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火了之后
新建成的中医馆独占一座六层小楼，中医馆内设八个诊疗室，官宣的话语是“一馆八室”，外加受中医统一管理而与中医内科平行的中医骨科。直属于中医内科的八个诊疗室，，每个室有十到二十个不等的床位。按床位算，这中医馆就占了中医院的小半壁江山。我这个中医内科主任兼中医馆馆长的地盘也实在有点大。
我个人的真实感受是，除了丰厚的奖金，我对此种状况并不满意。就算完全抛开中医骨科的那两层楼，还有整整四层楼需要我完全负责。话说到这儿也不怕笑话，按我这说法，那院长负责全院六栋楼，还不早累趴下？县长负责整整一个县，更大的市长、省长……还咋活？还有那些全国、全球领域的企业家……还真是我奶奶常说的那句话：驴比骡子没驮头，人比人来没活头。
我可不想拿自己的管理才能来跟院长、县长、市长们比，就问他们敢不敢拿医术来跟我比？他们肯定不敢，而我也不敢和省城、国家级的老中医们比。一想到这里，我恨不得把吃饭睡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用来救治病人。作为一名工作整整六年的县级中医医院的大夫，我自然明白医院生存发展的重要性，医院立得住脚，才能有条件谈医生的发展，医术的提高。
目前，我就像一个急欲修炼大法的世外高人，在精修前不得不先做最世俗的事，比如筑室造屋，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比如、比如葛家峡悬崖上的那几眼洞窟，那是不是祖师葛仙翁自己一点凿出来的，还是像我爸葛先生那样，以劳务代药费，周边求医的百姓代为开凿？
中医馆患者爆满，中医馆同志们的奖金高涨，中医院收入一路飙升，这固然有我的功劳，但主要还得归功于院长的策划之功和同事们的精诚团结，齐心协力。说句悄悄话，中医馆开业之初的爆满，一来是新开的茅厕香三天，不少人以满足好奇心的目的来尝鲜；二来是医院做的营销宣传好，有各级政府部门、官方学术机构的站台，中医馆开业即成名。几个月来，我或我的同事的医术肯定有所提高，但实在与中医馆的爆火关系不大。这也是让我焦虑和担心的地方，火一把后回归冷寂，甚至更冷寂，远比一直温吞更打击人。
换个说法，若开馆之际是创业的话，现在要转入守业。自古都是创业难守业更难嘛。
相比原中医内科，中医馆新增的百分之六十的住院病人是以保养或预防为主，用行业术语来讲的话，就是“治未病”来的。另外的那百分之四十是治疗“老寒腿”“腰酸背痛”这些无法根除的慢性病痛的。而这些，和我们中医内科有什么关系？一天天的针灸、拔火罐、推拿按摩能培养出名医来吗？好像还没听说过。从古至今的名医可都是在攻克疑难杂症中扬名立万的。啊，狭隘！我这个中医馆馆长狭隘了，中医内科是我喜欢的专业方向，中医治未病是人类健康的需求，我必须转变观念。
“馆长在哪？你给我出来！你今儿不给我个答复，我就住你中医馆不走了！”正当我盯着中医馆的报表研究来研究去，思绪万千时，办公室外突然传来的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叫嚷声。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被病人家属莫名其妙捉住抓破脸的事，可不能再发生第二回。我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把虚掩着的门轻轻关紧，旋上反锁手把，立在门后继续听外面的动静。
“这位家属，这位大哥，他叔，咱要讲道理，我看你是个讲道理的人。比如你是出租车司机，乘客要坐你的车，你嫌路程短，不拉，行不行？肯定不行！拒载客人，反映到你公司要扣钱吧？”说话的是内科护士长，也就是中医馆的总护士长，总管家柳红花，柳红花是个老护士长，管理经验丰富，见着谁都温言细语的，但没人不敢不服从她的管理。中医馆在短短几个月里迅速扩建完成，工作迅速步入正轨，还得给这个管家婆柳红花记上一份大大的功劳。
