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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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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士将尤自不满的白鹅放入笼中,拍了拍身上的鸟羽,左右打量着这么一个大庄子,忽听得宋虞臻问:“公子作何称呼?又在何处任职?”

    医士眨了眨眼,只道:“无名小卒罢了,姑娘不必挂心。”

    宋虞臻双手交叉压住衣襟,闻言笑了笑:“公子一片善心,虞臻佩服。”

    “……”医士沉默半晌,才道,“在下姓李。”

    “李公子。”宋虞臻从善如流道,“您觉着此处可合心意?我拨了几个人差您使唤,田允!”

    田允跑了一个来回,气喘吁吁忙不迭跑过来,宋虞臻指着他对李医士道:“他是这庄子的管家,你有什么事便找他商量。”

    田允瞪大了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一时无言。心中却是洋溢着干劲十足的欣喜,自己在宋家兢兢业业干到二十来岁,终搏得了个好前程,想必没过多久便能成家立业,给他老娘抱个胖大小子了。

    想到这,他忙一拍胸膛,道:“姑娘,小的保准不让您失望!”

    李医士闷笑了一声,宋虞臻脸微微发红,但随即理直气壮地想,磨盘上的驴都得吊一块萝卜在跟前才能赶得动呢,她给田允点甜头吃也不为过。这么想着,她微微福下身,道:“我对治病救人一窍不通,便不打扰公子…”

    “姑娘可以学,”李医士忽地插嘴,“不说学得悬针把脉样样精通,懂得几分药理,如何救治病人也可。”

    他顿了顿,方道:“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能派上用场。”

    这世道要是轮得到她一个闺阁女子派上用场,那也就离天下大乱不远了。宋虞臻有些想笑,但她抿了抿嘴,忍住了,只是道:“…您说得是。”

    李医士显得颇为失望,但他没说什么,拱了拱手,道:“姑娘心性高洁,为人良善,又身居高位…”

    他已经知道些许她与王大兴的关系,心道他行医多年,就从没见过有嫡女给姨娘长辈处理后事的,不由对宋虞臻高看几分。

    这姑娘心胸当真阔达。

    便绞尽毕生所学相互夸赞一番,等到下人将病者逐一转移到西院,已然是天色将晚,阿斯罕领着一辆辎车满载而归,见人药粮皆已备齐,李医士脸上终现如释重负之情。

    “小生先替他们谢过姑娘了。”他郑重地长躬到底,“若没有您相助,我现在怕还处于焦头烂额之中。”

    阿斯罕顺道回了一趟宋府,给宋虞臻带了一套新衣,此时正远远地朝她比划,她望着少年微微地一笑,口中道:“公子尽管放手去做,若是钱财不够用…”

    想要二三十来个重病重获新生,其中不止要医士悉心照料,还需不计其数的药材,食物。单凭宋虞臻一个姑娘家的私房…定然是不够的。

    “姑娘不必担心,我自会想办法。”

    宋虞臻摇头:“公子只管治病,钱财不是问题。”

    她抿唇含笑不语,心中已然想到了一个极佳的点子,莫说她庸俗,但她自幼替母亲指挥诸事,左握算子右征市历,于人情往来早就熟捻于心,至于来财之道自有一套方法,方法还不止一种。

    心下有了主意,便辞了众人打道回府,去时四人,回时亦是四人,只是毛驴上的人却是换了一个。

    楼大夫嘴上说着嫌弃话,被那李公子扫了几眼,便说什么也不肯回城去了,宋虞臻自是乐见其成,便把毛驴套上板车,把王大兴的棺椁置于其上,打算让他与秋姨娘躺一处,秋姨娘无子,不得入宋家祖坟,只能葬在祖坟边的空地上,父女俩于一处,在地底下还能嗑瓜子唠嗑,多少也能解解闷。

    阿斯罕眼望欲穿地等着宋虞臻换了新衣,方从屋中走出来立即问道:“阿姐饿不饿?我带你去吃馄饨如何?”

    宋虞臻这一天实则只在车驾上用过早膳,本应是腹中饥饿难忍,但她却一丝食欲亦无,便笑着摇摇头:“今儿我累了,等有闲再说罢。”

    阿斯罕眼中的光芒瞬间便暗淡下去,颇为失望道:“阿姐又要算账 ,又要赴宴,廷内扫撒灶养柴水,甚至连厨房老鼠生了几个孩子都要管,简直比胡族大汗还要忙,哪能抽得出时间来?”

