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生悲
初见月从床底拖出藤条箱子,满箱子翻捡能作为回礼的东西。
她穿越过来的时间短,勉强算得上完成的手工,只有送出去的那两件。
箱子里全是毛宝珠的东西。初见月在一堆刺绣女红底下,找出几个大小不一的纺线锤来。
拿女红送人不合适,干脆放个纺线锤压着匣子得了。
滥竽充数也算回礼,而且曹叡也应该没见过这种东西。
初见月手里拿着两个纺线锤,把藤条箱子推回床底,坐到桌边打开了檀木匣子。
嗯?!
匣子里放的不是自己那块粉色手帕,而是一只缀满七彩宝石的金丝手镯。
镯子下垫着条叠得方方正正、用青色和棕色丝线交叉编织的格子手帕。
妈呀!这这!这宝石镯子!实在是太……太太……太太太……太好看了!
初见月明知贪婪之人好比吞饵之鱼,可还是忍不住把手镯戴到了腕子上。
二十七颗不同材质、颜色各异的宝石,全被打磨成莹润鲜艳的水滴形状;三根比头发还细的金丝,穿过宝石尖端的小孔,缠绕编汇成绞丝金手镯,镯子两头的金挂钩上,各坠着片月牙儿形状的金叶子。
金叶子上用针尖粗细的古籀文,分别雕刻着四句五言诗。
其一: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其二:被蒙丘山惠,贱妾执拳拳。天日照知之,想君亦俱然。
初见月眼下还腾不出心思细看那些文字,只盯着宝石一粒粒地欣赏。
她突然有点get到曹宇的心情了:如果你喜欢某个东西喜欢到极致,又不能把它带出去显摆,其实是件非常、非常难受的事。
这种痛苦,古人已经概括得很到位了,叫做“锦衣夜行”。
刘放在外面等得着急,敲敲门叫她说:“毛初见月?”
毛初见月这才从震撼里回过神来:门外还站着个大活人呢。
“哎!在呢,你等一会儿。”
怎么办?
初见月啃着手指甲想:礼物断然不舍得退回去。
拿什么回人家?纺线锤肯定是拿不出手了。
收这么贵重精美的礼物,如果给人压个木头纺锤回去,那我真是个棒槌。
头大。想要他这个,我又没东西换。
初见月急得团团转,心一横,开了门对刘放说:“你先回去吧,匣子也先放在我这儿。等日后有了合适的东西,我自己给王长孙送过去。”
刘放说:“这些日子,王长孙不分黑天白天、点灯熬油地做这件东西。你喜欢不喜欢的,总得给个说道吧?哪能让我空着两手回去?”
初见月充血的脑子现在还没消肿,此时觉得刘放说得非常有道理:收人东西,至少该有句感谢话吧?
“那你等会儿。”
初见月找来纸笔,一封感谢信龙飞凤舞一蹴而就。
“礼物收到,非常喜欢,谢谢。
暂时没有像样的礼物回你,匣子也先留下了,改日把心意补上。
以后不要再送这样贵重的东西了,不能等价回馈,心里有些惭愧和失衡。
希望你注意休息,不要熬夜,祝你睡个好觉。初见月”
曹叡怀揣忐忑,堪比等待判决书下达的犯人,在承露殿里等得心似油煎。
刘放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初见月不肯收东西,两个人正在争执?
他本想找个机会,把镯子亲手交给初见月。
但一来怕被当面拒收,再没转圜余地。二来今天被催着要手帕催得急,不打发刘放送点东西过去,他怕初见月真恼了。
“王长孙!”
刘放飞跑着回来了,人没进门,先把手里捏着的信纸一扬。
曹叡浑身血液“cua”地全都涌进了脑子,三步并做两步赶过来,一把夺过信纸。
几行草书匆匆扫视一遍,心底喜悦的大地雷“砰”地炸了。
“你下去!下去领赏去!府库里的东西,随便挑两件去!”
他挥手把刘放赶走,“哐地”一脚把门踹上,握着信纸猛挥了几拳。
毛初见月把礼物收下了!帕子也没退回来!!还亲笔写了回信!!!
他亢奋地满殿乱走,边走边看信。
近万字的古籀文过目成诵,倒把一封几十个字的短信看了又看。
虽然字迹潦草,虽然好多字连猜带蒙,但毛初见月的意思,他是明白的。
她说她‘非常喜欢’!要准备‘礼物回我’!要‘把心意补上’!要我‘睡个好觉’!还有!这个透着亲昵的落款,不是毛初见月,是初见月!!
送石头是对的,毛初见月怎么这么爱石头!
