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湖南某县某乡某座山脚,苏熙小姐记不清,有口村庄,姓沈的,姓童的两个大户。世代耕农,偶有些读书人,发际举人之列,不算昌隆。先前有个不错的沈姓人家,屯了几亩良田,安安分分,却生了一个败家子。嗜酒好堵气走了老娘,他爹觉着儿子成了家也该收心了,便卖了田给儿子买了个外族女人。长得俏鼻深目,很是秀气,据说是从西北拐来的,千百里,不通地方言,亦不会官话。
起初这畜生老实了些,雇给姓童的地主作长工,和那外族女人也生了儿子,老沈便请族学里的夫子赐名,唤做了沈其修。
原来是沈修撰。
到沈修撰一岁的时候,老沈死了不过两天,这畜生重操赌业,翘了工,拿了家里值钱的家伙,沽酒跑去城里快活七天七夜。沈修撰的母亲日夜抱着孩子哭,童家看他们可怜,接济他们吃些饭食。不料沈修撰他爹输光归来,咬定主家偷他老婆,拿三十两银子私了,否则报官。童家自觉晦气,拿钱了事,再不想与他们牵扯。
家里断了钱粮,沈修撰他爹便让他母亲去卖。一两到几文不等。赌场里欠钱,就要人操\他老婆抵债。人家不愿意,他生怕不跟他赌了,求着人家去做。这样的行径,成了族里的笑话。
孩子无辜,沈家族长于心不忍,和几房商议着,把孩子接到族学里养着,不过添些碗筷。沈修撰他爹不许,说,孩子再长些,就可以做工养活老子了,凭什么给你们。等没钱赌了,又改了口,给十两银子才行。沈氏族长答应了他。
无赖说话是不作数的。沈修撰尚过了几个月的好日子,他爹便日日来讹老人家。几个族人把他教训了一顿。族长对沈修撰说:“是你的命不好,你回去吧。”当时沈修撰不过三岁,也听不懂哩。
因沈修撰长得好,颇有灵气。族学里有许多舍不得他的。时不时“看顾”他家留下些银两。他爹也乐见其成。待沈修撰四五岁的时候,他已晓人事了,常要替着母亲担些活。他母亲推开他,摇摇手,指了指远处的学堂,挥手让他走。
沈修撰明白了。
日后,他写字给他母亲看,教母亲读书。他在夫子家里看过一眼州府的图志,于是在地里拿着枝桠描摹出来,竟十分不差。他问他母亲:“你家在哪?”他母亲摇摇头。
往后他去学堂的路上时时留意打听,画了大致的图案,对母亲说:“娘亲,我们什么时候一起离开。”
七岁时,他母亲怀孕了。生下了弟弟。他爹又染上了嫖\业。将窑\子的寡妇带回家,让他们伺候着。稍有不顺心,动辄打骂。他沈其修不明白,为什么报不了官,而官,也不会管。
憋屈日子不到半个月,这窑子的寡妇便撺掇着他爹要卖了他弟弟。
他母亲拉过他,让他抱着他弟弟,说了第一个字:“走。”他拉着母亲衣角不放:“娘亲,我们一起走。”
他们寻着晚色,走过山沟小路。沈修撰抱着弟弟,母亲在前面带路。晚间虫鸣鸟啼,杂草窸窣。露湿衣重,脚上草鞋破了,脚底磕着石块,黏着泥巴,血淋淋在走。
沈修撰走得全身都是汗,又饥肠辘辘,头昏眼花,眼看着母亲的背影融化在浓夜中。他慌张在后头喊:“娘亲!”没人回他。
熟睡的弟弟在他怀中抽搐一下。他搂紧弟弟,抬首目及远处,又喊了声:“娘亲?”还是没人回他。
他一瞬间好像明白了,惨白脸色跑回村内,敲响门户,乱喊:“求求你,救救我娘,她摔下了山崖!”惊动了隔壁的地主童家。十二岁的童家小姐在阁楼上开扇窗,招手,悄悄说:“阿昌叔出去了,我爹去喊人帮你了。”
他望了望她,呆呆立在原地,低着头开始啜泣。
第二日,谷底找到了他母亲的尸首。童家带他们到一间小房,童家小姐道:“我爹说了,你与你弟弟留在这,不会让你爹发现你们。”
