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雨落平江
凉风习习,小雨斜飞,平江城暮秋已至。
天色暗沉,平江一中大门前的霓虹灯斑斓缤纷,蹒跚上枫树的枝丫。
此时正值放学的高潮时刻,人潮沸沸。
段时远从人群中穿梭而过,一出大门,第一件事情就是抽出口袋里的手机,在消息置顶为“q”的备注栏中打了一串字:“明天放假。”
临近假期,由于交通路堵,每每有交警站岗维持交通秩序,他跟着指令横穿过斑马线,时而关注消息界面。从学校到最近的车站少说也要十来分钟,可是十分钟过去了,停留在消息界面的屏幕迟迟没有响动。
眨眼的功夫,天空乌云密布,时而伴随着雷鸣,只是一片刻便下起了滂沱大雨。带伞的和没带伞的都一个劲儿的往里面挤。
段时远防不胜防被大雨淋了一臂,校服算是湿了,好在里面还套了件卫衣。于是他后退几步到候车亭下,用指节轻轻拍落袖上的雨滴。
动作间,那双沉静的眸子不由地黯淡了几分。
他不再盯着消息界面,将手机收入校衣口袋,然而在抬头的瞬间,余光瞥到候车厅后面的一幕……
他只想观望马路尽头的车辆,那画面是无意撞进视线的——尽管天色昏暗,但车牌后若隐若现穿着平江一中校服的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画面实在不容忽视……
此时本就是放学的高峰期,车站人流量不可谓不多,更不用说从这里来来往往的一众学生。
……
仅此一秒,他便移开了视线。
这时,他听见旁边有几个人骂出了声。
“艹了……真会玩。”
“这离学校不远吧,胆子也太大了……”
“啧啧啧,大庭广众之下,脸皮厚到没边了,老祖我不服,就服这对。”
“你认识他们?”
“见十次他们亲八次,还有两次指不定单是嘴吧。”
接着有人听笑了:“见过随地发情的猫狗,还没见过当众发情的……”
“行了!”也有人听不下去了,“车来了。”
段时远双眸低垂,带上耳机,沉默上车。
下车地点是平江城内经济中心地带,相比平江一中那块,这里随处可见商标大楼,仰头张望眼花缭乱,无不透露着繁华奢靡的气息。
尽管大雨哗然骤降,依旧不减来往行人。街道车水马龙,红灯在眼前闪烁,段时远在心里默数了三秒,随即绿灯亮起,他顶着校服内的卫衣帽冒雨前进,不疾不徐,直到进入其中的一栋摩天大楼。
电梯停在22楼,段时远湿哒哒的一身踏进共享办公间。
“哟?”陈立覃刚从隔壁办公间绕出来,第一眼便看见段时远这副模样,耸了耸黑框眼镜,“中奖了这是,从外边游回来的?”
段时远脱下帽子,淡淡回应:“忘带伞了。”
陈立覃放下手里的文件要带他去宿舍洗个热水澡,却被人转了个身拒绝了,只见他视线往里面瞟,比起现在去冲个热水澡,明显找着那个人更重要。
陈立覃无话可说,“嘿,你这家伙一点不领情,”他伸出食指往一个地方指,“赶紧找你小姨去,找到了,把你的书包放下,然后拿上你的衣服滚去洗澡。”
遥想他年轻那会儿,冒雨和几个混得好的哥们儿踩水玩没少被皮带伺候,“胆真肥,不怕被骂啊。”
骂?
段时远剑眉一挑。
别说骂,从小到大,秋凝就没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得知了方向,他也没多做停留,一一打过招呼往里面走去。
门“扣扣”响了两声,门把拧开,进入视线的先是一团亮光。
他看见那是一面铺满设计稿的板块,暗淡从点向四周蔓延,细一看 ,有一个人一半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里。
那束光恰好打在她的侧颜,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那眉目庄严肃穆,容不得一丝懈怠。
秋凝盘着发,有一缕不安分的发丝慵懒地搭落在肩头,执笔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绕,那是她已然投入状态的习惯。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忘了叫人。
窗外是繁华都市,雨滴“啪嗒”不停打在落地窗,停留在上面的雨渍好似一幅灯光旖旎的朦胧画,透进的声音就像隔了一层保护膜,显得里面格外安静。
好像敲门的声音这才穿过空气出入秋凝的耳朵,扭头的瞬间,室内的灯正好被全部打开。
秋凝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到视线,下意识偏头闭光,还没看清人就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每次都不开灯,这样工作很伤眼睛。”
待适应过后,再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面前人一副“落汤鸡”的模样。
秋凝有些许惊讶,扭头看向窗外,这才反应过来外边已经开始下着滂沱大雨。她走近,摸他的衣袖,只是稍稍一拧都能拧出水来。
“又没带伞,这么大雨怎么不回家?”
