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阿斯罕终于意识到事态不对,他左右张望一番,见田允神色不定,宋虞臻形容沮丧,叫他的话来讲,就像是好不容易烧起一把火来,一瓢冷水给浇灭了;春日里鲜嫩的山花,日头下给晒干巴了。
他忽地生出一股不忿来,往前大跨一步,挡在宋虞臻跟前,大声道:“我是泰亦赤乌惕部的阿斯罕,我阿爸叫牧仁,是草原上最勇敢的武士,我阿妈叫姜兰黛,是草原上最聪明的女人,你又是谁?”
宁叔掏了掏耳朵,慢悠悠道:“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听不懂你的汉话。”
阿斯罕一愣,张了张嘴,却不敢再用他蹩脚的汉话说话,转头瞪大眼睛向宋虞臻控诉:“阿姐!”
宋虞臻显得有些疲倦,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回去歇息罢,这儿不干你的事,放心罢,好好歇息。”
顿了顿,对宁叔一福:“宁叔,天色已晚,可否待明日再与您分说?”
宁叔道:“大姑娘,与我分说无用。”
其话中有话,实则是说对他解释得再清楚,宋知言不信,也是白忙活。
宋虞臻垂头应是,折身回屋,长长叹息一声,来回踱了两步,颓然坐倒在塌上。
“姑娘…”竹枝适才没敢出去,此时绞着帕子,满面愁容,“现下怎么办?婢子早说过,若是让老爷知晓了,准没好果子吃。”
“眼下仍有转圜余地,”宋虞臻坐直身子,拿帕子按了按眉心,道,“竹枝,我得歇一会,等世子回来了,你便叫醒我。”
少时,廊道传来隐隐脚步声,宋虞臻却是瞬间坐直身子,睁开了眼睛。
竹枝会意,鬼鬼祟祟地出门去,扯着秦耀祖进门来。
不明所以的秦耀祖进门第一句话便是:“没能找着马。”
眼下找马已然不值一谈,宋虞臻略带倦意地弯弯嘴角,道:“阿兄,要如何才能找着舅舅?”
秦耀祖一愣:“今儿是太平盛世,没战事时,想找他可得费一番功夫。”
在天将蒙蒙亮之际,宋虞臻见着了烂醉如泥的二舅舅秦维。
晨雾仍旧笼罩着大地,苍穹之下已然有光芒自东边穿越云层,渐渐揭开夜幕。
缰绳勒紧,马蹄刨起鲜嫩多汁的青草,鼻尖沁满浓雾和青草的气息,秦耀祖翻身下马,向宋虞臻伸出手,脸上露出颇为自信的笑容来。
然口中所言却不见得。
“妹子,我猜…舅舅十有八九在此处。”他不敢打包票,犹豫着道,“也说不准。”
宋虞臻顺着他的视线眺望,只见苍茫大地上风吹草动,银绸缎似的小溪在月色与朝霞下闪烁着波光粼粼而迷幻的色彩,轻缓地向南而去。
天际线边缘的山丘之上,一汉子身骑骊马,出现在升起的血红色浑圆太阳之下,成为缄默而孤独的剪影。
他于清晨的薄雾中走来。
于兄妹二人面前直直坠下马去。
马儿自顾自地走开,低头啃起草来,躺在柔软舒适草丛中的中年男人长长呓叹,以天地为席被,沉沉醉倒。
鼾声响彻空旷的原野,宋虞臻目瞪口呆。
“舅舅?”她试探着喊了一声,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须发皆白,眉间郁气不散的男人是那位带着三百亲信孤军深入草原内部,一举斩杀掳获胡族近千余人的少年将军,亦不是意气风发扫平江南匪乱,班师回朝打马游街时万民相迎的征夷大将军。
岁月不饶人,它在秦维身上留下分外明显的印记,无论是未老先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亦或是饱经风霜光彩不再的神色,都昭示着这位大将军受尽生活磋磨。
然塞北无战事。
又有什么能让他烦恼呢?
总不能是闲的,塞北天地如此宽广,就算只是呆着,脸上皱纹也应当被野风抚平。
秦耀祖却是习以为常地向秦维走去,一手碾着他手上的鱼际穴,一手朝他腰际探去,掏出个腰包来,又从腰包间拈起一根银针,熟门熟路地扎向他的耳垂。
一滴鲜血缓慢地流出,嘀嗒,落入青草地中,瞬间消失不见。
宋虞臻失声轻叫:“阿兄,你做甚么?”