柳姐这人长得像个管家，做事更像个管家，唯一不像成功人士的地方是，她的话太多了，从早到晚呱唧呱唧个不停。我很少听她说了啥，只看她做了啥。想不到第一次听她认真说话，竟然是偷偷站在门背后。
“你管我公司扣不扣钱？啊，对着呢！我一天到晚辛辛苦苦赚的几个钱，全着我那浑女人给你中医馆送来了！你说我不闹你闹谁？你做不了主我就要寻个能做主的，馆长！出来馆长！”有人用力拍打我办公室的门。
“看病自愿，看了病就得缴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照哪说理都没作用。收多少也是统一规定，嗯嗯，你要晓得，医院的规定也是国家统一的规定，国家的规定你敢不从？谁敢不听？不要说馆长不能做主给你退钱，院长也不能！再说，钱花到治病上了，药材、设备，还有大夫、护士哪个不是念了十几年二十年的书出来的……在这搭闹腾还不如赶紧回去跑车去，你这车一停百八十元的又不见了！”柳姐的话说得硬梆，但声音脆生生的，婉转入耳，并不让人厌烦。
在中医馆，不光是我这个科室主任兼馆长一口一声的喊她“柳姐”，其他大夫也大都这样喊，自感资历低的、以及直接听令于柳红花的小护士，更恭敬地喊她“柳老师”。中医馆当之无愧的“一姐”、总护士长，岂能听任患者家属大闹火透半边天的中医馆，听听，她这不但在竭尽全力阻止，还是超水平发挥口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尽管柳红花口吐莲花，但毕竟不是观音菩萨，这个管不住老婆的男人也压根听不进柳红花的话。
“我不跟你说，你会说得很也不给我退一分钱！我今儿就要见馆长！出来，馆长！我反正挣几个钱就都塞这搭了，你不出来，我就睡你门口了，你吃啥我吃啥，从今往后我干脆就住中医馆了！反正回去也没饭吃！”
实在不像话！这门砸得咚咚地响，再不出去，可实在太窝囊了。
咦，旋下门内按钮，门竟然还是打不开，可能是从外面给锁上了。我心里一暖，再次下定决心要带着这帮人好好干，不但要挣更多钱，还要干出大名堂，让每个同事都成为有口皆碑的好医生。
“你这人还有脸闹！你女人有病你都不知道，花几个钱你就心疼，你要心疼你的钱，你就不结婚了，不娶妻生子了！”又一个洪亮的女声。啊，是甘草！
“不要你管，我就要我的钱！”
“我要不管，你女人可能这会儿躺床上起不来了！你晓得你女人啥病？”甘草中气充沛，声音又亮又清晰。她怼那男人时，空气中仿佛有无数把明光锃亮的手术刀飞向对方。
“咋？啥？你不要胡说，你不要吓唬人！我女人不就脸上长黑斑了吗，黑斑褪了就对了，还天天咋要往这里跑？”男人的声势明显弱了。
“你懂得很你咋不给你女人治病？你光晓得你女人脸上长黑斑，你晓不晓得长黑斑的原因是血液出了问题？是脏器有毛病？我给你说，你再这样闹，你女人的病我就不管了，等严重了，北京上海去治疗，就看你砸锅卖铁看能不能凑够治疗费……”甘草说话的声音低了点，我心里一紧，担心她有危险，使劲旋门把手，依然一动不动。
“来，你要钱可以，医院不可能给你退，我拿我工资给你，手机拿掏出来，打开到收款，我给你转钱！你听清楚了，一，这是我个人的钱，和医院无关；二，拿上钱就滚，你女人病我再不管了！是死是活不要进中医馆！”甘草的声音又大起来。
“哼哼，我又不是吓大的！不就是脸变黑了嘛，黑了就黑了，反正我不嫌……我要你的钱算啥？你肯定又给我挖啥坑，我才不上当！”男人的声音低了许多。
“爱要不要，不要也对！今天就领上你女人回，再也不要来了！”甘草说。
“好得很！医院还没给我退钱，一退钱我就走。不给钱你试试看，我天天来闹，见谁打谁！”
“保安，千万别动手，他动手你们拉住就行。报警！哦，报了？”听得出是新来的副院长的声音。
