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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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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暗了又亮,晨时的水珠如若附骨之疽,冰冷地黏着于皮肤之上。

    宋虞臻安静地跪坐,除却久久伸手揉一次麻木僵硬的膝盖,就像一尊等身釉色瓷像。

    不痛、不惧、不悲、不喜、不哭、不笑。

    她早已习惯。

    右侧的窗户嘎吱作响,有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一角窗户,她亦是不动声色,恍若无闻。

    看着眼前这一幕,阿斯罕惶惑地眨了眨眼睛,陷入莫大的恐慌之中,他下意识地翻身进窗,低喊一声。

    “阿姐!”

    仿佛他不这么做,宋虞臻就会永远地陷于这个吸尽朝霞光辉的黑暗天地里。

    宋虞臻终于有了反应,她缓缓侧目,声音略带沙哑:“祠堂重地,无故不得进入,你快出去。”

    阿斯罕只作没听见,一步步向她,向宋家老祖宗走去:“阿姐,你说的处理事情,就是和你祖宗待在一起吗?”

    他左右看看,深吸一口气一吹长明灯,道:“你们是有什么要事相商吗?”

    长明灯果然物如其名,再怎么用力吹气,始终顽强地保持着那一点火光,就着这一丝光亮,阿斯罕准确无误地一屁股坐在宋虞臻身边,抬眼望着居于正中间的宋家老祖。

    宋家老祖的牌子极大,金箔写的篆书又大又亮,然阿斯罕看不懂,扫了一眼,便兴趣缺缺地收回视线。

    “阿姐,你们商量出什么结果来了吗?”他锲而不舍地追问,“他们答应我住在宋家?还是给我选了一个博学的夫子?”

    “阿姐…”

    始终没得回应,他的声音渐渐变弱,底气不足地朝宋虞臻瞟了一眼。

    宋虞臻有些疲倦,她侧过脸,眉头紧蹙,上下打量一番,才道:“你怎么不在外祖家?”

    “我躺床上想睡觉,但心里念着阿姐,睡不着。”阿斯罕直白道,“天没亮我就出门了,就想着见您一面。”

    他没有提及的是,年迈的镇北候懒坐于榻上,轻哼一声,道:“她一个女娃子能有什么要事,无非是她爹使绊子罢了。”

    他于柔软的被榻上辗转反侧,细细琢磨,宋虞臻转过身的侧影,离别时略带忧郁的微笑,都让他的心止不住地跳。

    在旭日初升的时候,阿斯罕驱马奔行于阒无一人的街道,奔着阿姐而去。

    宋虞臻只觉得他油嘴滑舌,然她被罚跪,母亲会彻夜睡不好觉,幼妹只能哭喊着叫姐姐,姨娘会缝好膝垫,竹枝会守着大厨房要他们送饭时上心,但她们都不敢…阿斯罕是唯一一个胆敢闯进祠堂,挂念着她的人。

    宋虞臻活了十来年,向来都是她体贴他人,挂念着候府的外祖父有没有按时吃药,操心着母亲是否少盖一席被子,记挂朝堂上的父亲有没有吃早膳,甚至连府里医师的女儿出嫁,都惦记着送一箱陪嫁。

    人一旦得了眷顾,就忍不住地想要使性子,她心中不住冒出委屈,咬着嘴唇埋怨:“见我做什么,我已经很累了,你不要给我添乱子。”

    阿斯罕当做没听见,伸手指指那些缄默的牌位:“阿姐,看在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份上,别太苛责自己,把膝盖从地上挪开,好好坐着吧。”

    宋虞臻不动,阿斯罕又好声好气劝慰:“您又不是苦行僧,也不信神佛,怕什么。”

    “我险些犯下大错,”宋虞臻温声道,“因而我心甘情愿。”

    说话间她又挺直了腰背,脸色发白,瞧着更像是那甘愿为世人献身的、怜悯圣洁的雪山神女。

    阿斯罕凝视着她,忽然笑起来,笑声在肃穆的祠堂内格格不入,却是打散了凝滞的气氛,宋虞臻冷淡地扫视一眼,他随即见好就收,问:“阿姐,你犯了什么错?”

