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
曹丕一个狠戾的眼刀飞过来,初见月吓得一哆嗦,小声改口说:“在。”
卞王后口气温和,“虽然你正在个贪睡年纪,又长途劳顿刚到王城。
可‘人不以规矩则废,家不以规矩则殆’。不管什么理由,坏了规矩就得接受惩罚。”
初见月一声不吭地听着。
“今日罚你,你心里服是不服?”
初见月小声哼哼道:“服。”
曹植听得不忍,刚准备开口求情,被卞王后一个眼神制止了。
“那就罚你除了每天洒扫之外,再去清理仪鸾殿;五日之内,要把殿内收拾妥当。
中元节祭祖完毕,我要在仪鸾殿摆设家宴;届时你若是清扫不力,定要重惩不怠。”
初见月只道这回逃不掉一顿皮肉之苦,没想到卞王后棍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只处罚自己打扫闲殿,当即笑逐颜开应声答道:“得令!月儿保证不偷懒!”
曹植想到仪鸾殿闲置已久,生怕初见月一个人收拾不过来,犹豫着说:“母后……”
卞王后不给三儿子说话机会,沉下脸来继续说:道:“出去把院子接着扫完,不准弄得暴土扬尘。以后再有这么一次,仔细你的皮!”
“收到!”
初见月欢欢喜喜答应一声,转身就往门口跑。
曹丕忍不住开口呵斥道:“放肆!”
初见月只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一阵风地跑了。
“算了,”
卞王后生怕大儿子下不来台,替他解围说:“一个乡野丫头,第一天进宫,少不得要慢慢教导。这孩子就这一点儿讨喜,喜眉笑眼的,让人看了就气不起来。”
曹丕余怒未消地问:“这么个未经调教、全然不懂礼数的野丫头,是谁收进宫里来的?”
曹植代为答道:“河内郡守戚俨,派遣她父兄二人进宫奉差。
家里只剩她零丁一人,少不得跟进宫来。王兄宽缓她些时日,自然能教引得好。”
曹丕鼻子里“哼”了一声,曹彰趁机上前一步,跪地说道:“启禀母后,近来代北乌桓王购马蓄粮,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昨日收到父王书信,命儿子将领五千校官,前往代地驻军三月。
儿子朝食后就要前往兵营里去了,晡时大军开拔,恐怕来不及和母后当面辞行,所以趁着晨省之际,特此上禀。”
卞王后面带薄怒,赌气说道:“大汉朝武将万千,派谁去不行?偏要算计自家儿子。
邺城距离代地千里之遥,去时正是酷暑,回时又值隆冬。
一往一返,路上再有耽搁,岁旦赶不赶得回来也难说……”
曹彰憨厚笑道:“父王正是偏袒彰儿,才给儿子这么个出人头地、建功立业的机会。
儿子此去代地熟悉军务,一旦代北有何风吹草动,自然是要儿子带兵前去平定。
儿子练武习文,为的不就是驰骋疆场、保国安邦?如今父王对儿子委以重任,母后理应替儿子高兴才是。”
卞王后叹了口气说:“总之你们父子,都是些主意大的,事情定下来了,临时末了才知会我一声。
我心里纵然有一万个不乐意,到头来也是于事无补。
算了,阿母也不唠叨这些鸡零狗碎了。
行装都打点齐了?靴冕裘葛要多带几身;身边使唤带的是哪几个小子?”
曹彰恭顺地一一答了,卞王后事无巨细地千叮咛万嘱咐,又让人去衣库司取来两件狐裘,命曹彰身边的小厮抱回去。
曹宇和曹叡趁机告辞,跟着曹彰一起离开了。
出殿就见初见月挥舞着扫帚,舞舞喳喳地满地画符;两盏茶不到的工夫,院子已经扫了大半。
“毛初见月,”
曹宇叫住她说:“这地面让你扫得!东一绺西一道、浮皮潦草。你把扫帚摁进水盆里了?满院子笔走龙蛇写大字呢?”
初见月满头大汗,抬头看他一眼,手上扫帚不停,“十四王子好生看路,小心洒了食盒里的红糖雅梨是正事。
院子扫得干不干净,自有掌事姐姐督管,劳烦不到十四王子操心。”
曹宇气笑了说:“这可真是‘用人时脸朝前,不用人时脸朝后’。
刚刚是谁在大殿里,长揖到底、口口声声‘大人大量’、‘大英雄大丈夫’的?”
