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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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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众人离开前,将合卺酒放在了桌上。

    越之恒也确实没有动那酒的意思,他的新房是他二婶在彻天府监督下不情不愿布置的,一眼看去,确然没有很用心,连他前几日带回房间关于炼器符印的书都没收走。

    天色本就还早,不到睡觉的时辰,越之恒索性过去,拿起那本书继续看。

    云葳见他确实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也不像前世那样,再坐着发怔,想念受伤生死不知的爹爹,想念裴玉京。

    她走到铜镜前坐下,开始拆自己发间繁琐精致的发冠。

    待她尽数拆下,如瀑青丝便也垂在了身后。

    王城一连几日下着雨,汾河郡却万里晴朗,几只流萤从窗口飞进来,落在她的妆奁前。

    云葳觉察到越之恒的目光,她侧头看去,果然见他不知何时没有在看书,而是在看着她。

    “你看我做什么?”

    越之恒盯着她散落的发:“湛小姐适应得很快。”

    他还以为,湛云葳此时会面色苍白,如丧考妣。或者就像方淮说的,伤心得躲一旁去哭。更甚至满脑子异想天开,想着今晚怎么除掉他。

    他去一旁看书,也是给她动手的机会。

    王朝的人还会在这里待上好几日,为防止仙门余孽过来救人,这几日他确然得与她待在一起。

    不让湛云葳将心头郁气发泄出来,认识到九重灵脉的修士不好杀,恐怕接下来的几日,都不得安生。

    没想到他预想那些,湛云葳一样没做,她将发饰给拆了,没哭也没和他闹,反而盯着窗外那流萤看。

    窗外星星点点的亮光,竟没有她一双剪水清瞳明亮,湛云葳看上去丝毫没有与他同归于尽的意思。

    五月的汾河郡,恰是一年最美的时候,汾河清澈,夏虫低鸣。

    听越之恒说自己适应得快,“不然能如何?”云葳望着他,“你能让我和牢里的族人离开吗?”

    “不能。”越之恒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在书上,“你比我更清楚,仙盟的人没抓完之前,王朝不会让你们离开。”

    云葳哼笑道:“这么说,我得在越府待一辈子了?”

    她说出口,才意识到这话有歧义,两人都略一怔。

    云葳不由生出几分尴尬羞恼来,连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邪不胜正,你们不可能抓尽天下仙盟的人!”

    半晌,才传来越之恒的声音:“我没多想。”

    屋子里却还是安静了一会儿。

    湛云葳第一次觉得,厨房上膳食的动作是不是有点慢?

    或许越之恒也这么想,于是他开口道:“湛小姐也不必妄自菲薄,等我死了,你或许也能走。毕竟想杀我的人也不少,你可以祈祷他们努努力。”

    顿了顿,他补充:“你就别努力了,越某和其他灵修不同,对御灵师没有耐心,也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

    话里话外,都是警告她安分一点。

    好在冲散了那股奇怪的静默,经过上次被灵器绑,以及他此刻的直言不讳,云葳忍不住道:“越大人,我是不是以前得罪过你?”

    越之恒抬起眼睛盯着她,好一会儿才淡声吐字:“没有。”

    云葳也确实没有关于越之恒的记忆,那他就是讨厌所有的御灵师?

    她知道有这样一类人,自大狂妄,瞧不起甚至讨厌御灵师的“弱小”,只是持有这样观念的人,毕竟是少数。

    想到越之恒对御灵师抱有偏见,她很难和颜悦色。

    每当她以为,兴许前世是她误会,越之恒还有救的时候。他总会让她明白,想多了,他没救,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救。

    恰巧,厨房那边终于将膳食端了进来。

    越之恒净完手,问云葳:“你饿不饿?”