    宋虞臻自然不晓得,宋家那么大一个家,爹爹向来只管前途,母亲向来只管父亲,管家向来只管下人,府中诸事周转,全系于她一人之手,什么时候有空闲,全凭天意。

    她避而不答,只是笑道:“诸府宴饮,有趣者甚重,你别总往军营凑,多读几本书,向曲公子学学说话的本领,我带你出去,也是脸上有光。”

    阿斯罕脸色僵了僵,他极不虞宋虞臻又提及那个什劳子曲公子,却又为那极为亲昵的“脸上有光”四字暗自开怀,因着这矛盾而又纠结的隐秘心思,他脸上的神情五光十色,很是好看。

    最终他咬住后槽牙,一字一顿道:“阿姐放心,我会好好学,保准不让您失望。”

    宋虞臻踩着脚蹬子上了马车,车夫一声吁,吃足了草料的枣红马便格外有劲地往前迈开腿,她捏着眉心,兀嫌不足,撩起帘子对阿斯罕道:“夏深了,你也该换应季的衣裳了。”

    “阿姐,”阿斯罕打马凑近,满脸不解,“您昨日才给我送衣裳呢。”

    “这不一样。”宋虞臻柔声解释,“我送你的大多都是常服,与赴宴所穿礼服不同…此间礼仪规矩繁复,待我慢慢教你。”

    夜幕渐渐吞噬天穹,燕雀低掠归巢,宋虞臻回府沐浴更衣,才刚在餐桌前坐下,门外探头探脑进一个宋钦兰来。

    “阿姐…”

    “钦兰。”宋虞臻放下筷子,心中忽升起愧疚来。

    宋钦兰行至宋虞臻跟前,轻声道:“阿姐,听嬷嬷说您今儿去城郊了。”

    宋虞臻伸手拉住妹子,面带愧疚地扯了扯嘴角:“钦兰,近来睡得如何…阿姐明儿带你去玫姐姐家做客,如何?”

    宋钦兰低下头去,过了半晌方仰头瘪着嘴巴笑起来,又像是要哭:“玫姐姐出嫁,钦兰刚没了姨娘,便不去添晦气了。”

    宋虞臻将她搂在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闷闷道:“对不住,钦兰。”

    钦兰先是小声抽噎,而后号啕大哭。

    御史中丞林家今日张灯结彩,宋虞臻起了个大早,装扮整齐赶到林家时,林玫已然穿带上绣金嫁衣,口脂描唇,螺黛画眉,端坐于妆花镜前,正由傧相替她用丝线绞去脸上绒毛。

    见宋虞臻掀了帘子进来,她忙招呼侍女端茶倒水,嗔道:“宋家妹妹,你近来可忙。”

    嘴上虽是这么说,林玫眼中却是带笑,宋虞臻忙连声告罪,末了笑道:“姐姐,妹妹这不就给你赔罪来了…竹枝。”

    竹枝上前一步,打开了妆匣,众人眼前皆是一亮,宋虞臻自匣中取出一支金花果凤纹如意簪,笑着站到林玫身后。

    “姐姐,”她轻轻将发簪插入乌黑的发鬓中,温声道,“愿你同齐公子鸳盟好合,白首不相离。”

    新妇抿唇微笑,她的新郎是齐国公府的小儿子,二人虽不算熟稔,但婚前也见过几面,齐公子年轻俊朗又温言软语,哄得她心花怒放,只恨早些嫁与他为妻,为他洗手作羹汤,她自觉姻缘美满,便不由得操心起密友的人生大事来。

    “虞臻,你今年也十七了罢。”

    “是。”

    林玫自镜中打量着宋虞臻,笑道:“齐家哥哥有一远房亲戚,我嫁过去后要唤兄长的,近日来阖家搬至京城,前些日子我见了他一面…那可真是天上谪仙人般的模样,端的是琼姿玉影,丰神飘逸。”

    镜中的女郎长得同釉玉瓷人般精致美丽,又是身姿窈窕,若是同那人站在一处…那得是一对多么赏心悦目的壁人呐。林玫自嘴角溢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心中打定了主意,便道:“妹妹,我家姊妹性子柔弱,若是齐哥哥带来的人闹起婚来,还请你多帮衬着些。”

    宋虞臻看了一眼林玫两个十四五岁的幼妹,笑着应了声好。

    宋虞臻来得早,闲聊几句,林玫的亲朋好友才接二连三地到来,一时间闺房里莺声燕语,言笑晏晏好不欢快,皆是恭贺新婚之语,她便慢慢退至一边。

    “虞臻姐姐。”忽有一小女郎扯了扯她的衣角,低头一看,正是礼部侍郎邱家的小姑娘,年方十岁,仰脸望着她,“钦兰怎么没来呀?”

