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的身体
下午四点，我已经失神地站在封江大桥上。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可能是乘公车。
唯一记得的是，吊唁出来以后，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去顾总监结束生命的地方看一看。
毕竟他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满身是血……他有可能是因我而死的。
我很愧疚。
顾总监生前对我很不错。
一直以来，我都把他的喜欢当做是图谋，从没有认真对待过他的感情，从没想过他的喜欢是真心的这种可能性。
我从伤疤堆里长大，痛觉麻木了我的神经，我才学会怎么样保护自己，那就是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
只要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的疤，我就是安全的，我一直把自己包裹在这样一个想象出来的套子里，以至于现在，我把顾总监的真心也隔离在外面了。
我不相信自己有什么值得喜欢的，这样遍体伤疤，心脏都是补丁的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我想去问一问顾总监，想让他给我一个答案。
想从他那里听到什么答案？其实我自己已经明确，就是我身上那些值得被喜欢的地方。
从前以为风是无形的，也是没有声音的，现在我看着脚底的江面，听着耳边的呜呜声，才知道从前那个想法是错的。
风的声音是哭泣，风的形状是江面的波涛和被掀动的发梢。
风越来越凉，把我的脸都吹干了，脸上紧紧绷绷的感觉很不舒服。
我抬手揉了揉脸，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原来风也会哭。
江面迎面扑来的威压压抑得我喘不过气。
站在高高的桥上，往下看着宽宏硕大的江面，我觉得自己很渺小。
我左右不了这个世界。
江底有一个声音呼唤我，“轻鸿，醒醒啊。”
听了一会儿，它好像又不是在喊我，而是在唤另一个人的名字，“潮随……”
我的神志仿佛脱了窍。
我看见自己跨过围栏，抬起脚，迈进了江里。
落进水里的瞬间，我的身体不断下沉。
我亲眼看着江底的泥尘钻进我的鼻孔，嘴巴，被我吸进肺里，咽到胃里。
我本能想呼吸，可灌进我口鼻里的是源源不断的水和泥。
肺里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撕扯感，我的肺就快要被扯成碎片。
脑袋疼得要爆炸，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在雾化。
三分钟后，世界遍布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顾潮随，醒醒啊。”
这声音在呼唤潮随，但是这个人晃动的是我的肩膀。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里的是一片白。
窗帘拉得很开，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打在我的脸上，很刺眼。
这里是医院。
身边不停地扒拉我的这个女人，是医院里的护士。
“我怎么会躺在医院里？”
护士见我醒过来，脸上浮现出一丝安心。
她说：“你溺水了。”
溺水……我有点印象。
我亲眼看见我自己跨过围栏，抬起脚，迈进了江里。
她又说：“你刚才忽然休克了，吓我一跳，现在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我试探性地摸摸胸口，说：“心还能跳。”
护士愣了一下，干笑了一声，笑容很僵硬。
她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犹豫半天，终于开口：“其实你的心脏停止跳动过很长时间，在被送去火化前一刻，你忽然又活了……他们都说这是医学奇迹……”
“……”
医学奇迹。
可能是吧。
我没有探究这个的欲望，那是医生们的事。
我更在意的是，这是一间单人病房，花销应该不小。
我拔掉手上的输液管，想出去一趟查查卡里的余额。
经过床尾时我瞥一眼上面挂着的病人信息，发现上面登记的名字是，顾潮随。
照片也是顾潮随的，鼻梁高挺，眉目凌厉，琥珀色的眸。
我顿时怔在原地。
耳中轰鸣作响。
我快速跑到卫生间去照镜子。
镜子里，是顾潮随的脸。
“我应该是在做梦，不，肯定是在做梦……”
我竭力安慰自己冷静下来，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泼几把水，又起身照了一下镜子。
镜子里的人还是顾潮随。
“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在卫生间门口坐了整整五个小时，精神完全处于放空状态。
住了几天的院，我也不大清楚，脑袋里浑浑噩噩的。
身体恢复差不多后，我就回了公司。
我照往常一样在我的工位坐下，同事们却一脸惊诧地看着我。
不，那种眼神应该称作惊恐。
他们看我的眼神好像是在看一头怪物。
“顾、顾……”对面的同事往后靠着靠身体，刻意和我拉开很远一段距离，似乎很害怕我会伤害到他，“顾总监，您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我确实是溺水了，脑子里还残存一丝记忆。
在我的记忆里……我很恐惧江面，但是我还是跳了下去。
身体不断下沉，我逐渐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人捞上来，听见耳边有人很遗憾地说，“救不回来了……可惜了。”
我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他们是谁，谁说我救不回来了，我明明还能听见他们的话。
因为睁不开眼，我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睡了好长时间，大概几十个小时。
那里挺冷的，也很安静。
如果真如他们所说我死了，那个冷冷的地方应该是太平间。
后来再听见的声音，就是哭声。
在我的葬礼上。
我躺在棺材里。
周围不止一个人的哭声，他们都在低低地啜泣，也可能他们都没有在哭，只是装模作样地嗡嗡两声，因为我不记得我有什么朋友。
除了顾总监。
顾总监对我很不错，我有点想把他归到朋友一列。
但是他没有来，我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这让我有点失望。
我自己倒是来了自己的葬礼。
我听见我自己和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说话，我称那个男人为“顾叔叔”，我还听见我向那个男人询问，顾总监有没有什么遗物，比如遗书之类的。
渐渐地，来吊唁的人都走了，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开始做梦，梦见我独自一个人去了江边，去江边干什么呢。
好像是为了挽救一个人的生命，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站在江边吹了一会儿风，听见江底有人呼唤我。
“顾潮随，醒醒啊。”
我睁开眼时，身在医院。在医院养了几天，现在就来上班了……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我能理解，毕竟我顶着一张顾总监的脸。
而顾总监死了一次，又活了过来。
我的意识跑进了顾总监的身体……不可思议。
现在我无比相信，顾总监前些天给我讲的“朋友”的故事是真的。
那我的身体去哪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