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
屋门自外打开,众人蜂拥而入,宋虞臻一抬眼便看见曲居湫站在人群后朝她笑。
他今日穿了件鹅黄莲花暗纹交领衫,头戴青玉发冠,多了几分鲜妍色彩,见她发怔,便向她走去:“宋姑娘,听门后声音颇为耳熟,果然是你。”
宋虞臻猛地回过神,颇为不好意思地一笑:“原来是曲公子。”
“宋姑娘方才问得好。”曲居湫低头看着她,“可让在下着实废了一番脑筋。”
“曲公子见笑了。”
二人随着人流退至一侧,看着新妇被兄长背起,一步步走出闺阁,曲居湫忽地没头没尾道:“我们只隔着一条街的距离。”
宋虞臻不明所以,因笑道:“是这个理,公子上下学读书也极为方便。”
曲居湫安静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动,看着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道:“姑娘此话有理,那便到时候再见罢。”
什么时候再见?宋虞臻疑惑地抬眼,只见曲居湫衣袂飘飞,已然跟着送亲车驾走远了。
只不过她很快便知道曲居湫究竟什么意思了。
宋虞臻自林府回到家中,还没能歇上一盏茶时间,便有小厮在院门处作揖打躬道:“大姑娘,老爷请您主母院一述。”
宋虞臻与竹枝对视一眼,心中一喜,也顾不得青枝方烧开茶,急急起身便往主母院赶去。
宋知言果然在秦云慧那里,想来是坐了有一会,碟子上少了两块糕点,秦云慧坐在他身侧,瞧着气色极好,轻言细语着柴米油盐。
宋虞臻脸上带了笑,打起帘子上前就是一福,道:“给爹爹请安,给阿娘请安。”
“虞臻啊。”宋知言猛地回神,笑道,“你回来了。”
“是。”
秦云慧忙招呼侍女给她添茶倒水,心疼道:“起了个大早,想来是累坏了。”
宋虞臻笑着摇头:“送林姐姐出嫁怎么会累,爹爹和阿娘在说什么呢?”
夫妇二人罕见地对视一笑,秦云慧便道:“曲尚书家的瑞云殿开得好,曲夫人便想着办一个赏花宴,你父亲已经代为应下,届时我们一家三口一并前去,也算是与曲家人结识一番。”
宋虞臻自是应了:“阿娘,赏花宴是哪一天,也好让女儿有个准备。”
“后天。”
宋虞臻一皱眉:“怎地如此着急?”
秦云慧笑而不语,只道:“你穿那件白玉粉提花缎百迭裙好看,我在典玉阁给你订了一套东珠首饰,你叫人拿了,试试合不合适。”
宋虞臻应下,又坐着同父母聊了几句家常,总觉着似乎忘却了什么,待自主母院返归时,方懊丧顿足:“哎呀!”
女郎自原地站了一会,面色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唤做取舍万难内心挣扎,竹枝忍不住问:“姑娘…您这是?”
“我竟忘了阿斯罕的生辰便是在后日。”宋虞臻捏了捏眉心,“好在还算来得及…备车,我要去一趟典玉阁。”
她虽说是去典玉阁,去不单是奔着东珠项链而去,见着那珍珠一个个圆润饱满,盈润洁白,便点头收下,转而在阁里绕了一圈,问掌柜的:“怎不见男子佩玉?”
掌柜的一愣,道:“客官,您想要买佩玉带钩,得到对街漱玉斋去,那边才是做男人生意的。”
宋虞臻自明台往对街望去,京城繁华,何况是城西甲第连云之处,只见街头闹穰穰人多,有茶贩斗茶,有闲汉在给人送饭,有艺人演着《打花鼓》,拨浪鼓清响,百十里街衢齐整,万馀家楼阁参差。
她一时没看见漱玉斋,却见青石路上一匹栗色骏马被拘于一架朱轮双辕马车上,恨恨地踏着蹄子。
“竹枝青枝,下楼去。”她忽地转身往楼下跑去,青枝还没反应过来,她家主子便没了踪影,她从未见过姑娘跑得这么快过,简直比她阿妈家的狸猫还要灵巧,待她气喘吁吁地奔至楼下时,宋虞臻已然捉住门口那匹骏马的缰绳,胸口一起一伏,盯着车夫问:“这匹马卖多少钱?”
