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洛河以画船为中心,上下游三里处拦河横亘着几根手腕粗的铁索。除了四艘用作随行护翼的蚱蜢舟外,禁止一切船只通行和靠近。
夹河两岸,分别驻扎着一支万余人的护卫军。军阵绵延十多里长,河岸四周弓弩射程内全部派有重兵把守,以确保魏大王子万安无虞。
画船内的服侍人员都经过严格筛选。朱铄带着两名心腹武将和刚刚收拢的四名洛阳军高级将领出席迎宴,七人又各携一名艺伎作陪。
曹丕换了身宽松的燕居服,只带着初见月和两名贴身侍卫上了船。
朱铄等人对曹丕自然是众星捧月,对初见月也分外谦卑奉承。
曹丕一改素夕傲慢,对洛阳军诸将和气有礼,往来敬酒也无一推辞。
朱铄举杯笑道:“诸位有所不知:往日里五官中郎将的酒,其实是最难劝的。
要说洛阳也是五官中郎将的福地,要不怎么人刚到洛阳,就有魏王旧疾瘥愈的喜讯传来呢!
五官中郎将为人至孝,自然是得了喜报内心欣慰,这才头回破例,对咱们几个额外赏脸。
既然是沾了魏王的福气,那在下就诚心诚意提议一杯:祝魏王金体千秋,祝五官中郎将得偿所愿。”
众武将赶紧随声附和,有夸曹丕孝感天地的,有夸曹丕忠孝两全、国事家事两不耽误的;更有几个厚颜之徒,煞有介事地吹捧曹丕福泽深厚,上能延祐父母,下能荫庇子孙,说得好像曹操大难不死,得亏了这个好大儿吉光笼罩着似的。
曹丕满面春风,对众人大笑说道:“今日在座诸位,既有丕之新朋,也有丕之旧友。
诸位皆是军中柱石,丕得与诸位相识相交,实乃人生快事。
丕今日心中大畅快,一半儿因为家严,一半儿是与在座各位同袍大投眼缘、一见如故。
愿诸位今晚肆意欢谑,随心所欲、百无禁忌,但求我等坦诚相待,不搞浮言虚词那一套。”
军将甲应声接言道:“五官中郎将真乃性情中人,实在是对咱部伍之人的脾气。
末将携同前来的这位,艺名叫做‘红菱露’,善行气术,能学赵家飞燕作掌上舞,亦能在尺幅鲛绡上,凌空舞蹈。
如蒙五官中郎将不弃,末将替红菱露腆颜请命:献舞一支,以佐酒兴。
曹丕但只颔首微笑,朱铄身边的黄衣艺伎见状,起身盈盈拜道:“既蒙大王子恩准,那奴家也来凑个兴头儿:可否为红菱露阿姊,伴奏一曲蔡昭姬的《胡笳十八拍》?”
(注:蔡昭姬即蔡文姬,晋朝时为避讳司马昭而被后人改称成蔡文姬)
朱铄率先哈哈大笑,“啪啪”击了两下手掌,立刻有侍女端过架古琴来,放置到黄衣艺伎面前。
另有两个婢女紧跟着出了队列,走到房间中央空地,隔着两三步远相向而立。
其中一人从袖中掏出条红色长绢,甩手轻轻一抖,绢梢就飞向了对面那人。
对面那人驾轻就熟地伸手一抓,把薄绢末端抓在手里。
两个人同时振臂一抖,配合默契地将丝绢抻平打开,双双举过头顶。
红菱露风扶弱柳一般,袅袅娜娜走下席来,离着绢带还有一步多远,一个下腰后翻,瞬间稳稳当当站到丝绢了之上。
轻薄的绢带只微微颤动一下,好像叶梢上停落了一只蜻蜓,紧绷的绢面甚至连个下凹的弧度都没有。
“哇!”
初见月不自觉瞪圆了眼睛:这不就是传说中的轻功绝世高手?这不比“草上飞”和“水上漂”什么的,厉害多了?!