初见月拄着扫帚,笑得伏在扫帚把儿上说:“不带这么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
我什么时候喊你‘大英雄’了?王子大人你快些回去吧,大日头地里晒,大丈夫就别和个小丫头磨牙打嘴仗了。”
曹宇大笑着说:“你好好干!别的小丫头们,倒想求着我督管呢。”
初见月笑着不接话,转身又把扫帚头按进黑乎乎的水盆里,湿答答地提出来,大刀阔斧划拉别的地方去了。
曹彰推一把笑容满面、扭着头看初见月的曹宇,温和说道:“十四弟再这么磨蹭,二兄可就不等你了。”
曹叡木着脸,一眼也不看初见月地跟在曹宇身后。
曹丕陪着卞王后,说些朝野趣闻,曹皇后以及两位贵人的近况。(注:曹操有三个女儿嫁给了汉献帝,其中二女儿被立为皇后)
甄夫人东拉西扯说些日常琐事,夫妻俩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拜辞而出。
等到他二人一走,卞王后就把曹植喊到榻前,母子两个亲亲热热地相对而坐。
卞王后生了曹丕、曹彰、曹植、曹熊儿子四个,其中曹熊早死,卞王后平生最疼爱的就是老三曹植。
曹植闲扯些妓寮间流行的时新妆束,自己和朋友们喝酒赋诗、斗鸡走狗的趣事;卞王后说些田产进项、宫里用度耗费等家长里短,两人一递一还地聊了将近半个时辰。
曹植心里有事,找个借口起身告辞说:“母后一早上听我们兄弟几个聒噪,身子也该乏了,不如去床上歇歇?
过会儿用过朝饭,诸母们又要来请安,底下人又要来回事,又够母后劳神大半日的。
儿子今日约了友人出城,朝饭就不在母后这里用了。母后歇着吧,儿子这就回去了。”
卞王后心里明镜一样,忍着笑说:“难为我儿心有记挂,还陪阿母絮叨了这么半天。
有事就去忙你的吧,阿母留得住人,留不住心的。”
曹植匆匆出了大殿,转着头在庭院里找了一圈,但见地面已经打扫干净,几个婢女三三两两,有的在檐下给鹦鹉喂食,有的在墙荫下给花浇水,就是不见初见月的身影。
他心下略一思索,大步出了昭台宫,直奔仪鸾殿而来。
后花园西北角的太液池上,迤逦着一带虹桥,通向凌波而起的仪鸾殿。
这魏王宫原本是袁绍旧邸,建安七年(202年),袁绍病死在仪鸾殿中。
两年后曹操攻下邺城,入主袁府,对此处心有忌讳,故而仪鸾殿始终无人居住,逐渐荒置成一处废殿。
太液池中荷花花期已过,荷叶却青翠依旧,一支支莲蓬硕大饱满,亭亭玉立。
曹植走过廊桥,只见仪鸾殿宫门半开半掩,东西两面临水轩窗,皆被撑杆支了起来。
他不觉莞尔,抬腿迈过高高的门槛,一只脚跨进殿内。
空荡荡的大殿内昏暗沁凉,清晨的阳光穿过东轩窗的花棂斜射进来,照亮了漫空飞舞的浮尘。
初见月背对殿门跪在地上,在偌大的空殿内显得格外瘦小,身边放着一只铜水盆,两手抓着块湿布巾,正胁肩拱背,卖力地擦着地砖。
曹植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一锅热油。
他沉默地站在门口,片刻后转身离开。
地面擦了不到四分之一,洗抹布的水倒是换过几十遍了,初见月站起身,抻抻快要断成两截的腰,瞅着头顶挂满了蜘蛛网的宫灯发愁。
忽听外面嘻嘻哈哈,一阵杂沓欢快的脚步声传来。
半合的殿门“吱呀”一声推开,六、七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你拥我挤地跑进殿来,七嘴八舌嚷道:“妹妹,我们帮你清扫来了。”
初见月立即笑了,“阿弥陀佛!王后娘娘大发慈悲,给我派救兵来了?”
领头一个姑娘笑道:“妹妹可别拜错了神仙。
我们几个都是临淄侯府里的下人,被侯爷派了车马接进宫来,吩咐我们与妹妹一起收拾大殿。还严命我们几个,凡事听从妹妹的指派呢。”
初见月脸上一呆,随即笑着伸手一拦众人说:“那可不敢当了,多谢姐妹们前来相助。烦请回去代为感谢侯爷,就说毛初见月足感八斗君盛情。
毛初见月违反宫规,心甘情愿领受王后责罚,既不敢投机取巧,也不敢平白欠了侯爷人情。”
姑娘们哪肯听她,只一拥而上,端盆的端盆,抢抹布的抢抹布,还有掖起裙角,爬上大案想摘宫灯的。
“你们都给我出去!”
初见月急得跺脚大吼道:“不是说凡事听我指派的?怎么我说的话,没有一个肯听的?”
小姑娘们面面相觑都是一愣,尔后一齐扭头看向领头那人。
领头婢女说:“妹妹就别给我们出难题了。侯爷亲自交代下来的事情,哪个敢不听从?
妹妹就是有一万个不承情的理由,也只管自己找侯爷说去!我们底下人,只知道奉命行事,不问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