秦耀祖头也不抬,只是见好就收,将银针放回腰包中,仍是不住按压着他的鱼际穴,道:“在给他醒酒呢,妹子放心好了,自他染上这毛病以来…这事我做得惯了。”
“舅舅以前极少饮酒,”宋虞臻蹲下身去,在脑子搜寻着有关这位经年未见的舅舅的记忆,“怎会染上酒瘾?”
“谁晓得?也就是近几年的毛病,算着是显德二十四年后去了趟草原,胡族人送了几罐好酒,便爱上喝酒了。”秦耀祖按按秦维的人中,“只不过他多少有些自知之明,自个常备银针,好让人给他一针清醒清醒,瞧,这不就醒了。”
借着驱散薄雾的日光看去,地上横躺的男人慢慢睁开眼睛,那眼睛仍是坚定而明锐地,缓缓转动着漆黑的瞳仁,将宋虞臻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阿…阿姐?”男人瞳孔微微放大,带着模糊不清的困惑问,“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宋虞臻同母亲长得一点也不相似!秦云慧的眉眼柔和到没有一丝棱角,弯月眉鹅蛋脸,修项秀颈,腰若约素。而宋虞臻眉如远山青黛,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精致柔和的五官,不笑时略显冷肃,然而一笑起来,漆黑的眼睛便闪烁着春日林间波光粼粼的溪水,极为明媚。
只是她极少笑,在她脸上极少出现除平和柔顺之外的神情,但此时此刻,她的脸色格外生动。
“舅舅,我是宋虞臻。”她咬着牙,将声音从喉间挤出,“您认错人了。”
秦维一愣,缓缓坐直身,二人面面相觑一阵,他忽地拍着大腿哈哈笑起来,笑容得意恶劣:“我自是晓得,虞臻吗,外甥女,舅舅逗你玩呢。”
他打了个酒嗝,笑嘻嘻地问:“好姑娘,你是来探望我的吗?”
眼看着天色愈发明朗,宋虞臻焦急起来,她肃了神色,郑重其事地道:“舅舅,虞臻有一事相求。”
一语毕,秦维陷入久久的沉默,他低头垂眸,半披的白发在晨风中轻轻浮动,遮掩住他的神色,宋虞臻轻咬嘴唇,心一点点悬起。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抬起头来,眼底迸发出明亮而年轻的光芒,就连声音也变得轻快:“这个简单,动动笔就能让宋知言吃瘪的事,我向来是不吝啬去做的。”
他起身牵马,笑道:“好姑娘,行事颇有先祖之风嘛。”
这一次,宋虞臻只是低眉顺眼,权当做没听见。
秦维一撑马鞍上了马,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忽道:“你才是适合和亲的人,若她有你这心气,也不至于…”
他长长叹息一声,一夹马肚,天山来的宝驹瞬间就跑得没影了,只留下宋虞臻皱起眉头,忽地扭头气道:“舅舅这是在咒我吗?我才不想和亲呢!”
“那不是,”秦耀祖忍住笑,好心宽慰,“他在夸你呢,只是舅舅向来不大会说话。”
秦维确实说话不大好听,贱嗖嗖冷嘲热讽一番话说得宁叔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却又迫于身份不好说什么,只得拎起两只耳朵,恭恭敬敬地洗耳恭听。
可怜宁叔一把年纪,熟读宋家家规,仍得听一个只会武枪弄棒的粗蛮武夫叽叽呱呱。
“许久不见外甥女了,心里想念得很,况这北塞小伙子英姿飒爽,叫她过来看看有没有合眼的,也不行吗?”
“…”
“你们宋家诗书之家,那孩子我喜欢,想叫他你们家读几年书,不行吗?”
宁叔脱口而出:“那野小子!”
秦维双目一横,宁叔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硬生生拐了个弯:“……行。”
秦维这才满意地笑起来:“他母亲为我大沥朝做了多大贡献,怎么能叫他野小子呢?是也不是?”
“……”
秦维拍了拍他的肩膀,半是商量半是警告:“我写一封信,要你带给宋知言,这事就算过去了,只是我有一忠告,虞臻乃是宋家嫡长女,镇北候最为疼爱的孙辈,你可要记住你是谁,免得失了本末,有失宋家家风。”
宁叔诺诺应了,再转向宋虞臻时,语气便柔和不少:“大姑娘,车驾已然备好,您何时动身?”