初见月把刘放打发走,捧着手腕上的宝石镯子,也是看了无数遍,心情也是雀跃激动的。
直到临睡前褪下手镯,看到了那方手帕。
理智瞬间回归,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自己的手帕没要回来,反倒收了对方的?
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镯子之类的信物,说收就收了??
还写了狗屁的感谢信???
初见月你是要死!看见宝石,你就黑眼珠看见白银子——见钱眼开了?
历史上,曹叡的第一个皇后可是姓毛啊!最终可是没得好死啊!你不会希望那个人是你吧?
不赶紧搜集穿越回去的线索,你成天忙活了些毛线!
不行,不能给曹叡错误信号,不能让将来的毛皇后,变成她本人或者毛宝珠。
她在懊悔不迭、痛定思痛、亡羊补牢的念头里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直到迷迷糊糊睡去之前还在想:得把东西还回去,明天一早就还回去,这事不能拖。
曹叡兴奋得一夜都没睡着,第二天五更刚过,就精神抖擞地叫上曹宇,到昭台殿问安来了。
转过照壁就看见了初见月,正蹲在假山石下发呆。
“毛初见月。”
曹宇高兴地停下脚步打招呼;曹叡也站住脚,眼神炽热滚烫地望着初见月。
初见月站起身朝他们跑过来,曹叡心跳得快得心脏病了。
“那个,思傲君,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曹宇满头问号原地懵圈,曹叡脚底飘飘然地跟着初见月走,幸福得快要昏古七了。
“那个,对不起哈,”
初见月把他引到假山背后,从袖子里掏出手帕包着的宝石串,塞到曹叡手里说:“就……,当时没多想,就把东西收下了。
过后仔细想了想,觉得要光是东西贵重倒也罢了,主要是手帕和镯子这类东西,可不敢乱收。
我越想越觉得,应该把东西还你,免得你误会什么……”
曹叡看着她嘴巴在动,后面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脑子是懵的,是空的,是漫天风雪里天地间的一片苍茫。
曹宇不安地在原地踱步转着圈,一会儿工夫,只见初见月独自一人,匆匆从假山后面走出来了。
“你俩事情说完了?叡儿呢?”
初见月对他理也不理,低着头走得飞快,脚不沾地、一溜烟地钻回自己的小屋去了。
曹宇又等了一会儿,依旧不见曹叡出来。
曹宇按捺不住性子,喊着曹叡的名字,大步流星地往假山这边走。
但见曹叡泥塑菩萨一样站在假山后面,面如金纸,眼神直愣愣的,一只手紧紧攥着拳头。
“叡儿?叡儿!”
曹宇吓坏了,抓住曹叡的肩膀摇了摇。
曹叡慢慢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瞳孔是散焦的。
“天老爷!这是怎么了?!”
曹叡赶紧拽着胳膊把曹叡放到后背上,背起他来就往院门外跑,“刘放,孙资!你们几个快过来。”
此时的曹叡比死人只多一口气,躯壳是全整的,里面已经散成了灰。
飘得太高了,跌得太重了,金刚也会摔成碎瓷。
一夜没睡的后遗症开始出现了:晕,天地旋转。
冲进脑袋的热血全都倒流了:冷,百骸结冰。
这些天打了鸡血一样的体力,突然连本带息全部收回了:累,心力交瘁。
曹叡象根急速膨胀、突然遇冷的气球棒,瞬间扁了、折了。
承露殿里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太医被人连拖带架地领过来了,给曹叡放了血扎了针,硬灌进去两大碗草药。
甄宓花容失色地赶过来了,抱着曹叡哭天喊地,把跟着的下人全部骂了个遍。
这些曹叡都不知道,他睡过去了,或者说是晕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子内外静悄悄的。刘放和莺儿床头一个、床脚一个,眼睛通红地低头看着他。
“王长孙,”
刘放见他醒了,小心翼翼地问:“头疼不疼?肚子饿不饿?”
曹叡强睁眼睛看着他,想问问初见月有没有来过。
但他什么都没说,就眼巴巴看着刘放,等着。
如果毛初见月有来,底下人会争着抢着告诉他——因为他对毛初见月的心意,就连瞎子也看得出来。
刘放躲开他的注视,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示意莺儿过来喂水。
曹叡疲惫地闭上眼睛,胃里一阵痉挛,刚挣扎着坐起身来,就“哇”地吐出一大口黑乎乎的药汤。
刘放和莺儿手忙脚乱地递盆、抚背、给他擦嘴;曹叡一口接一口的,把胃里那点东西吐了个干净。
再躺回床上时,他的舌头是木的,身子也是木的。
胃里是苦的,嘴里是苦的,心里也是苦的。
——她这是故意躲着不见我,哪怕知道我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