    “我不该瞒着爹爹…瞒着…”宋虞臻困惑地皱起眉头,“我不该…”

    阿斯罕安静地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睛在幽幽烛光中闪烁着狼一般的色彩,让宋虞臻无所遁形。

    “我不该欺瞒爹爹,自作主张把你带回来。”

    阿斯罕一咬牙:“阿姐,您从未问过我是否想来中原,我还道您专横呢,竟会受这种原因困扰。”

    “…对不住。”

    “宋大人觉得您错了。”阿斯罕沉默了许久,才道,“我却很是感激。”

    “您把我从巴彦那里赎出来,又帮着我找白浪,开解我,宽慰我,给我一个容身之地,我很是感激。”他凑得近了些,“那时我便在想,无论如何,阿姐说什么,我做什么。”

    宋虞臻眼眶微红:“那你还跑!好让我心慌,以为我做错了什么!”

    “那日我听见白浪在叫我。”阿斯罕信誓旦旦,“我若是要走,绝不会不辞而别。”

    宋虞臻昂起头:“姑且信你。”

    “阿姐,”阿斯罕在袖子里掏了半天,方掏出帕子来,试图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珠,“是您跟我说过,不要为别人的错误承担责任,您转眼就忘了吗?”

    他的手不知为何,一触碰上宋虞臻的肌肤便不受控制地颤抖,只得默默地收回手,任由泪珠自昂起脖颈流入轻薄的衣裳。

    “胡乱掰扯!这与我爹爹何干!”宋虞臻忍不住拿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葱白的指尖一触及离,只留下指甲触碰时的一点酥麻,自眉间起密密麻麻地蔓延至天灵盖,心脏,脚趾,让他忍不住绷紧身躯。

    然躯体的奇怪感觉并没能阻挡少年旺盛的求知欲,他轻咳一声,不懈发问:“您说,您把我带回来,为的是您母亲。”

    “…是。”

    尽管这个回答让阿斯罕感到沮丧,但他仍很好地按耐住了失望,紧接着问:“妻子生病,丈夫理应为她排忧解难,若宋大人没错,那么我在巴彦那毡房里应该是他,而不是阿姐才对。”

    “那么您替父亲做了他该做的事情,这又有什么错呢?”

    阿斯罕别扭地说完这一段话,只觉得自己仿佛像个被人挑选的货物,不是被宋虞臻带走,就是被宋知言带走,总归会来到这里——那还是让阿姐带走更心甘情愿些,他如是想着。

    阿姐张了张嘴,想替她父亲狡辩,然终被问得张口结舌,只道:“爹爹自有他的道理。”

    阿斯罕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体贴地不再过问,转而轻轻拉她起身。

    宋虞臻不再挣扎,只是长跪一晚上,膝盖关节像八十岁老者般僵硬疼痛,骤然起身时不免一软。

    阿斯罕下意识一把搂住她,出于本能,他微微收紧了手。少女骨架匀亭,腰肢如柳枝柔软,手只是轻轻一扶,轻薄的夏衫便如流水般自手中滑动,紧致的腰肢的存在便愈发明显,他甚至能透过轻纱感受到那如同绸缎般光滑细腻的肌肤…

    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脸上露出不知所措的茫然,无措地眨了眨眼睛,微微转动着眼珠子,视线下移。

    眼前人双目微垂,修长的眉宇间一片冷淡,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扇阴影,将眼中的神色遮盖得一干二净。

    阿斯罕的理智随着大脑的运转逐渐回归,脸颊泛出一抹羞涩的红晕,他慌张地松开手,欲盖弥彰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脑中一片混混沌沌,清澈明亮的眸子闪烁着迷惘的光泽,卷翘的睫毛上下扇动,自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以来赋予人类所具备的本能在此刻点燃。

    随即被宋虞臻一瓢冷水浇灭。

    “阿弟,时候不早了,你再不出去,宁叔就要进来了。”

    “再过五日,我便满十五岁了。”阿斯罕闷闷道,“在草原,我便是能成家立业的人,您不能再唤我弟弟了。”

    宋虞臻坐在蒲团上,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那我能叫你什么?”

    阿斯罕忽地像姑娘家般忸怩起来,攥住衣袖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良久方万般期待道:“阿斯罕。”

    窗户嘎吱作响,似乎在大声嘲笑,宋虞臻眉眼弯弯地笑起来:“阿斯罕?”

