳妾,倒是有时不好拒绝收了旁人七八个舞姬乐伎之类,都让我养在东跨院了,寻常也不会去的,谁知道她们都是什么来历,没的惹麻烦。你放心,漫说我府里,整个丰野城没有什么地方你不能去的。”

    他忽然又想起一事,笑道:“你这几天住哪了?不如干脆搬来我这儿吧,我屋子给你住。”

    方谨初抄着手笑答,语气还是软软的:“我就住在你家呀,你隔壁的院子就是,恒哥安排的。”

    魏钧“噢”了一声没说什么,邻院就邻院吧,不远,也挺方便。

    又听方谨初问:“那大哥在丰野可有心上人?”

    魏钧略带诧异地答道:“怎么突然问这个?天天琐事忙不过来呢,我哪有工夫跟旁人谈情说爱?便有空闲,也尽琢磨怎么给你回信了,哪来的心上人。”

    此时一阵北风吹过,屋脊檐角的积雪簌簌地落了一些,恰好粘到了方谨初的白狐领子上。魏钧踏上一步抬手帮他往下掸,怕雪粒掉进他脖子里遂用另一只手斜斜地挡在他脸侧,忽然感觉一块微凉的皮肤在他手背上一贴即分,方谨初状若无意地摆正了头,答道:“我怕扰了你和旁人幽会呀,既没有,那我就去你院子住。我这次过来身边用熟的人一个都没带,还真挺不方便的,干脆就跟着你吧。”

    这日离年节已不剩几天,正是边关最冷的时候,连天都冻褪了色变得惨白惨白,太阳也缩成了一个绵软无力的光团。魏钧看着方谨初说话时吐出的热气化作水雾扑在自己手背上,乍暖又凉,心里也像塞了一团朦朦胧胧的水汽似的,满是怜惜滋味。

    想他世子殿下,就算再足智多谋,论生活起居真正是十丈软红中长大,一点委屈没受过的,现在为自己跑到了这荒僻苦寒的边关,身边又都是鲁莽粗糙的军汉,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可得多难受。

    要么先采买几个婢女小厮给他用着?这个主意刚想出来就被魏钧自己否定,不妥不妥,且不说丰野这穷乡僻壤买不买得到能入方谨初眼的奴仆,就算真有好的,不查清底细又怎么敢给方谨初用。现在西宁踏莎营往丰野渗透得厉害,又有睿王摆明了不怀好意,哪敢随便往侯府重地添外人。

    那就干脆自己动手吧,魏钧拿定主意,反正在家里的时候也不是没照顾过弟弟妹妹,就算惠宁娇惯点自己多用用心也就是了。

    这日晚间,当魏恒从军营回来,去主院见魏钧的时候,甫一照面他就瞪大了眼睛,用见鬼的表情看着魏钧用一只手端着满满一铜盆热水,另一只手还提着一只铜壶,壶口也冒着热气,肩上垫着一块雪白的布巾,上面又挎着另一条洁白柔软的细绢,大步流星地正往屋里走,看见自己都没停顿的,不过略一点头就径自进了屋。

    魏恒张口结舌,在门口愣了片刻,伸手推门走了进去,看见魏钧正把壶往寝室门口的高几上放,又回身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心翼翼地推开紧闭着的屋门,把那盆热水和布巾都送了进去。门扇开合之际,魏恒似乎看见魏钧寝室的榻上睡着一个人,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黑亮的头发垂在榻沿。

    魏恒一头雾水,自己找了一张椅子在外厅坐下。当初他们刚来丰野的时候要应酬的地方多,手里银子短缺得很,除了按朝廷仪制建了一座侯府之外,再没盖额外的府邸。魏恒、曲正杰这帮人都直接住在了侯府里,反正他们谁也没有正经的女眷。平时如果商议军务太晚,也常常直接在魏钧的院子里歇息,魏恒对这儿是极熟惯的,什么时候小钧屋子里居然会睡着别人?

    然而很快,屋子里有了点动静,应该是那个榻上睡觉的人醒了,熟悉的人声从里面飘出来,魏恒立刻恍悟。果然下一刻就见屋子的门被推开一扇,魏恒连忙起身,看见世子殿下倚着门框朝他笑了笑:“阿恒哥哥,惠宁失礼了。”

    他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绸布垂下来盖着脚面,只露出圆圆的足跟,魏恒忙躬身行礼不敢再看他,听见魏钧关切的声音从后面传出:“你别光脚乱跑,地上冻得很,火盆燃多了气闷又不安全,我拿出去两个,勤换热水吧。”

    方谨初先忙着喊了句“阿恒哥哥快别多礼,”扭头哭笑不得,“你别忙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纨绔做派都是装的,哪里就有那么多讲究了。我练武那会儿怕叫人知道,经常寒冬腊月里起早贪黑,吃过的苦可不比你少呢。”

    说完他又朝魏恒客气了几句,说“明天演武堂再见罢”,掩上门走了回去,不一会儿魏钧换了家常衣服出来,坐到了魏恒对面,问:“骑兵轮换得怎样了?”

    魏恒没回答,反而带着揶揄的笑意问他:“堂堂宣武侯魏大将军,有一天居然会替人捧壶提浆执贱役?”

    魏钧浑没当回事,坦然道:“他那么尊贵的人,我哪找得到妥帖的下人伺候,总不能给他用咱们那帮粗手粗脚的亲兵。粗重活计都是旁人做的,我不过帮着略略照看起居,也算尽一尽为臣者侍奉主君的心意。”

    两人知道隔着一扇房门,说什么里面都听得到,遂按下这个话头谈起了正事,方谨初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心事像月光一般缓缓流淌,屋子里去了两个火盆依然很温暖,魏钧虽然给他换了新的枕席被褥,他却仍觉得周遭隐约浮动着那人的气息,如同初夏朝阳那么明烈通澈,足以澄清一切阴霾。

    当夜魏钧与魏恒商议军务一直到了深夜,结束后魏钧站在寝室门口仔细听了一会儿,万籁俱寂中方谨初的呼吸均匀又绵长,魏钧就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也没叫亲兵进来伺候,自己歇在了外间给守夜的仆人睡的四尺矮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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