八岁的沈修撰机敏能干,过目不忘,天资聪颖。童家喜欢这个孩子,觉得他有仕途之运。于是在沈修撰他爹醉酒路上,找了几个混混将他爹推入河中,也就彻彻底底地占有了这对兄弟。
童家小姐虽大了沈修撰四岁,但于沈修撰有恩。童家小姐又喜欢他。两人在沈修撰十岁的时候懵懵懂懂定了亲。随后沈修撰安心攻读,十二岁岁考考了案首。全乡县大为震愕。知县特来拜访,一时赫赫有名,称他一声“神童”,保他去了府学。
入了府学,才貌名声在外。知府张士沅亦十分喜爱他,常邀他替自家小公子讲学理。府上有位小姐正好十六岁,对他略有好感。张知府知晓了,便对女儿说:“我儿,你可要明白。此人我们喜欢不起。舍家往他身上投本,也若石头沉海,几无回报。非极贵极富之家,不可扶持。拉他一把,也就罢了。”张小姐道:“明白了。”作罢。
沈修撰十六岁乡试,没想中了解元。举省议论纷纷,对他各有揣度。张知府甚是惶恐,与他说:“你这届不要再考下去了。你没有家世,做不了这出头鸟。”这边童家小姐亦抓紧与他成婚,沈修撰遂在家潜读。
搁置到他二十一二岁,张知府过来说:“你可以考了。”与他交代,“科考科考,虽考学问,也讲究时候。今科首辅次辅两家的公子都要赴试,他二位年少才俊,家世显赫,必要中榜,难免多有不服,成为众矢之的。而你少年英才,出生微末……”张知府不想再点明下去,只道,“我敢说,你不单能高中,更能名列前位。”
沈修撰赶往京城时,张知府百般不舍地告诫:“京中官场上有钱有势的,大有人在,而做官实干的少、作假的多,你不要指望他们没缘故与你合作,让利于你。你能走的,恐怕只有借女人的路。到那时,千千万万不要觉得不齿。他们定下官场云里雾里的假规矩,本就是用来排挤你我的。”
当下的权谋是男人镀金牟利的骗局,这场骗局也多少带累男人自身。
张知府剖心之谈,沈修撰虽不全认同亦很感激。
只是女人的路子也不好走。话本上什么侯府贵女看上穷小子,赶趟儿送前程的美梦,与现实大有出入。怀璧其罪,他一来,就招惹到了全京城最强势、最癫狂的女人。长宜长公主。从此上演了她追他逃、她怒他恨,一桩桩血案的戏码。
做官入仕的,都会被朝廷调查得清清楚楚。
沈修撰幼时的故事,让我当晚就做了噩梦。
梦见九龙座台上,帝王一怒流血三千里。说甚么,“阿淮死了,朕要她陪葬!”阶下驸马爷长跪不起,失声求情:“陛下,若要为贵妃偿命,臣请替公主死。只求陛下饶公主一命。”
“我看她好得很,”帝王道,“傅卿,你怎么还这么糊涂?朕给你两个选择,亲自看她喝下毒酒,或者,由风胥替她了结。”
“陛下,陛下!”驸马爷喊了许久。失魂落魄,回了公主府。
我正想着,哪个公主这么倒霉。就见马车轱辘一停,走下一身官身白泽衣的驸马爷,端雅明净,一双水光潋滟的哀目,浓浓的泪痕,更添艳丽清绝。可望这容颜,竟是傅玄?
我睁大眼睛。清楚是梦。只这时的他不像他,多许多儒雅,脸色苍白憔悴,丢了魂似的。
我随着他的步履一重一缓,走入府中,穿过长廊。几个太监在他身后,带刀、端一盏毒酒。
不详的预感袭来。这倒霉的公主不会是我吧?我怎么混的如此差,谁敢赐死我?谁能赐死我?父皇?不可能。皇兄?更不可能。大皇兄?早就在封地养老。除了三皇弟,诶呀,我也没对他不厚道。
不会是有人造反,我成了前朝仰人鼻息的公主?
屋里前朝公主,摔杯推盏地在闹,笑着:“她死了,死了!”这闹腾劲也不像是我啊。听驸马哀愁地问:“公主,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阿淮,你还要杀多少人?”
