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戌正的梆子声响了,初见月内心小小挣扎了一下:再不走,宵禁之前真来不及赶回朝歌里了。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呼吸短促,脸烧得红里带紫,嘴唇干得起皱,手指偶尔痉挛地一动。
循规蹈矩有什么用?!小心怕事有什么用?!自己穿到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之后,哪一天不是尽可能地克制谨慎?最后不照样是城门失火?不照样是累及旁人?
反正人回去了,心里也是悬空着,不如干脆任性一次。
“莺儿。”
她扭脸朝门外喊了一声。
“在呢。”
莺儿在外屋轻声答应,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有些紧张地看着初见月问:“毛小姑?”
“你去倒杯水凉着,再准备獾油和金疮药。
喊刘放和孙资进来,帮我给王长孙翻个身,顺便给他换换药。”
“哎!好!”
莺儿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脚底往后一退,守在门边的刘放和孙资赶紧走进屋来。
“把长枕头顺过来,放到我的腿外侧,”
初见月轻声细语地指挥他们二人,“把王长孙横着挪一下,前肩放到枕头上,肚子压着我的大腿。”
刘放和孙资就齐心合力,把曹叡九十度翻了个面,肚子朝下地打横放在初见月腿上。
初见月把曹叡屁股上的白麻布揭开,只见褐黄色的金疮药粉皴成了一块一块,露出底下血乎淋啦的两片臀|肉来。
初见月用镊子夹着蘸了獾油的丝绵,把屁股外围的破皮和残存金疮药粉擦拭干净,又换了块干净麻布,小心地把创面上渗出的脓水和血水展干,均匀撒上金疮药粉,再给四周破皮又涂了一遍獾油,这才盖上几层新麻布,用胶布把麻布边缘固定好了。
(注:汉代真的有胶布,成分为动植物胶。不理解的小伙伴,可以想象一下膏药原理。)
“好了,把他翻回侧卧姿势,用完的东西先收拾下去。
拿一把汤匙和一个空杯子,再拿点儿蜂蜜来,把水和水杨酸药包放到床头案几上。
你们几个先下去吧,我试试能不能把药喂进去。”
刘放和孙资帮忙把曹叡摆成侧躺姿势,紧接着开始往外收拾东西。
莺儿把需要用到的东西送进来,然后三个人都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初见月用汤匙舀了半勺清水,一手捏住曹叡的两腮,把他的嘴巴抬高一些,一手拿着汤匙,试着把水喂到曹叡嘴里。
曹叡被动地微微张着嘴,下意识地把水咽了。
初见月接连顺利地喂了五、六勺,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然后打开两包水杨酸倒进空杯子,兑了小半杯水,又加进两勺蜂蜜,搅拌半天,搞出份悬浊液来。
她用汤匙舀了小半匙药水,依旧捏住曹叡的下颌骨,把药水往曹叡的嘴里灌。
昏迷中的曹叡眉头抖了一下,嘴巴松懈地一张,药水一滴没剩,全都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喝药,别往外吐。”
初见月赶紧放下杯子、勺子,手忙脚乱地把曹叡脸上和脖子上的药水擦干净,又抓过条长巾子围在曹叡的脖子底下,小声哄着他说:“听话,把药喝了病才能好,不能再往外吐了哈!”
曹叡烧得人事不知,哪来的听话不听话,勺子刚碰到嘴唇就把嘴闭上了,药水流了一脖子。
“你是不是醒着,什么事情都知道啊?”
初见月苦恼地碎碎念,“清水能喂进去,药水就不能?你听话,你把药乖乖喝了。喝了药,明天我就不走了。”
曹叡什么都听不见,否则就算是辣椒油里掺砒霜,他也会蹦起来抢过来喝了。
第三勺药依旧全糟蹋了。
初见月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盯着曹叡的脸看了一会儿,自己舀起一点儿药水尝了尝。
苦,非常苦,苦得初见月禁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
难怪喂不进去。人在昏迷的时候,味觉器官还在照样工作吗?
初见月抱着曹叡,呆呆地发了一会儿愁。
曹叡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手脚开始时不时地痉挛抽动一下
“你得吃药啊!”
初见月把脸贴在曹叡的胸口上哭了,“你不吃药,病怎么能好?”