“过来玩。”
段时远褪下校服外套,不着痕迹地躲开触碰湿漉衣服的手。他脱下校服外套和背包,往里检查书本无事,便随意置在一旁的椅子上。
秋凝见他一副散漫的样子,全然不在意淋的这一身雨,说也说不得骂也骂不得,毕竟是她惯养出来。
“你是仗着自己年轻还是觉得我不会骂你?”她嘴上说他,却轻车熟路地从办公桌后的柜子里抽出毛毯披在他身上。
段时远也就看着乖,乖张的事可一个不会少做……
“都有。”
看看,蹬鼻子上脸。
他继续说:“没想雨会这么大,”他按住秋凝擦干他头发的动作,换成自己动手,“洗个澡就好了。”
不注意还没发现,原来时隔多年,眼前这位少年已经长高不少了,这样一凑近,她需得抬眸才能看见他的脸。
褪去了小时候的稚嫩,他的下颚线要更清晰明利,鼻梁挺直,眉目也多了几分成熟的沉着,这才几年的功夫,已经长这么大了……
“怎么不打电话让我去接你?”
段时远眉眼一挑,转眼看到旁边茶几上被稿纸埋没的手机……
随后说了句“没事”。
她做事一向心无旁骛,一旦投入工作就是“世界毁灭都与我无关”的状态,整天埋在一堆设计稿中,“疲惫”这两个字她好像从来都不会写。
段时远即使不能理解却也不会冒昧打扰,因此对于她不常关注来电消息这一点也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被推搡着去浴室洗了个澡,好在以前在这里过过夜有备用衣物,还不至于借别人的衣服穿,比如陈立覃。
迅速洗完澡出来,换上了白净的短袖卫衣和牛仔裤,褪去了校服的青涩,多了份特别的气质。
再走进秋凝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已经升起了一层暖气,除此之外他还发现茶几上多出一杯热水。
转眼的功夫,秋凝又回到了那一版稿纸面前,电脑屏幕在一旁亮着,里面的电子画是跟设计稿一样的室内设计图。
“新项目?”段时远凑近,和她站在了一块。
秋凝刚想摇头,扭头发现这小子竟把给他的热水泡成了咖啡。
“又糟蹋我的咖啡,买的那几盒速溶咖啡全填你肚子里了。”
公司有咖啡自饮机,但段时远来公司时不时要逮着秋凝的喝,本就是她嫌出去盛麻烦,直接干吃用来应付困意的,这下可好,全被段时远当水喝了。
于是秋凝打算这几包用完之后就不囤新的了。
“你才多大,就拿咖啡当水喝?”
这么一说,段时远把杯子递到她面前,佯作给她喝的模样,“尝尝味。”
秋凝一把推开。他尝的是味儿,社畜人尝的却是生活。
“吃过饭了吗?”
“还没。”
秋凝看了看腕间的手表,说:“这个点食堂也没饭了……”
“还不饿。”
“行,那你写会儿作业,等我下班一块儿吃。”
段时远:“明天放假,今晚不写作业。”
“放假?”秋凝手中的稿子拿起又放下。
他别有深意地提道: “嗯,明天中秋了。”
秋凝微愣,眸子闪过一丝沉默,随即道: “记岔时间了,我以为还要几天。”
段时远还想说,却秋凝打断了:“你们放多久假?”
