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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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发出放鞭炮的号令后,率领我等一众九人上车,出发前去迎亲。
关车门的刹那,我突然瞥见站在人群后面的我爸,正在做一个奇怪的动作:右手在左掌心撮一下,然后朝空中弹去。我看见他一连撮了两次,朝不同的方向弹了两次。这动作我有些熟悉,在哪见过呢?是像电视里见过的少数民族喝酒时的那三弹,应该是敬天敬地敬祖宗吧。我爸当然不会学少数民族礼仪,我们敬天敬地敬祖宗,有一套更为虔诚神圣的礼仪。再说,他老人家手里也没端酒碗,他这是干嘛?
我突然想起很久前的一件事。我和同村一个上高中的同学,周末结伴一起回家。错过了通乡的唯一一趟车后,我们决定步行回家。错过班车,以步代车,又不是第一次。并且按照经验,路上再搭顺风车的机会也有。更让我们放心往回走的原因是,若天黑回不到家的话,家人都会骑摩托和自行车沿路来接。
那天的运气一般,一直没有遇到顺风车或农用车、拖拉机。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走了大半路程的时候,天就完全黑了下来。那天也没有月亮,黑黢黢的,越走越安静。为了壮胆,我俩边走边背书,背学过的诗词,背英语单词。背着、背着,我们听着自己的声音也有点不一样,让人害怕。再说,口干舌燥的,也实在没多余的力气了。后来,我俩就一言不发,肩并肩朝家里走。走着走着,我那同学突然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不走了,我问他咋啦,他也不说话,然后就抓着我的胳膊,慢慢倒在地上。在同学倒地到听到我爸的摩托车轰鸣声之间,我觉得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后来算时间,可能在一刻钟到半小时之间。我爸都来之前,我就抱着同学静静坐在路边,用从我爷爷我爸那里看到的,一会儿掐他的人中,一会儿按揉他的合谷。
我爸支好摩托车,第一个动作就是从口袋里掏东西,掏一下,嘴里念叨着朝我们身后的不同方向扔一下。然后说,好了!我那同学就自己翻身起来,说“先生来了”,他自己起身后又拉我,说你爸来啦。好像突然不省人事的倒是我,是他一直照顾着我似的。
后来,我问那同学是咋回事。他说他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就好像突然很瞌睡,瞌睡得睁不开眼,就睡了。然后听见我爸说好了,他就醒来了。我狠狠地砸了他几拳,说他倒真是走累了好好儿睡了一觉,只差没把我吓疯。同学说不可能,他爷爷就说了,只要和我一块走就没事儿,有事儿也不怕。这样一说,我就不好再问下去了。
关乎这件事,我心里还是有点底的:我爷爷、我爸,包括我奶奶、我妈,都是有异于常人的。往简单点说,这也许是他们常年治病救人时形成的那种从容,那种似乎能洞悉生命奥秘的灵气。
我大伯在做重要事时,也显得格外从容大度,好像突然换成了一个大人物似的。但他和我爸给人的那种感觉完全不一样,大伯所作的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让人看得清楚,想得明白。所以,我爸会在我大伯安排一切事务时,低眉顺眼,一副带头拥护带头执行的好兄弟样子。在大伯看不到想不到也做不到的地方,他悄悄的、从容不迫地做他认为该做的事。
咦,接甘草回来,我爸妈会不会像我记忆中的传统迎亲礼数,在院门外烧一堆火,让甘草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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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响亮的鞭炮声之后,迎亲的车队缓缓驶出我家门前的小广场,驶过宏伟气派的门楼,驶出葛家峡,披挂着大红喜字,披挂着鲜花和彩色气球,披挂着冬日里缓缓升起的一轮暖阳,朝西南方向蜿蜒而去。
“我们出发了,半小时后到,十点见!”我给甘草发微信报告了行程。