一头翠碧珠钗,往下一瞧。天杀的,就是我。
旨意一下,毒酒一杯,再辩解无用。手脚被缚,挣了挣,也就作罢。她不答他,自笑“阿淮,哈哈,阿淮……”,笑竭了,歇了歇,便问:“驸马,你最后告诉我,你爱过我吗?”
我气得七窍生烟。爱不爱再说,我真想登时附她身,一刀解决逆贼的狗命。不对,承愉呢,承愉怎么样了?
耳边却萦绕着驸马雅正的回音:
“我兄长因你设计,悬梁而亡;我父母因你流放,客死路中,苏家小姐因与我有婚约,你借着她替母亲纳福,赚她入佛堂,将她勒死;陶家小姐与你无冤无仇,因胜你一头,你派人玷污她、弃于官道;国公府陆家姊妹因多谈论了我,你诱她们入宫,关在殿房一把火烧尽。你揭露阿淮的身份,欲构陷卫国公欺君,企图将他们满门抄斩……如今,新皇登基,念姐弟之谊,留你一命,永生囚禁于此。你仍不知恩……你让我怎么爱你?”
里头的公主有点儿颠,回道:“我恨她,我恨她们,我算什么,本公主算什么!你从没爱过我!你是我的驸马啊!”驸马说:“自你让先皇与你我赐婚,我与任何人都断了干系,你为什么,还不甘心?”
“甘心?她不死,我怎么甘心!”敛下神情,失了温度,她道,“不顺我心者,就去死!”
“我竟还想着救你……”驸马示意身后的人上前行刑,别开目光,一字一句道:“我再也不要遇见你。”
她仰头一饮,无奈的笑了几声,:“我没错,要怪,就怪你们人微言轻,怪你们恪守臣纲,怪你们愚昧无为。”
梦中的我,可谓劣迹班班。难道我潜意识恶念丛生。有趣极了。正想着,胸腹突然一阵剧痛,眼帘开阖,一昏一明间,驸马的袍角动了动。
看戏的人顿时成了戏中人。
我捂住腹部,难忍痛意,哀嚎不止:“好疼啊!”拼命唤“承愉,承愉!”快把我从梦里拉起来。
湿汗淋淋,又是天旋地转,头顶压山,恍若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微微张眼,以为已经醒来,又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瞅着梦里的傅玄跑来,双眼狰红,痛惜惨淡道,“你如今又要唤谁人?你做的事,只能自己来还。”
“啊?她是我亲妹妹啊。”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我老妹那么聪明,我与她珠联璧合,好歹做坏事,也要做到诸侯的地步。怎么那么惨呐。
“妹妹?”他怔然,“公主哪来的胞妹,唯有一个五公主,二十年前便……”
我好疼啊。拽紧他的袖角,听不清言语。眼前一遍一遍走马灯,一双双惨死狰狞的面目。我极力想从梦中挣脱,母后,母后!快来救救你,可爱美丽,端庄贤淑,乐善好施的女儿吧。
没有应答。哼。
母后,那就救救你好逸恶劳、懒散成性,贪吃好色的女儿吧。
额头一凉。我极力扑腾,四处乱抓。好在真有人拽了我一把,似溺亡中渡来一口鲜活的空气。满身冷汗,睁开眼:
见了皇妹的脸。
她只稍稍皱着眉:“你梦魇了。”不像问,倒像是叙述。她将汗巾扔到一边。我大踹口气:“吓死我了!”使力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雪里透粉的脸颊,嫩嫩的。是活的。
“做什么?”