“……一天。”
秋凝点头:“行,我来安排,你……”
——咚咚。办公室的门在此刻叩响。
秋凝:“请进。”
走进来的是看上去和秋凝同龄的男士。
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松了前襟的一颗扣子,却不是闲散,他的头发有刻意打理,再加上他优势的身形和气质,俊俏的脸上更平添了几分成熟。
“还在忙啊——”来人非常熟络地跟秋凝打招呼,看见段时远,话锋猛地一转,“哎,小远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
段时远对着这一张笑脸,点头打了声招呼:“景哥。”
叶景手上拿着文件,看样子是有要事跟秋凝商量。他一进来,段时远在两人面前便没了存在感,毕竟没有共同话题。
他端着咖啡浅浅抿了一口,静静地看着两人有说有笑。
浅聊过后,秋凝想起在一旁的段时远,想着把满是稿纸的桌面腾出来让他自己玩会儿,不过段时远自觉性很强,不用她安排就往后退了几步,“不用管我,你们忙。”
段时远绕过一排书架才收回余光。坐在办公椅上,从他的视角可以透过一面设计成墙栏的装潢看到落地窗前的沙发。此刻他们正坐在一块,交谈着他无论如何都介入不了的话题。
也许是开了暖气的原因,段时远觉得闷得慌,于是起身开窗,夜风混着雨丝倏地吹进窗户,拍打上他的脸,清冷的空气也短暂地纾解了闷热。
这里的高度足够俯瞰平江城的夜景,夜色喧嚣,车流涌动,繁杂的世界也同样煽动了烦闷的心。
半响,秋凝看见段时远端着个杯子从眼前走过,叫住他:“小远,冰箱里有牛奶,你拿去热一下。”
与此同时,叶景给秋凝盛了杯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坐下后离秋凝又近了些。
……
“好。”段时远敛下眸子应下,推门而出。
半路正巧碰到搬文件的员工,她是秋凝的助理刘珍珍,大学刚毕业不久就待在了秋凝身边。
平时在公司就是一副刻板的助理形象,一成不变的一捆直发,一副黑框眼镜,简洁干练。如果不是偶然得见职场外的刘珍珍,段时远压根就没法把那位靓妆炫服的人联系在一起。
段时远搭了把手,送完文件才转到咖啡厅旁,牛奶放在微波炉里加热。
“怎么,我们这些打工的“劳力士”靠咖啡续命,你们也需要?”刘珍珍从他身后绕过来,也给自己盛了一壶。
“偶尔尝尝。”
对于他看似敷衍又不敷衍的回答刘珍珍早已经习惯了。
他刚来公司那会儿,不仅仅是她,公司同事都觉得是个不太好相处的小祖宗,不爱讲话又高冷,后来相处下来发现他除了不爱讲话外几乎没有什么值得一挑的毛病。
公司里的杂活他能帮的都会主动帮忙,也会难得从秋凝办公室出来跑出去给同事们带些吃的喝的,更重要的是——长得好看。
也就泡咖啡的功夫,她发现段时远的视线总定在一个地方。那是秋凝办公室的方位,从这里可以隐约看到秋凝和叶景的身影,只不过被白板挡了大半。
刘珍珍手肘支在石英台上,感慨道:“你跟老板关系真的好,不像我跟我小姨,见一面也只是打个招呼的关系。”
他只是听着。
在他们眼里,段时远是无父无母的孤零小孩儿,由于家庭情况特殊,所以从小被“小姨”秋凝带来了平江照顾。因此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的情感自然要好过普通的姨侄关系。
刘珍珍转而神色揶揄起来,“来,跟姐说说,你觉得景哥怎么样?”
段时远剑眉微蹙,微不可察的多了一分困惑。
为什么要问他叶景怎么样?
哦,是又闲着没事干了。
见他没有想搭话的意思,刘珍珍耸了耸他胳膊。
……
他怎么样……
人好钱多脾气好,是平江城的小少爷,尚创公司的半边天,更是秋凝最好的合作伙伴,几乎无可挑剔,在外人眼里看来他们是极其般配。
但就是不合适,哪哪都不合适。
半晌,只听他淡淡开口“他是个好人。”
刘珍珍喝进口的咖啡差点呛出来,她实在是没想到段时远会顶着这样一副处若不惊的脸这样一本正经开玩笑。
“挑剔了这不?景哥条件这么好,对你和老板,跟对我们还是很不一样的,真的一点没考虑过?”
“我还没到可以考虑的法定年龄。”
“啊?”刘珍珍愣了一秒,反应过来后毫不留情给了他一记后脑勺,“就属你点子多,我没和你开玩笑。”
段时远淡淡道:“你问我比问你老板更准确。”
“屁话,我要是敢问还跟你说这些?”
“……”
刘珍珍神色一变,眼睛笑眯眯的,“尚创最大的股东是景哥这你知道吧,那你知不知道,这一栋楼都是叶家的?”
段时远摇头,他从没听秋凝说过,只是估摸知道叶氏是一个庞大的集团公司。
“那你可能更不知道,平江城一半的地产都是他们家的。”
有所耳闻吧……
可那又怎样?
刘珍珍越说越上瘾“看看,单论家世景哥已经没得说了,何况相貌才华都占了呢。”
段时远:“……”
段时远忍不住猜想她是不是叶景请来秋凝身边的卧底,就这么想撮合他们?