车夫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讷讷道:“小的不知…”
这姑娘看着挺精神,怎么说话糊里糊涂,这马一看就不是他的好嘛,怎还问他这么卖,他要是有能耐买下这匹马,也就不会在这里做车夫了。
他看着那姑娘一瞬间冷静下来,若有所思地去摸那马头,不由失声惊道:“——小心!此马顽劣…劣。”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匹险些把他踢到坟墓里头见祖先的马温柔地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那女郎纤长的手。
见了鬼了。
“你家主子是谁?”
“啊?”
宋虞臻头也不抬地轻声问:“你家主子是谁?”
车夫收起杂碎心思,只道这女郎训马有一手,才刚要开口,一掀眼忽见宋虞臻身后走来一身,登时神色一凛,恭谨地俯下身子打躬:“殿下。”
宋虞臻循声转头,便见一二十来岁的朱色菱纹锦袍的俊俏男子朝她一挑眉:“妹妹,站在本郡王爱马面前做甚呢?”
宋虞臻认出眼前人来了,明宣郡王上官定仪,今上六子,梅妃之子,她的亲堂兄。
明宣郡王颇有些委屈:“好妹子,这天底下会在车轮上镶金边的车子就独我一个,为的就是让妹子你认出来,没成想…”
他长吁短叹道:“真让人伤心。”
“……”
一年到头见不着他一次,保不齐翻了年连他长什么样都忘记了,哪能指望她记得他的车驾长什么模样。宋虞臻这么想着,朝他一福,道:“郡王安好。”
郡王自是安好,近来圣上重视宋知言,连着去了梅妃殿中好几次,明宣郡王在二十来个皇子中极为得脸,日子过得好生滋润。
母家助力颇多,他便对这妹子爱屋及乌多了几分喜爱——自然,她素来讨人喜爱,问道:“虞臻想要什么,哥哥买了送给你。”
明宣郡王混迹花丛多年,深谙哄女人开心的真理,没有什么是金钱珠宝解决不了的问题,若是有,那定是不够,因而当他听见宋虞臻脆生生道:“我想要殿下这匹马。”时,着实是愣了一愣。
“妹子什么时候会骑马了?”他忍不住问,“往日秋狝冬狩时可不见妹子行猎啊?”
宋虞臻笑眯眯地答:“它长得甚合我心意,因而想学骑马了。”
明宣郡王心在滴血,自此决心不再夸下海口,然此时仍得笑着附和:“这是好事,好事…”
他心中仍是不舍,试图挽留:“我马舍里头还有一匹通体雪白的小母马,性格温婉和顺,最适合初学者,这匹马性子太过暴躁…”
他瞪大眼睛,看着栗马亲昵地蹭了蹭宋虞臻的脸,磕磕巴巴道:“啊…那便送与你了。”
宋虞臻心情大好,笑着谢过明宣郡王,便请车夫卸下马具,她神色如春风般明媚,对着明宣郡王言笑晏晏,明宣郡王面色略微奇怪,但总的来说也是一番和睦温馨的局面。
对街茶楼上,一中年贵妇轻哼一声,慢慢关上了窗户,道:“泊源我儿,这边是你说的那姑娘?”
曲居湫低头抿了一口茶,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低低应了声是。
曲夫人便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我儿还是年轻…等后日为娘再仔细看看,这宋姑娘究竟是哪种人物。”
宋虞臻自是不知其中风波,她告别明宣郡王,连漱玉斋也没去,踩着车辕上了车,青枝心中不解,刚要开口,忽被竹枝一把扯住:“你个蠢才!”