    “若所有人都叫我明湛。”阿斯罕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只有您唤我…”

    话说到一半,他猛地闭上嘴巴,警惕地抬起头注视着实榻门,身躯绷成一把蓄势待发的弓,等那门忽地嘎吱一响,他便如同离弦之箭般从窗外一蹦而出。

    木门被推出一道小小的缝隙,便再无动静,过了一会,一只白嫩的小手试探着从门缝里伸进来,门外响起一个稚嫩软糯的声音:“姐姐!姐姐!”

    阿斯罕悄悄从窗户下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宋虞臻松了一口气般笑起来,快步上前将门推开一半。

    视线下移,一个八九岁女童出现在眼中,拿红绸扎了两根羊角辫,绸带坠在两侧,两颗浑圆的珍珠闪烁着音光,女娃生得白白嫩嫩,藕节似的手臂上带了一个金钏,揪住宋虞臻的袖子不放,甜腻腻地唤了一声“姐姐”,飞身扑向宋虞臻怀中。

    阿姐像被勾引了一般,将他抛之脑后,一把搂住女娃,柔声唤着女娃的名字,满眼满脑子都是她了。

    “钦兰,你怎么来了,怎穿得这么少,冷不冷?”

    “不冷。”

    “吃饭了没,饿不饿?”

    原来她对每一个人都如此平等的温柔,阿斯罕忽感一阵憋闷,愤愤不平地扭过头去,自嘴里咕噜咕噜冒出酸水来,过了一阵,却又忍不住回头偷窥。

    那女娃窝在宋虞臻怀中,享受着姐姐为她扎辫子的舒适,手里把玩着一个木制老虎。

    那老虎做工极为精湛,手掌大小的身躯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憨态可掬、活灵活现,四肢和尾巴都装上了什么机关,轻轻一碰,便开始晃动起来。

    真漂亮的老虎,真熟悉的老虎,阿斯罕下意识往袖中摸去,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袖中空空荡荡,他精雕细琢了整整十五天的木老虎不翼而飞。

    定是方才掏帕子时不慎掉在地上了。

    阿斯罕感到一阵无端的气恼,眼看着宋虞臻神色宠溺,他猛地蹦出来,压低了声音喊:“那是我…”

    二人齐刷刷侧目,他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就像是斗败了的公鸡,垂落下他漂亮的尾羽,甚至被大雨淋得湿答答的。

    “喔…阿斯罕。”宋虞臻就像才刚想起他似的,朝他招手,“快过来,这是我妹妹钦兰,钦兰,快叫哥哥。”

    宋钦兰拽着宋虞臻衣角,怯怯唤了声“哥哥”,随即转身如鸵鸟般把头埋进宋虞臻怀中。

    阿斯罕咬住后槽牙,手痒痒地想把鸵鸟拎出来,但他最终没这么做,视线落在门口,轻声道:“有人来了。”

    宋虞臻循声回头,门缝中露出一双充满阴翳的眼睛,居于门缝正中央的薄薄一张嘴唇张张合合,像是鬼魂的低语,沙哑低沉。

    “大姑娘,老爷有急事找您,请您即刻起身…二姑娘,湫姨娘找您找到老爷面前了,原来是在这里。”

    是吕管家,一位比宁叔还要可怖的存在,他紧紧盯着宋钦兰,意味不明地开口。

    “二姑娘也到了该学规矩的年龄了。”

    “这就过去。”宋虞臻下意识将宋钦兰搂在怀中,往门外走去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窗户,五蝙纹窗格栅在轻轻晃动,似是风起。

    暮夜寥寥星尘升起,阿斯罕策马于月光照耀的石板路上徐行,明月洒下一地银色光华,马蹄踩上恍若水花漾开,晚风轻袭,逐渐抚平他不住跳动的心。

    马儿不耐地打了个响鼻,他像对待白浪般抚摸着它的脖颈,脑海里全是宋虞臻的身影,她微笑时的模样,她嗔怒时微抿的嘴角,她流入脖颈处的泪珠…

    他忍不住捻了捻手指,仿佛那冰凉湿润仍留存于手上,她纤细的腰肢,她温柔地喊他的名字。

    京城陷入沉睡的黑夜,然他忍不住想在这沉睡的巨物中策马飞奔,好让疾风梳理他纷乱的情感。

    然巡街校尉喝止了他,也打断了他捋清心绪的机会,看在这少年所骑之马,身穿之衣名贵的份上,校尉只是好心提醒。

    “公子,亥时以后京城不得骑马,请公子牵马徐行,夜深天寒,尽快归家为妙。”

    京城哪里都好,就是规矩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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