摸摸几个口袋,那些大大小小的红包乖乖儿地待在各自应待着的衣袋里。一切都按着大人们商定的仪程在进行,缓慢而迅速。
我爸我妈的、大伯的、我姐的、堂哥的……这几天里听到的各种殷勤希望、各种殷殷嘱托、各种提醒和警告,像水开后的蒸汽,争先往外冒。别人结婚都那么容易,婚后的日子都那么简单,马马虎虎的就过得一派幸福,比如我爸妈,比如我姐和姐夫,怎么轮到我,好像一切都变了,处处需要小心谨慎,处处要谨防冒犯各路神灵,好像我即将进入的,不是甜蜜舒适的二人世界,而是一座圣殿,里面坐满了各路神圣,地面铺满了奇珍异宝种满了奇花异卉,稍不注意会冒犯神灵,会损坏花草。
除了我们眼睛看到的这一切,真的还有另一重世界?有一个比我们这个世界更有力量,更精妙更永恒的世界?对于这个问题,从小到大,我一直没弄清楚。我试着不相信,想做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总有些玄妙的事物及时冒出来,告诉我:世界不止是眼前的世界,还有更浩淼更神奇的世界……
有一段日子,我致力于向那个世界跋涉。学习真气运行法,想打通“任督二脉”。有一段日子,我坚信我已经打通了“小周天”,我一天天的神清气爽,百病不生;我想,再努力下去,我肯定能体会到“天人相合”的“大周天”境界……直到,直到我毕业后,老老实实回县中医医院上班。我发现,不管同事还是亲友,只要我稍微流露出丁点的“玄乎”,他们就用审视异类那样的目光审视我,怀疑我。
在我大婚的这天,坐在头车上,迎娶我人生另一半的神圣之路上,我的人生观依旧盘亘在有神和无神论之间的那个界限上。我既能像我大伯、像我爸妈那样,向我的先祖们、神灵们,像那些可能存在的看不见的神秘力量祷告,护佑我和我周围的人们幸福安康,护佑我和甘草即将组成的小家幸福甜蜜;同时,我下定决心,要更努力地工作、学习,要踏踏实实做人做事,只有用自己的辛勤努力才能换取大大小小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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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些看似深奥而系统的个人思想反思,其实不过是我在看着车窗外层层梯田缓缓后移时,无意识的闪念,我的思绪很快回到即将到来的重要时刻。这个冬天的雪有点少,灰褐色的田野裸露在冬天的寒风中,像葛家峡小广场里那群靠在墙根,在太阳里打盹的老人。冬天的雪少,对田野、对来年的庄稼当然不是件好事,但对于出行的人来说,会安心很多。
我掏出手机又看看时间,再过十来分钟,我们的车队就到县城了,县城的那段路,我们多预留五分钟,经过县城以后,再行驶六分钟,就到甘草家啦。
在农村,在过去,腊月是迎亲的最好时节。农闲,人也闲了,外出打工的人也开始陆续返回。无所事事的人们,把全部的精力用于操持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一场婚礼,不仅仅是一对青年婚姻生活的开始,更是一个村庄的节日。过去,那些行进在田野上的迎亲队伍,不管是毛驴驮还是后来的拖拉机拉,都拉得很长、行进得很慢。男方所在的村子,大人小孩从主家门口到村口来回跑着,传递着消息,渐渐地跑出村外,在下一个路口等着,翘首盼着。女方家的村子虽没有男方家这样热闹,也是一派喜庆神圣。或多或少的嫁妆展示在院子里,供亲友来参观,来品评。
街坊邻居来行人情的叫“填箱”,家里有未嫁的姑娘,那她便是这个走“人情”的最佳人选,女孩儿太小或家里没有未婚女孩的,那就轮到大小媳妇儿去走这个人情。在女方家随了礼,看了嫁妆,陪待嫁的姑娘坐着,等着接亲的人一来,给每个“伴女”“伴娘”发个小小的红包,就开席。席毕,新娘“上轿”,伴女们相送着,出了大门,出了村子……
我回想着小时候见到的迎亲场景,却怎么也想象不出甘草此刻的样子,她家里此时的情景。