她不闪躲,眯起眼,略有些嫌弃。
我说:“我梦见傅玄毒杀我了!”皇妹道:“你上次也是梦见他,吐得血? ”我难受地说:“他恨我,好多人恨我,我好像在梦里做了好多坏事,好多人要杀我哩。”皇妹道:“就你?”这瞧不起谁呢?我恨恨说:“里头有个不知是谁的,继承了皇位,要赐死我呀,我们找到他,以绝后患。”皇妹凝重道:“谁?”我绞尽脑汁,想起“念姐弟之谊”,立马道:“不是三皇弟,就是父皇再生了一个。”
三皇弟父不宠、母不爱的,我待他也不差啊。而且,皇兄那么照顾他。
皇妹沉默了一会,道:“那我们今年把他赶出京城。”遂垂着眼、思索。
四年前,十二岁的三皇弟自请侍奉太皇太后,太奶奶疼他,怎么会让他这会儿封藩离京。
这老实孩子怎么能赐死我呢。可这梦,又如此真实。
夜凉如水,我听外头静谧无声。房内掌着微微的烛火。我呼着气。皇妹披一锦被,身影涨得极大,包裹住窗牖。
我问皇妹:“你怎么一点也不对他好奇?”我是指傅玄。皇妹听懂了,回:“我见过他。”“什么时候?”
“两年前,母后崩礼上,第五日。”
第五日新科进士进宫吊唁。我奇怪:“我怎么没见过他?”
皇妹道:“就那顶年轻的,个头高,雪白的,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带着一股劲的,是不是?”“哦哦,没错,没错。”我回忆起他的模样,笑了笑。
我又问:“那你怎么发现他,我怎么没看见?”
“你那日不是哭死了过去了?”
“那你怎么发觉他的?”
“我对视线很敏感,”皇妹道,“他往我们这儿,不止盯了一会。”
真奇怪。我那日为什么要哭。我记不清了。
两年前,冬风卷过远处的荒原,干巴巴地吹来京城。金水河一层薄冰,黄草起了霜。我裹着毛毯,正在宫内准备功课。胡乱写一通策论,要给母后交差。母后虽然病重,但对于我和皇妹的课业抓得很紧。
我们也想讨她开心。
想着“集富于民”得巨室之论,还未冷日悬头之时,我获悉母后的哀讯。
甚觉荒唐,我笑了几声。皇妹则不着一辞,望了眼天。我回首,再看纸上的墨痕,准备提笔续文,却发现,
我不识字了。
我陷入了永续的虚无中。
崩礼七日祭奠。
第一日,三品以上官僚哭拜。我看着一群群,认识的,不认识,假哭真哭的,十分想笑。学着他们抽抽噎噎。
第二日,三品以上命妇哭拜。我突然觉得,我也该哭。我告诉自己,死,就是代表再也见不到其人。我刻意回忆她的好。结果想了半天生与死之道,生是何物,死又归于何方,方挤下两滴泪。
第三日,祭神祷告。皇妹从没有眼泪。皇兄嘛,已经在第二日哭尽了,垂首默默。我抹了抹眼睛,酝酿了一会,好渴好饿,还想如厕,心不在焉,开始游神。
第四日,各文武京官宫外哭吊。我带了糖果偷吃。皇妹嘴边已经有些笑意了。我打了一个哈欠。突然想起,我死后,也是这样么。
第五日,新科进士哭丧。一想起我不如母后,没有建树,死后更无人缅怀。两个亲人,皇兄那时早与我生分,而皇妹不知伤心为何物,大概还为我的死而乐。一群狐朋狗友也散得干干净净,无一人为我大哭。
而我的死不存犹疑。
悲哀取缔了我精神上巨大的孤独,世间万物,生生死死,是那般动人的冷漠。我十七年日月,为了母后用功学习,以后,我又要做什么呢。或撰文隶书、或建功立业,或争权夺利,学了半生的济世之言,却怎么也刻不进我的脑中。
那日,我想起八岁时,我摔坏我存糖果的莲花缠枝瓷瓶。我拾起碎片,对母后说:“我的瓶子碎了。”母后问我:“谁干的?”
“是我自己。”我说。
母后道:“那只好仔细下次不要摔着了。”我点头,告诉皇妹:“我把我的瓶子摔坏了。 ”皇妹道:“你要是还要它,就把它粘起来。”
我果然要这样做。我将碎瓷一点点,拼起来。皇兄走过来说:“你怎么在这儿伤心?”
我笑话他:“我不伤心,是我自己打碎的瓶子。”皇兄摸着我的脑袋,说:“你瞧你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还说不伤心。别难过,下次皇兄给你一只一样的。”
原来这就是伤心。
哭丧第五日,我想着九年前,破碎的莲花缠枝瓷瓶,登时哭得嘶声力竭。
书上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我,大概是那时,就开始痛恨书中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