“甘大夫！我不回去！我正在跟这个坏怂办离婚，你放心，我治病的钱全是我自己赚的，他跑车的钱还不够他胡整的。”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
“走！回去说！你这个浑女人把个脸熏得白白儿的就为了跟人？梦睡梦去！你信不信我一把把你从这楼上扔下去……”
谩骂声、叫嚷声、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外渐渐安静下来。我握着门把手左旋右转，门还是打不开。正疑惑着，门突然自己开了。中医内科的小李医生正一脸惊诧地望着我，看起来倒像是我吓了他一跳似的。
“哎，你跑啥！这算不算变相软禁？”我冲着小李的背影喊。
我心事重重地朝熏蒸室走去。不管刚才闹事的男人的妻子病情如何，这件事给中医馆、给敲响了警钟：必须把”治未病“和过度医疗区别开来。以这次医闹为契机，做一番调查，制定一些预防措施。
说实话，作为一个中医大夫，刚开始我对熏蒸室的理解很片面，也很有偏见。以为和葛先生用艾条给病人灸腰腿、黄同志在夏秋之际燃烧艾条驱蚊差不多。等到医院派人专程取经回来，购买了成套的熏蒸仪器之后，我大开眼界，也深感欣慰，古老的中医熏蒸法搭乘上现代高科，无论如何是件好事。
熏蒸室有药浴和熏蒸两类，都属于中医外治法的一种，是中医宝贵遗产之一。如前所述，数千年来这种外治熏洗法在民间广泛使用，在治疗皮肤病等外伤疾病、康养保健等方面有着无可替代的疗效。现代化的精密熏蒸设备，在传统的熏洗疗法基础上，让治疗更便捷更舒适，疗效也更好。熏蒸室自投运以来的床位爆满，就能说明一切问题。然而问题也出在这里，这样舒适的治疗体验，会不会让患者产生心理生理依赖，也就是成瘾，隔三岔五不来熏一熏、泡一泡就浑身不舒服？这是很可能的。别说康养保健的舒适劲儿会让人成瘾，常看到一些爱美的、对医美产生心理依赖的人，不惜忍受剧痛、倾家荡产或背上巨债，也要不停的去做”医美“。
从法律角度来说，美容医院或医院的五官科整容科并没有错。一个没什么要紧病的人来熏蒸室做做保健，当然更无可非议。医疗保健和过度医疗很好区别：
“过度医疗指医生违背诊疗权威指南和公认基本原则，对患者采取超出治疗需要的不当诊疗措施的行为，通常表现为过度用药、过度检查、过度住院、过度耗材、滥用手术和抗生素等。”
比如一个小小的感冒，本来开几天的药回家休息即可。让住院，让做全套的检查，天天输抗生素推白蛋白……一个感冒就大几千，这就是典型的过度医疗。
相反的，一个人自感精力不济等亚健康状态时，及时就医，利用药物或食物、调整生活作息、体育锻炼等达到提高身体机能、把病痛消弭于萌芽之中，这就是治未病。
中医馆的内外墙壁上的装饰，就是养生的格言和绘画：
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医生开药方。
热水洗脚，胜吃补药。
早喝盐汤如参汤，晚喝盐汤如砒霜。
热水洗脚，如吃补药。
头对风，暖烘烘，脚对风，请郎中。
中午睡觉好，犹如捡个宝。
早吃好，午吃饱，晚吃巧。
药补食补，不如心补。
一日三笑，人生难老。
养生在动，动过则损。
要想身体好，吃饭不过饱。
春捂秋冻，不生杂病。
吃人参不如睡五更。
寒从脚上起，病从口中入。
饭前喝汤，胜过药方。
若要百病不生，常带饥饿三分。
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三天不吃青，两眼冒金星。……
当然，作为中医院中医内科的熏蒸室，在治疗皮肤类疾病以及颈椎、腰椎等骨伤类疾病方面，还是具有不可替代的治疗效果。对风湿类疾病、某些内科疾病也有独特的显著疗效。在美容美体、减肥以及消除亚健康方面，那更没得说。
甘草收治的那位“黑脸”女患者，到底是哪一类？是真如甘草所说，有非常严重的血液、内脏疾患，外发于皮肤；还是如她丈夫所言是过度医疗？或者只是这位女患者“熏蒸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