    云葳想着没必要难为自己,清晨从王朝过来,一路上什么也没吃,如今的灵修早已不必上古时推崇辟谷,反而讲究一个顺其自然。

    不吃虽然不至于饿死,但总归会饿。

    她从前也没觉得自己脸皮薄,但和越之恒一起吃饭实在是件太匪夷所思的事。

    可是如果不去,夜半挨饿,似乎更丢人。于是她挣扎一番,最后还是坐过去,与他一同用膳。

    今日她好几次行为都令越之恒意外,他抬眸看她一眼,发现她唇上口脂不知什么时候擦去,露出原本的颜色,明明是略浅一点的朱红,奇怪的是更显得娇艳。

    他收回视线,沉默用膳。

    云葳只有一个感想,越府的饭菜真好吃。最普通的菜色,竟然也做出山珍海味般的滋味来。

    她从前就听说过,越之恒幼时在家里不受宠,吃不饱饭,也没有锦衣穿。后来他投靠王朝,一朝得势,偏要穿最好的衣衫,吃最好的膳食,住最好的屋子。

    百姓都在背后骂他骄奢淫逸。

    云葳也曾在心里这样骂过他,但是如今她捧着碗,只觉得这饭……也好香。

    灵山一脉还保留着早些时候的传统,饭菜讲究素净,搭配着灵果,调养生息。实则入口寡淡,吃得人生无可恋。

    越之恒发现,从吃饭开始,浅浅的愉悦在湛云葳眸中散开,她很努力在掩饰,可亮晶晶的眼眸还是出卖了她。

    他以前听说灵山之上,讲究一呼一吸,俱是修行,仙人遗世独立,恨不得只吃灵果,饮灵露。

    如今看来,湛云葳不是这样。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也觉得今日饭菜尤为出色。

    可惜两人还没用完膳,外面突然传来匆匆脚步声。

    越之恒看见来人,神色一变。甚至不等来人把话说完,他已起身离开了房间。

    发生什么事了?云葳犹豫片刻,抬步跟了上去。

    越之恒走得很快,她追出去时,早已看不见他的身影。

    只隐约记得他离开的方向。

    她前世在越府生活了好几年,因此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哑女的院子。

    哑女住在府中最偏远的院落,平时很少出门。每次云葳看见她,她总是带着几分怯意,温柔地冲自己笑。

    她没有名字,人人都叫她哑女。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云葳才从越之恒的奶嬷嬷那里知道,哑女是越之恒的亲姐姐。

    是一个没有觉醒半点天赋的普通人。

    在王朝,这样的人出生在大家族,意味着不祥,一出生就会被处死。

    即便侥幸活下来,家族里的人也不会拿他们当小姐公子看,地位比奴仆还不如。

    前世得知哑女是越之恒姐姐的时候,云葳曾经还一度有过罪恶的念头,想要绑了哑女去换湛殊镜。

    可那次恰逢邪祟异变,哑女却宁死也要护着云葳,云葳最后没能下手。

    而今,哑女出什么事了吗?

    不知何时,月亮高悬于空中,云葳还未走近院落,远远就听到了痛苦嘶哑的叫声。

    那声音几乎变了形,不似人能发出的声音,含含糊糊,带着可怖。

    借着月光,云葳定睛看去,发现院落里有一怪物蜷缩翻滚着。

    那人背部高高拱起,像背了几个巨大的肉瘤,头发暴涨,月光下像森冷摇曳的水草。

    “它”痛苦地捂住脸,声音凄切,似要异变。

    越之恒扶起了“它”,将什么东西喂进了“它”的口中,“它”总算安静下来,身上的异变也消失。

    云葳起初以为那是一个邪气入体,面临异变的修士,但很快她发现不是。

    修士异变成邪祟后,会变得身形诡谲,忘尽前尘,残忍暴虐。

    绝不是像这般痛苦可怜,只知蜷缩在地上翻滚颤抖。

    而且作为对邪气感知最为敏锐的御灵师,云葳没有感觉到半分邪气。待她再看,才从那“怪物”身上看出几分熟悉的影子。

    竟然是哑女!她心中惊骇不已。

    越之恒眸色冷凝,抬眼望过来。云葳不由后退一步,有一瞬,她几乎以为发现这个“秘密”的自己,会被杀人灭口。

    可他只是平静道:“看够了?看够就先回去。”

    确定越之恒真的没发火,只是神情之间,有几分沉郁之色,云葳也知道现在不是问什么的好时机,转身往新房的方向走。

    可她人是回来了,心还落在那个院落,忍不住想,哑女到底怎么了?