青枝张了张口,终垂下头去,委屈道:“姐姐何处此言?姑娘分明是要给姜公子买贺礼的。”
竹枝嘴角勾起佛曰不可说的神秘微笑,勉强为她解惑:“姑娘分明找到了比那玉佩更好的贺礼了…哎呀,后日便能见分晓,你问那么多做甚么。 ”
青枝便按耐下心中不解,安静地等着,等着宋虞臻第二日花一早晨时间批完账本,又花一下午时间帮宋钦兰挑了几个随身婢子,甚至有闲心给新得的那匹马喂萝卜吃,都没听她提及那更好的礼物是什么——总不能是这匹骏马罢,那也太过贵重了。
可姑娘又不会骑马,巴巴讨了来做甚么。
抓心挠肝了整整一天一夜,晨起打着呵欠替姑娘梳发更衣,本是睡眼朦胧,等姑娘将那白玉粉提花缎百迭裙和月白上襦上了身,不由得眼前一亮。
那衣裳皆用戗针绣上银线玉兰,端的是银辉闪烁,月华流水,揉碎了星光。
她登时来了精神,道:“我替姑娘梳头罢,竹枝姐姐。”
竹枝破天荒地表示无可无不可,于是青枝给姑娘梳了个双鬟鬓,插了缀珠鎏金钿钗,以及珍珠银帘梳,又将东珠项链戴上,于女郎胸前熠熠生辉。
谁也无法否认,秦云慧身为武将之女,竟是破天荒地眼光极好。
待到妆扮好,日已偏午,忙同母亲上了车驾,与已经等得不耐烦的父亲往曲家而去。
好在曲家离得近,不到一盏茶时间车驾便停了下来
此时曲府门口早已停了不少车,正欲将请帖递给守门人守门的小厮已然认出宋知言来,忙招呼三人入内,弯弯绕绕走了许久,一路隐闻得菊花沁香,终于到了宴席所设的九华园。
九华园一方对照厅分了男席女席,宋虞臻便随着母亲往女席而去,到了宴席上环顾四周,只见一众云鬓斜簪七宝钗,粉面桃腮,皆是眸光盈盈望向她。
都是熟面孔,甚至前天才刚见过面,比如——礼部侍郎邱家小姑娘。
她自宋虞臻进来便往她身后张望,等她坐定了,小脸一垮,凑近了道:“姐姐,您又不带钦兰,我可想念她了。”
宋虞臻只得笑笑,道:“才刚两天…”
话音未落,自门外绕近一貌美妇人,她已经有些年纪了,眼角生了些皱纹,凤眼上翘,眼神通透锐利。
“数九重阳将近,妾身特此邀诸位贵客前来,饮酒赏菊。”她朝她们笑起来,更是眼波流转,顾盼神飞,那股子疏离感了无痕迹,眼睛钩子般勾人心弦,“明玉,把菊花酒端上来。”
这位便是曲夫人,曲夫人姓齐,乃老魏国公胞弟之女,其母乃今上堂妹,东阳郡主,自幼于宫阙之中长大,然自出嫁后随丈夫南下赴任十余以来,从未回京省亲,概有因父母皆亡,空有行善步施声名远扬,然无亲族在朝中的缘故。
曲夫人于主位坐下,随即向居于左首的秦云慧笑问:“宋夫人身体大安否?”
秦云慧笑道:“多谢姐姐关怀,已然无恙。”
曲夫人颔首,又问:“想来这位便是你家大姑娘了。”
宋虞臻忙起身行礼,曲夫人笑应了,道:“听闻夫人足下还有个天真烂漫的小女郎,甚得诸位喜欢,我足下无女,已然念了许久,怎不见一道带了来?”
秦云慧自是不知,宋虞臻答道:“妹妹前些日子病了,今还没好全,便没带出来。”
曲夫人一挑眉,笑吟吟道:“是吗?前几日乔迁宴时,还听宋大人说是因为云慧妹妹生了病,姊妹二人都跟前服侍呢,怎又说是病了。”
宋虞臻一愣,心道口径不一,真是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