回应她的,只有曹叡吓人的体温和紊乱的心跳。
初见月挨了烫似的一下子坐直身子,脑子瞬间清醒了。
她抓过盛药的杯子,满满含了一大口,然后回身双手捧住曹叡的脸,毅然把嘴堵了上去。
曹叡眉头动了动,难受地试图把脸扭向一边。
但他实在太虚弱了,头被初见月固定得牢牢的,根本挣不动半分。
紧闭的嘴唇不得不张开,药水被渡到曹叡嘴里,在吞咽反射的作用下,“咕咚”一声吞下去了。
初见月赶紧抓过杯子又含了一口,趁着曹叡的嘴巴还没闭上,紧跟着又续上一口。
失去意识的曹叡依然有脾气,脑袋虽然被按住了动弹不得,舌头却不配合地把药水往外顶。
初见月嘴对嘴和他僵持着,鼓着腮帮子把药水往他嘴里灌。
曹叡很快就败下阵来,被动地把药吞了。
初见月分成四口把药喂完,给曹叡擦了嘴、撤了脖子上的丝巾,才发现自己腮帮子酸了,舌根也苦得发麻。
水杨酸起效很快,曹叡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一刻钟后,身上开始起了津津汗意,人也逐渐安静下来了。
“谢天谢地。”
初见月抓起手巾,给曹叡擦着额头和脖子,看着他慢慢红润起来的脸,心里冒出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幸亏这家伙什么都不知道,否则非被他赖上,逼我对他负责不可。”
时间的脚无声地走得飞快,初见月每隔一个小时,就把曹叡放到床上趴会儿,自己挪到他身体的另一边,再把他翻成侧卧抱在怀里。
到了夜间十二点,初见月又给曹叡喂了一包药。
这回没费太大力气,只是在渡第一口的时候,曹叡稍稍抵抗了一下,后面两口都是很顺利地咽进去了。
远远的鸡叫了,寅正的梆子响了——再过两刻钟,城里的宵禁就解除了。
初见月最后一次给曹叡翻了个身,口对口地又喂了一次药。
曹叡似乎恢复了些意识,吞下最后一口药时,甚至含住初见月的嘴唇吮了一下。
初见月面红耳赤,心跳得擂鼓一样,心里既害怕曹叡这时候突然醒过来,同时却又隐隐约约地,心底似乎有所期待。
她静静地抱着曹叡,把脸依偎在曹叡的发髻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铜滴漏里缓缓坠下的水滴。
“滴答、滴答……”
离别越来越近,心越来越慌。
“咔哒。”
刻度盘上一声轻响,铜指针跳过了寅正二刻的刻度线。
“莺儿,”
初见月擦擦眼泪直起身来,冲着门外轻声叫道:“你们三个进来吧。”
莺儿赶紧开门进来,刘放和孙资也跟着走进里屋。
“已经解禁了,我得赶紧走了,莺儿上来护理着王长孙些。”
莺儿红着眼圈爬上床,把曹叡的半边身子挪到自己腿上。
“水杨酸我刚刚喂过了,后面不用喂得太频,3到4个时辰喂一次就行。
王长孙怕苦,冲药的时候多加点蜂蜜,水不要兑太多。
金疮药中午时再给他上一遍,如果渗血、渗脓不太厉害了,一天上一遍就可以,勤给他翻着身些。”
初见月絮絮叨叨地下了地,这才觉出浑身关节都是硬的、酸的。
“你套上衣服等我一会儿,”
孙资递给初见月一件斗篷说:“我去赶车,送你回朝歌里。”
“好,你去吧,谢谢。”
初见月把斗篷披到身上,转过脸来对刘放说:“你们几个多上点心,督促王长孙按时吃药、换药。
让他好好养病不要生事,安安生生等我回来。”
刘放苦着脸说:“再没有别的法子了?你不走不行么?
我真怕王长孙醒来后发现你不在邺城,谁也劝不住,要出宫找你可怎么办?!”
“你跟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得先把自己保护好了,才能保护我。
我得空了会给他写信,让他安心在邺城等我回来。要是他不听劝,不肯好好吃药,我就再也不理他了。”
初见月回到朝歌里,刚把东西都归拢完,就有一队士兵前来叫门,说马车现今就等到门外,让初见月赶紧上车,到南城门口与大王子的车队汇合。
初见月脸也不洗,把本来就松了的发髻胡乱抓了几把,蓬头垢面地上了车。
到南城门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望见曹丕的四马轿舆,后面跟着五、六百名骑兵,不打旗不举幡地低调而来。
队伍出城三十里,在一处驿站前停了下来,素日里跟在曹丕身边的小厮出六斤,跑到初见月车前说:“毛初见月,你到前面大王子的车上去吧。
这次洛阳公干,一众婢女都没带。大王子这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可全得靠你费心操持了。”
“都没带?”
初见月拉长了脸,哑着嗓子说:“如夫人(注:指郭氏)也没跟着?”
“没有。”
出六斤笑嘻嘻地说:“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得你亲力亲为,你只须在大王子面前听着差遣,活计分派给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