    后来越府对外称她因病去世,难道也与这件事有关?

    哑女睁开眼,发现越之恒守着自己。

    她目带愧色与焦急,咿咿啊啊地比划,另一只手去推越之恒,望了望他的院落,让他不要留在这里,赶紧走。

    越之恒说:“没事,本就是王朝赐婚,她有心上人,我出来才是遂了她的意。”

    哑女目露不赞同之色,仍是去推他。

    “好,我走。你的药记得吃,别再省,药引我总能拿回来。”

    哑女哀戚地看着他,突然打了自己一巴掌。眼泪在眼眶中,念及今日是越之恒的大好日子,落泪不吉利,生生憋了回去。

    “我杀人和你没有关系,我早说过,不甘再过那样的日子,要做就做人上人。”

    他说这话时,眸中含着冷笑与狠决,哑女觉得陌生,一味摇头,似乎想要告诉他不对。

    越之恒却并不看她动作,说:“我回去了。”

    哑女这才不再拦。

    她惴惴望着越之恒离去的方向,眸中带有殷切期盼。期盼他娶了妻,就好好待那姑娘,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何必去追求荣华富贵,平步青云?

    云葳本以为越之恒今晚都会守着哑女,没想到月亮更亮一点的时候,他也跟着回来了。

    她忍不住去看越之恒,却见他神色平静冷淡,仿佛出去一趟,只是去散了个步,习以为常。

    若非他身上还有哑女挣扎时沾上的杂草和泥点子,她险些以为方才看见的一切是自己的幻觉。

    她以为越之恒回来以后,会警告她什么,谁知他开口,带着几分冷淡倦怠之色:“我要去沐浴,你是出去,还是坐在外间等?”

    “……”云葳睁大眼睛,如果此时有一面镜子,她觉得自己的神情一定很滑稽。

    就、就这样吗?不先谈谈?

    见她不说话,那双盈盈水眸瞪大了看着自己,越之恒说:“你没意见的话,我先去了。”

    他如今的房间,的确是整个越府最好的,房间里专门隔出一片区域,作沐浴之用。

    越之恒吩咐下去,很快热水就抬了进来。

    云葳上辈子从没发现,当她没有表露出杀意的时候,越之恒会如此从容,仿佛她在或者不在,他都这样生活,甚至可以当做没有她这个人。

    坐在外间听着水声的时候,她甚至涌出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不是上辈子为了应付自己杀他,应付得睡不好觉。越之恒或许干脆就留下,不会去彻天府。

    她出神间,就见越之恒已经换了衣衫出来,好在他衣衫整洁严实。

    见越之恒望着自己,云葳说:“我用净尘符。”

    不论如何,就算知道越之恒不近女色,也对自己不感兴趣,她还是无法做到隔着数道屏风,在他身边沐浴。

    越之恒显然对此也没什么意见,随她折腾,他沉默了一下说:“那么湛小姐,我们来谈谈,之后怎么休息。”

    她抿住唇,点头。确实,她知道,为了防止仙盟的人来袭,越之恒这几日都不会与她分开住。

    云葳目光掺杂着几分殷切,希望他念在这次两人没翻脸的情况下,说几句人话。

    “你随便睡哪里。”越之恒顿了顿,才说出后半句,“但你别想让我睡地上。”

    “越之恒!”她咬了咬牙,带着几分被看穿的羞恼,“你是说,让我睡地上?”

    “我没这样说。”

    她现在灵力被封,与凡人无异,夏夜虽然不冷,可灵域的邪气无处不在,她就算不介意睡地上,也得考虑自己有几条命。

    她至今记得自己上辈子因为厌恶他,头铁睡地上。越之恒也懒得管她,结果两日过去,邪气入体,险些去了半条命,差点成为第一个因为邪气入体而死的“御灵师”。

    云葳气笑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我也睡床!”

    谁也别想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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