秦耀祖挤眉弄眼地要她得寸进尺,多留几天,然宋虞臻只是抿嘴微笑,道:“既然车驾已然备好,那便动身吧。”
身为女子,总要知书达礼,体察人情,见好就收,宁叔脸色已然不善,若是再得寸进尺,回家他向爹爹一阵编排,还不知爹爹该如何作想,无论如何,此等胡作非为之事,不能再有了。
倘若再有一次,她恐怕再也迈不出宋家祠堂那厚重的红漆大门了。
从塞北到京城千余里路,自一马平川的原野进入重峦叠嶂的青山,浮云连着山河,溪流自北向南连上大海,这一条路,他们走了足足半个月。
阿斯罕除却长久地为他心爱的白浪发呆,是愈发地活泼起来,挖兔洞掏鸟窝与路边农户换了些小钱,离京城剩余几日路程时,田允推开客栈房门,只见床铺席被冰冷,人已然是离去许久。
他慌乱地敲开宋虞臻屋门,人高马大的汉子因惊吓而脸色刷白,抖着嘴唇道:“姑娘,那姜公子不见了!他床是冷的!他不见了!”
正替姑娘梳头的竹枝一惊,手上下意识一用力,乌黑油亮的长发便被扯断几根,悠悠飘落姑娘眼前,她无错地收回手,讷讷道:“姑娘…”
好在宋虞臻亦被扰乱了心神,猛然起身,玉簪自长发中滑落,挽起的青丝瞬间倾泻而下,宛若流淌着光华的绸缎。
“何时不见的人?”
田允摇了摇头,他只是一名忠诚的家丁,要他有断案之才,却是万万不行的。
宋虞臻心不住地往下沉,秀眉紧蹙,一把推开阿斯罕的屋门,晨光在空无一人的床被上浮动,席被被胡乱堆作一团,轻轻摸上去,只有日光那一丝丝的温暖。
她盯着虚空呆立良久,忽地转头问竹枝:“他总不能被劫走了罢?”
竹枝轻声道:“公子这些日子攒了不少钱,婢子以为…他兴许出去顽了呢。”
宋虞臻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半晌低声嘱咐:“田允,你着人去市集上找他,马市牛市羊市…”
她捂住胸口,深深吸一口气,无奈道:“秦楼楚馆,翻遍城中每一角落,都把给他找回来。”
心中掀起无端的慌张失落,只是再大的惊涛骇浪,皆被宋虞臻一点点压在心底,她端坐在床沿,肩背挺得笔直,静静等待着阿斯罕的到来。
阿斯罕被带回来时,手中拎着一个包袱,琥珀色眸子澄澈无辜,笑着喊她“阿姐。”
按住他肩膀的田允因着没能做好看管职责,对他很是不客气,用足力气往前一推,阿斯罕便跌跌撞撞地向宋虞臻走了几步。
他也不恼,顺势坐上脚榻,仰着头似是不知发声了什么事,眉眼弯弯:“阿姐…”
宋虞臻冷着脸打断了他的腻歪:“姜明湛,你去哪儿了。”
“今天早上睡醒,我就闻见外头酒楼的香味。”阿斯罕低头拆开包袱,从中取出一块被压得不成形状的桂花糕来,“我肚子饿得慌,你们又没醒,只能自己先去吃一顿了,阿姐,这是给你带的。”
田允听不过去,忍不住反驳:“你别胡说八道,我们住在城西,找到你时人在城东,难不成你的鼻子能闻见几里之外的味道?况你可不是在酒楼,而是在马市!”
阿斯罕眨了眨眼睛,他是骄傲的人,骄傲得不屑与人争辩,亦或是谎言被拆穿后懒得去遮掩,只是恭敬地向宋虞臻呈上糕点,道:“阿姐,你吃吧,好吃的,我试过了。”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宋虞臻缓缓捏起一角桂花糕抿入嘴中,她不出一言,始终凝视着阿斯罕,最终桂花糕被一点点吃下,她叹息一声,道:“多谢你,阿斯罕。”
那声音温柔而眼神忧伤,全无分毫责备,只带着淡淡的失落,阿斯罕猛然一滞,似乎是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