    宋钦兰虽身为庶女,然宋虞臻这个做姐姐的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仍很是疼爱,林玫便由此对宋钦兰多了几分宽待,此时也顺着小姑娘的话附和道:“是啊,怎不把钦兰带来?”

    林玫眼中满是对幸福生活的期许,明媚温柔。宋虞臻嘴巴张了又张,终把涌到舌尖的话生生咽下,笑道:“钦兰这几日身子不适,便没把她带来。邱家妹妹不用遗憾,过几日邀你来我家赏鱼消暑如何?”

    小姑娘的母亲笑着应了,众人皆七嘴八舌地打趣起来,太史令家的女郎嗔道:“好你个宋虞臻,光请别人,不请我们,我可是要闹的。”

    “宋家妹妹,你家园子乃前朝富商依着江南三大庭园复刻的,也让我们这些没去过江南的见见世面嘛…”

    “我游春宴时没去成,可念叨许久了呢。”

    众女郎言笑晏晏,话里话外都盼着宋虞臻在家中设宴,此正中宋虞臻下怀,因笑道:“这个好说,等林家姐姐三天回门后,我便着手操办…”

    她意味深长地朝林玫一笑:“定不会漏了你们每一个人,保准你们都有空。”

    众人意会,哄堂大笑,逗弄得林玫脸色嫣红,气恼地朝宋虞臻瞪眼:“谁稀罕!”

    宋虞臻忙给林玫捶背:“好姐姐,消消气,是我稀罕你…只是这么一来,又要使齐公子吃味了…”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

    闹腾一阵,林夫人掀了帘子进来,笑道:“诸位…宴席已备,还请诸位移步。”

    众女郎一一散了,宋虞臻刚想抬脚,便被林玫的妹子拉住衣袖,只听年纪大些的笑道:“姐姐,催妆堵门的逐项事宜…我姊妹二人皆不熟络,姐姐可得多多担待。”

    宋虞臻笑应,也就留住了脚步,看着林夫人对林玫切切叮嘱,抿了几口茶,忽听得外头锣鼓大作,鞭炮齐鸣。

    新郎已然到了府外。

    按历代以来风俗,新郎想要自女方家中接走新妇,需趟过两道大门,其一为府门,林玫的兄长摩拳擦掌门口;其二便是林玫所住闺房,便由其姊妹密友守在门口,等着新郎三催四请。

    耐心候了少时,门外人声渐喧,忽地四下里一静,清晰地响起三声叩门,有人自屋外朗声道:“天赐良缘成佳偶,鹣鲽情浓至白首,今日幸为秦晋会,还请鸾凤下彩楼。”

    宋虞臻与林家二姑娘对视一眼,林二姑娘小声道:“阿姐…您说声话啊。”

    话音未落,便听屋外众人嘻嘻哈哈笑起来,有人大声喝彩:“齐兄,此诗作得好!瞧屋中无声,定是被你这折服了!”

    新郎咧开嘴刚要大笑,便听见门内传来一个温柔但毫不客气的声音:“此诗乃化用前朝诗人卢储催妆之诗,齐公子,您若想凭此诗进门…我们可是不应的。”

    此声方落下,又有一女郎小声道:“我出一题,还请诸位仔听。”

    齐公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好,好…”

    “我家姐姐素来喜爱芙蓉,便请以芙蓉为题,作一诗。”

    齐公子朝亲友挤眉弄眼,示意该他们上了,随即有一文士向前一步,道:“明镜台前敷妆粉,画扇遮掩出闺楼,蝶拥彩衣双飞凤,今夕散尽芙蓉开。”

    宋虞臻忽地红了脸,转头看向林玫,亦是脸颊飞红,林夫人轻斥:“哪家小子,真是混不吝。”

    却是眼中带笑,无奈摇头。

    宋虞臻因而笑道:“公子多才,小女佩服,本应就此开门,只是有一惑不解,还请诸位细听。”

    齐公子挑眉:“姑娘请讲。”

    “新妇自此告爹娘,离家分两地,心中忧虑,可有解法?”

    屋外忽地一静,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末了推出一个人,皆道:“曲泊源,你书读得多,快答,快答,莫误了时辰。”

    林玫本因着宋虞臻一番话红了眼眶,听见这个名字忽地又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约摸过了小半盏茶时间,屋外响起一个温润如水淌玉石的声音:“金帐鸳鸯睡,琴瑟两和鸣,揽镜施朱铅,京兆初画眉。”

    话音一落,满堂喝彩,林夫人满意地点头,然宋虞臻却是一愣,只觉这声音好生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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