古琴声悠悠响了起来,节奏深沉哀怨,如泣如诉。
红菱露敛容低眉轻舒广袖,纤纤细腰款款轻摆,犹如一朵浮萍,在水面上旋转飘零。
乐声渐渐激昂高亢起来,红菱露的舞姿也渐渐变得张扬奔放。一袭白衣在红帛上飞快地旋转跳跃,衣袂飘然凌空欲飞,而丝帛只轻轻震颤,好像微风吹皱的水面。
琴声余音袅袅,红菱露飞脚躺身,以袖掩面倒仰在绢带中央,仿佛一滴轻盈的露珠,轻轻坠落在红莲之上。
武将们哄堂叫好,初见月使劲鼓掌以示敬意。
曹丕见多识广,斜睨初见月一眼,只摸着髭须展颜而笑。
一个花名叫“遏行云”的艺伎,紧接着起身献唱了一首,嗓音清润沙甜,很有几分严凤英(注:黄梅戏大师,电影《天仙配》中的七仙女扮演者)似的醇厚和妩媚。
其余几个艺伎也不示弱,有起身提笔作画的,有下场七步成诗的,还有名胡服打扮的假小子似的艺伎,直接一个筋斗翻出席位,满地腾云起雾地翻飞。
初见月没心没肺地跟着武将们大笑,曹丕忍不住也笑了,转过头来看着初见月说:“女客们都把看家本事拿出来了,你别没事人一样只顾看热闹。你有什么傍身才艺,不妨也下地露一手。”
初见月眼睛还粘在那名胡服艺伎的身上,大咧咧随口回答道:“我能有什么傍身才艺?我又不是混这个圈子的。”
“你笑话不是讲得挺好吗?”
曹丕没打算放过她,“能把人逗乐也是种才艺,你给他们几个讲段笑话吧。”
初见月这才不得不回过头来,看着曹丕一脸为难地说:“我肚子里的那点儿笑话,都是有定数定量的,哪架得住天天搜刮?
我就是跟着大王子来蹭吃蹭喝的,求大王子抬抬手放我一马,别让我在高手们面前丢人现眼。”
曹丕大笑说道:“今晚没人能白白在这儿蹭吃蹭喝。回头我们几个,也还要击剑切磋呢,你凭什么就能只进不出的?”
初见月听他这样一说,心知这场点名表演是逃不掉了,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对朱铄等人环场一抱拳说:“在下毛初见月,初到洛阳宝地,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真本事,好在天生一身傻力气,我就给大王子和众位将军,表演一个‘大力金刚腿’吧!”
众人们都感到有趣和意外,“大力金刚腿’这名头听着也稀奇,于是有拍桌子的,有拍大腿的,乱嚷嚷先哄堂叫起好来。
初见月离席走到空地中央,满屋踅摸了张案面挺薄的小几子,让侍席小厮把案几拿过来,放到一张宽板条凳上。
她转了转脖子,活动着手腕和脚腕走近条凳,暗暗运了运气,高高抬起右脚,“哈!”地一声,脚跟往几面上猛力一劈。
她自小苦练跆拳道十几年,早在五年前就能轻松踢碎四、五公分厚的功力板,自以为劈这么张薄薄的小案,根本就是手拿把掐。
可她忘了自己如今是空有一脑袋瓜子的理论知识,身板和腿已换成了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十五岁古代少女。
更加上案几几面看起来很薄,材质其实是木质极为坚硬和致密的铁桦木。
因此她这自信满满的一脚下去,实在是软脚虾踢到了硬铁板,当即痛得五官挪位,闷哼一声歪到地上,两手抱着只伤残脚,光剩“哗哗”淌眼泪了。
曹丕慌忙起身离席,快步赶了过来,弯腰伸手就来抱她。
“没事我不要紧!”
初见月满脸生理性泪水还一脸倔强的,咬牙支起条好腿撑着,屁股猛地往后挪出半米多远,“我表演砸锅了,重新给大家出个谜语吧!”
曹丕出手抱了个空,只得皱眉收回手来,看着她可怜又可恨的样子,气笑了说:“好好好!真是条汉子!真是个‘多汁’关云长。
(注:关云长刮骨疗伤眉头不皱,“多汁”关云长即暗讽初见月是爱哭之关云长,眼泪多之关云长)
没事你就自己站起来,自己走回席位上去!”
初见月全凭一颗要强的心,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拖着条脚后跟骨裂的“大力金刚腿”,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座位上。
曹丕眼神宠溺地紧盯着她,语气抱怨却难掩一脸笑意地说:“胳膊断了袖里藏,死要面子充硬汉。”
“哈哈哈哈!”
众人见曹丕神色松弛下来,也全跟着捧场大笑。
“我给你们出个谜语。”
初见月抓过条巾子,揩了揩鼻涕和眼泪,若无其事地说:“说,‘背共屋许大,肚共碗许大,口共盏许大‘,打一实物。”
武将和艺伎们苦思冥想了一阵子,说了几个答案全不沾边儿,于是七嘴八舌纷纷说道:“天底下哪会有什么东西,能‘后背屋子那么大,肚子才碗那么大,嘴才杯口那么大?这肯定是毛小姑故意在讲笑话,其实是查无此物,对吧?”
初见月慢条斯理地说:“猜不出来就说猜不出来,不能猜不到就说‘查无此物’。”
朱铄拱手笑道:“我等都是武夫,脑筋蠢笨猜不出来,还请毛小姑开谜。”
初见月找回了点儿面子,得意洋洋地说:“谜底就是燕子窝。”
曹丕等人全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