“干嘛这副表情。难道你没看出来景哥对秋凝姐有意思”
那你难道看不出来,秋凝对他没那意思
叮——微波炉响了一声,段时远把牛奶拿出来,“比起这些,最重要的不是先看眼缘,看人品,最后看相处方式相不相合吗”
刘珍珍伸出食指左右摇摆,一边摇头一边说:“小远呐,你还年轻,爱情哪有你想的那样纯粹。”
“你看过一则新闻没有……”她饶有兴致地要长篇大论一番,刘珍珍是尚创最年轻的员工,平时都是别人跟她长篇大论,本就是话痨的她硬是把人给憋坏了,好不容易逮着个小辈能唠上一唠,却被段时远及时叫停,借口热好了牛奶要给秋凝送过去了。
上一秒还兴致勃勃的刘珍珍,下一秒被一口气堵在喉咙里,被憋的抓心挠肝。
叶景已经回到自己办公间,秋凝坐在办公椅上翻看文件,余光中瞥见桌上放了一杯牛奶。
秋凝抬眼看他,眼神带着些许疑惑。
段时远:“不是让我热一热牛奶,热好了。”
这小子是在跟她玩文字游戏呢
秋凝:“我是让你喝。”
他哦了一声,拿上牛奶就坐回了沙发上。
秋凝没再顾其他,重新拿上文件时,在待会儿下班是回去吃还是出去吃的两个抉择中考虑了片刻,正打算问问他的想法的时候,发现他把端来的牛奶倒入已经喝掉一半的咖啡里。
秋凝:“……&34;
注意到不远处的视线,段时远抬头,摇了摇杯子,一本正经说:“拿铁咖啡。要尝尝吗。”
秋凝蹙眉好笑,她站起身来收拾好文件,关了暖气又从柜子里抽出一件外套扔给他,“下班了,收拾一下吧—一想回家吃还是去外面吃”
段时远觉得都可以,看秋凝。
却不想叶景的声音在门外传来:“还没吃饭正好,我来的路上看见附近有家新开的西餐厅,要不一块儿去看看”
他手提着公文包,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高挑的身形立在门边,眼睛明亮有神的,投来了邀请的目光。
秋凝浅浅一笑,目光却跟段时远对上视线,后者默契领会,回道:“可是家里还有只猫要喂。”
秋凝附和:“刘姨没喂吗”
段时远:“今天下雨,我让刘姨早点回家了。”
叶景这一听,只是一笑,没再说话。
秋凝借此婉拒,领着段时远走下了楼。
段时远把装了湿衣服的袋子往后座一扔,坐进了副驾驶,看秋凝一边倒车一边注意周围,沉默片刻,他说“你和景哥的八卦,珍珍姐都能在我面前提起了。”
秋凝毫不在意,反而还好奇问他:“是吗都说了些什么。”
“她想说服我认他做姨夫。”
秋凝大笑起来,“那你怎么说的。”
“他是个好人。”
秋凝眼泪都笑掉了,段时远也不免勾了勾唇角,“很好笑”
“能一本正经开玩笑的,我身边也就你了。”
可他没有开玩笑,提醒说:“珍珍姐是你身边的人,对我就算了,毕竟在公司,有些话不适合明说。”
“嗯。”秋凝的尾音还带着笑意:“她还年轻,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哪天得找个机会提点提点她。”
说完,秋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你比珍珍还小几岁,竟然敢说教起来了。”
雨已经下小了,雨柱流滚在窗外,光线暗淡,而外面的摩天大楼依旧迷人眼。他不说话,双手抱在胸前,合上了眼帘,睫毛在离散的灯光下打出一片阴影。
突然,秋凝传话来:“小远。”段时远睁眼看她,等她下文。
她欲言又止,开口却说:“没什么,突然忘记了。”
他大概能猜到些,说:“你还是要一个人回浦西?”
浦西这两个字总会让秋凝下意识皱眉,但又是他们无法绕开的话题。
她的语调不再像刚才那样轻快:“你们不是只放一天假,这来回两趟哪赶得及。你都高三了,课业紧,等哪天放长假了再回去,可以吗”
她虽然有在请求段时远的意见,但态度却毋庸置疑。
知道商量无果,索性侧靠在椅背上休憩,在夜色残影下,这双眸子深沉又凉薄,抑郁埋藏在眉间,好似一具冰凉的雕像。
车窗牢牢关上,明明不会漏进一丝凉风,可是外面树枝疯狂摇曳,看得人心生寒意。下意识之间,段时远裹紧了外套。