今天是个好日子,选在这天结婚的人应该不少。若在路上遇到迎亲队伍怎么办?我听到大伯对此也做了具体而精准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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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需要我把操持的这件于他而言最大最隆重的典礼中,我爸把一切的掌控权、决策权,交给了大伯。默默的遵从、支持着大伯的各种安排。我突然明白了我爸这样做的深刻含义,看到了这场由大伯主持,由远远近近的亲房邻居们操劳的婚事的深刻含义。这是我和甘草缔结婚姻,永结同心的庄严神圣的宣誓,是我爸妈为儿子操劳半辈子,圆满顺利晋升公公婆婆的典礼,是葛家家族迎新添丁的一个典礼,是这个家族形象的又一次集中展示。
是的,甘草不仅仅是我的妻子,还是父母的儿媳,是爷爷奶奶的孙媳妇,是大伯伯母、叔叔婶婶们的侄媳,是葛家峡的媳妇儿。甘草此后的人生,既与她的父母兄弟荣辱与共,更和我、和我的亲人、我身后的家族荣辱与共。不对,是与有荣焉。以前的甘草是这样,今后的甘草更是这样。甘草,就是甜美与幸福安康的标志,保证,象征……
在开往甘草家的半个多小时的车程里,我想了大概就这么多。越想,我越觉得自己为甘草、为父母、为身后的这个大家做得太少。以后能不能做得更多一点?似乎也不能……
车子一拐弯,上了通往甘草家的通村水泥路,车速更慢了。不是因为乡间路面窄,是因为按大伯的安排,要把路上预算好而没用到的时间,用在这条小路上。我们要在九点五十多进村,十点整进甘草家门。
车子走得很慢,几乎比步行快不了多少。远远的看见甘草家的村口了,村口的人不少,路两侧也站了大大小小的人,不知道是村里闲逛的人还是甘草家的亲友来夹道欢迎的。
走近了,村口的人都到路边来了。我从那些脸上一一扫过,好像认识也好像不认识,好像是来接亲戚的,又好像只是来看热闹的。我指点着师傅上了第一个盘,又上了第二盘,从这个巷子进去,这就到甘草家门口了,按计划,我们要把车停到巷口前的路上。
我的车刚一停,就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紧张而热情地过来打招呼:“先从这个巷子里开进去,从后面巷子出来,就调顺了!”
正说着,我大伯从第二辆车下来,急急走了过来,跟那人说:“头车的车头要朝东南,就是这个方位,后面的九辆车顺序不能变。”
“就是,当当儿滴!从这个巷子进去,绕一圈出来,就到这儿停车。”
“先从亲家门前过去,不进去,再绕出来?这不行!我们现在下车,人先进门,进去以后,车再绕一圈调过来!”大伯仔细问明路线后,给开头车的师傅又详细指了停车的方位,这才跟前来迎接的亲戚抱拳问好,好像才见面似的。
按大伯安排,除我和大伯外,其他人手里都提了两样礼物,走进巷道,走向甘草家。
大伯率领我们直接走进正屋,把礼物整整齐齐摆放到一处,也不就坐,站在正屋桌子前四处张望,甘草家的亲友面面相觑,甘草的父亲——我的岳父大人走了过来,说主在老院,没大家赶紧坐,赶紧坐。大伯一愣,就双手合十,转身看看我们,大家之前都接受了大伯的培训,立即明白大伯的意思,也双手合十在眼前,跟着大伯正前方向做了一揖。
“禀告亲家祖宗,今儿起,您家女儿就成我葛家人了!”我大伯的这个举动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一行人才坐下,茶杯还没端,就又被领出去,到隔壁的院子。也是直接走进正屋,大伯这次一进去就坐在正中的座位,菜碟和筷子已摆好,刚一坐定,长面就端上来了。
“要么两碗,要么四碗,自己估摸着吃。”大伯看起来不是开玩笑。
这个也不难,一碗长面不过就是美美一口面,汤不用换,第二碗直接捞面就是。这就是吃坐饭,吃了坐饭,还到甘草家。这时,各个房子里的席都摆上了。我想去看看甘草,刚走到甘草房门前,不知从来围上来一堆大大小小的姑娘,有的叫着“新女婿”有的叫“新郎官”,还有叫“葛馆长”的,目的都一个,要红包。
我赶紧掏出数量最多面额最小的那一包来,赶紧一个个递过去,看见甘草的弟弟过来了,一把全塞给他:“你发去!”
我转身进了房子,甘草穿一身大红的新娘装,有些害羞地朝我笑笑,示意我到上房去。双方互敬了酒,大伯不时看着时间。一瓶酒快了时,他拿起酒瓶,把酒尽数倒在酒壶里,让人拿到厨房,装上五谷。我们出门时,伯父拿过提在堂哥手里的红色袋子,说再去要一双筷子。
我们和送亲的先出了大门,各自上车,我按大伯安排,拉着甘草弟弟在第一辆车前等着,就看见甘草顶着大红盖头,身披一件枣红色的呢子,在一个上了年纪的、介于中年和老年妇女之间的人的搀扶下,向我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